春宵愛不眠 第一章
第一章
康定侯府。
喜房里紅燭高照,幾名丫鬟和婆子們安靜的侍立在一旁,靜候著新郎官的駕臨。
但隨著夜色越來越暗,新郎官卻還遲遲不見蹤影,丫鬟和婆子們的神色逐漸有些不安,悄悄覷向端坐在喜床上的新娘子。
新郎官在拜完堂後就拂袖走人,只有新娘子被帶進了喜房,使得接下來的儀式遲遲無法完成。
喜婆來來回回催了好幾趟,就是請不來新郎官,急得她汗流浹背。折騰到這麼晚,她這把老骨頭已有些熬不住,她用捏在手中的紅色絹帕往自個兒臉上擦了擦,重新堆滿笑,這才越過門坎走回喜房里。
跟著新娘子陪嫁過來的女乃娘施嬤嬤朝她身後瞅了眼,頓時冷下臉來。「世子呢?」
「事情是這樣的,」喜婆捏著手絹,朝新娘子睞去一眼,涂得紅艷艷的嘴唇咧著笑,好聲好氣地道,「先前宴席上呢,前來賀喜的那些貴客們紛紛向世子敬酒,世子今兒個大婚,一時太過高興,忍不住多飲了幾杯,這會兒醉得不成樣,怕嚇著新娘子,便讓下人扶著先到其他房里歇著了。」
跑了這麼多趟,她也是方才才從管事那里打听到,新郎官在洞房夜不進喜房,竟是跑去了他愛妾那里,可這話她哪里敢當著人家新娘子的面直說,只得瞎編個理由安撫安撫。
「世子縱使喝得再醉也該回喜房,豈有在別的房里歇下的道理!」施嬤嬤不悅的怒聲質問。
「這……」新郎官不來,她小小一個喜婆又能如何啊?
她捏著手絹再抹了抹臉上的汗,張口正想說什麼時,忽見新娘子掀起了蓋頭,說道—
「女乃娘,算了,別為難喜婆了,都大半夜了,讓大家下去歇著吧。」
聞言,喜婆暗自松了口氣,望著新娘子那張艷若桃李的嬌顏,她心里委實納悶不解,這新郎官放著這般嬌滴滴的新娘子不理,難不成他那小妾的容貌還能比這新娘子美不成?在她看來,新娘子這玉容已是罕見的美貌了。
施嬤嬤緊皺著眉頭。「可今晚是妳的洞房花燭夜啊!」縱使世子再不滿這樁親事,也不該做得這般過分。
「新郎官不來,難道咱們還能強行把他綁來不成?」韓舒波展顏輕笑,柔媚慵懶的嗓音不見一絲怒氣,「大家辛苦一天了,把喜錢發給她們,讓大伙兒都下去休息吧,我也累壞了,想早點歇下。」
見新娘子這般體恤她們,喜婆不免有些同情起她,在洞房夜便遭新郎官冷落,往後在康定侯府的日子怕是不會太好過。
施嬤嬤沉默了一會兒,這才應了聲,取出事先準備好的喜錢,先給了喜婆,余下的則交一名陪嫁的丫鬟,讓她發給其他的丫鬟和婆子。
喜婆得了自個兒的那份喜錢,向新娘子謝了賞後便趕緊走了,至于早先她準備好的吉祥話,如今也只能全爛在肚子里。
其他的下人領了喜錢後,也都被遣了出去,施嬤嬤只留下幾個陪嫁丫鬟服侍主子洗漱寬衣。
「世子太過分了,他怎麼能這麼對妳?!」施嬤嬤一邊幫著自家小姐卸下頭上的首飾,一邊氣憤的抱怨道。
小姐才剛嫁過來,世子就敢這麼冷待小姐,以後的日子讓小姐可怎麼過啊?光是想到那些閑言閑語,她就替自家主子感到氣怒又心疼。
「就是啊,依奴婢看,才不像喜婆說的那樣,世子說不得是在他妾室那兒呢。」另一名丫鬟也替主子抱屈。
替韓舒波換下喜服的丫鬟也憤憤不平的罵道︰「今兒個可是世子和妳的洞房花燭夜,他縱使再寵那小妾,也不該如此不知輕重,丟下妳不管,實在太可惡了!」
如今留在房里的都是自己人,丫鬟們沒有忌諱的你一言、我一語的替自家主子抱不平。
在這些服侍自己多年的丫鬟面前,韓舒波也沒再端著大家閨秀的溫婉模樣,艷媚的臉龐多了幾分放肆,半瞇著眼,揚唇輕笑,安撫道︰「欸,我說妳們就別惱了,他不來,我還求之不得呢,今晚我就能好好睡上一覺,倒也省心省事。」
她五官生得極艷,一雙桃花眼明眸善睞,一張櫻唇粉潤飽滿,雪肌玉膚,一顰一笑嬌媚動人。
施嬤嬤對自家小姐的性情一清二楚,明白她既然這麼說,就是真不在意,但她顧慮的是另一件事,「可洞房夜世子不進喜房,要是傳了出去……」
韓舒波托著香腮,抬眸輕睞女乃娘一眼,不以為意地道︰「是他不進喜房,又不是我攔著不讓他進來,理虧的是他,可不是我,我還怕別人說什麼。」
望著自家小姐那猶若三月桃花、含嬌帶媚的玉顏,施嬤嬤暗罵著康定侯世子簡直是瞎了狗眼。「明天妳還得去向侯爺和夫人請安奉茶,世子沒進喜房,明天可怎麼辦?」
「那我就自個兒去,世子洞房夜不進喜房,我倒要看看公公和婆婆怎麼向我交代。」韓舒波不懷好意的彎唇微笑。
符明宵今晚遲遲沒來喜房,確實讓她有些意外,她以為他再怎麼不滿意這門親事,表面上多少還會敷衍一下,不想他竟連敷衍都不願意。
在她嫁進符家前,便已差人打听過符家的事,康定侯符廣遠有一嫡子一庶子和三個女兒,女兒俱已出嫁。
符明宵能被封為世子,自然是嫡子,不過據說符廣遠比較偏寵庶長子符明騏,因為比起才能平庸的嫡子,這位庶長子可要有出息多了,他能騎善射,憑借著自己的能力,十六歲時隨軍出征,掙得軍功,頗受鎮國大將軍看重,去年還將他調至京郊大營,擔任鋒銳營的統領。
而符明宵則一事無成,平日里游手好閑,四處玩樂,文不成,武不就,在迎娶她之前,與他一位表妹情投意合,听說他本是想娶表妹為妻,但因表妹是庶出,他爹娘不答應,故而只能納為貴妾。
而她能嫁給符明宵為世子妃,倒也不是因為她出身有多高貴,她爹出身寒門,不過就是個五品官,外祖致仕之前,也不過是四品知府,符家看中的,其實是她家的財富。
她外祖母極善于營生,將外祖父微薄的家產翻了幾番,田莊鋪子不計其數,當年單是給她母親的嫁妝,就足夠讓她爹一家三輩子不愁吃喝。
而她娘親也承襲了外祖母的能干,帶著豐厚的嫁妝嫁給她爹,在她娘的打理下,也為她爹積攢下相當可觀的家財。
在連續生了三個兒子之後,她娘才生下她這個女兒,對她這個唯一的掌上明珠自是極為疼愛,等她年紀漸長,她娘便費盡心思想替她安排一樁好親事。
這時正好符家看上了他們韓家的財富,差人上門提親,她能成為康定侯府世子妃,這可是高嫁,她爹娘都樂見其成,當即便答應。
嫁給誰對她而言都一樣,她早已心如止水,如今唯一讓她牽掛的是大師兄他們的下落,暗中打探這麼多年,遲遲沒有他們的消息,讓她始終無法安心。
也不知當年在她身死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大師兄他們竟離開了歸涯山,不知去向。
思及他們有可能是受了她的牽連也遭了難,她眉眼間掠過一抹戾氣,不自覺抿緊唇瓣。
打小照顧她長大的施嬤嬤,細心察覺到她異樣的神色,關切的詢問,「小姐怎麼了?」
按理,自家小姐嫁給康定侯世子,她們這些下人也該跟著改口喚小姐世子妃才是,但小姐不喜歡她們這麼喚她,要她們仍像以前那般稱呼她。
韓舒波輕搖螓首,露出一抹倦容,「沒事,我累極,困了。」
施嬤嬤連忙吩咐四個丫鬟手腳利落些,好讓自家小姐早些歇息。
待韓舒波洗漱完,施嬤嬤便領著幾個丫鬟退下。
沒有新郎官的洞房,也無須再燃著喜燭,韓舒波吹熄燭火,獨自躺在喜床上。
枕著鴛鴦枕,蓋著百子被,她輕闔上眼,耳邊響起的是上輩子大師兄勸誡她的話—
「悅娘,人妖殊途,妳與他不會有好下場,妳別再執迷不悟!」
「大師兄,我要嫁給賀郎,我胡悅娘這一輩子只認定他一人,求你別再攔阻我,讓我走,悅娘一輩子都會感激大師兄!」為了與心上人相守,她不惜向一直以來對她照顧有加的大師兄下跪懇求。
「人心易變,倘若有一天他另結新歡,妳該怎麼辦?」大師兄為她擔憂不已。
「不會有那一天的,賀郎對我亦是一片痴心,他絕不會拋棄我移情別戀!」
「倘若他發現妳的真實身分呢?」
「我不會讓他發現的,縱使他真的發現,依他對我的情意,定也能接受。」她對心上人信心滿滿。
「我再問妳一次,妳當真要離開歸涯山,從此跟著他?」大師兄語氣關切,仍盼著她能迷途知返。
「沒錯,求大師兄成全我。」她語氣堅定,毫不猶豫,一人只盼著與心上人雙宿雙飛。
沉默須臾,大師兄成全了她,讓開了路。
就在她起身,邁著輕快的步履準備前去與情郎相會時,耳畔又傳來大師兄的聲音—
「悅娘,記住,歸涯山永遠都是妳的家,妳隨時可以回來。」
大師兄明明說了她隨時可以回去,可如今歸涯山上的結界已被破除,再不見大師兄他們的蹤跡,沒有大師兄他們的歸涯山,已不再是她的家了。
他們究竟去了哪里?當年在她死後,賀志堅是不是也對大師兄他們下手了?!
都怪她瞎了眼,鬼迷心竅,才會愛上那樣一個忘恩負義的壞東西,不僅害得自己身死,還連累了大師兄他們。
思及此,韓舒波眼前浮現一片殷紅得猶似鮮血般的烈焰,那彷佛是來自幽冥的業火,焚燒著她的身子、焚毀她的五髒六腑。
被下了符藥,還被掏走了妖丹,法力全失的她,變回一只白狐,她匍匐在地,周身是燃燒的烈火,她痛得撕心裂肺,質問著那薄幸負心之人—
「你忘了我們之間的恩愛情分了嗎?當年你想當官,卻考不取進士,我費盡心思幫你謀得如今的官職,你沒有家產,我想盡辦法賺取銀錢供你花用,你怎麼狠得下心這般對我?!」
他惱羞成怒,滿臉厭憎的咒罵道︰「妳閉嘴!先前我是受妳這妖狐蠱惑,才會迷了心與妳在一起,如今我得到高人指點,看出妳的真面目,哪里還會再受妳蒙騙,像妳這般的妖怪,豈能再留在世上繼續禍害世人!」
旁邊一名道人附和道︰「賀公子說的沒錯,我等這是在替天行道,降妖除魔,這妖物法力全失,逃不過我的符火,咱們走吧。」
賀志堅毫不留情的轉身離去,彷佛她是多麼污穢骯髒的東西,多看她一眼就會髒了他的眼。
分明是他妄想高攀名門貴女,所以容不下她,才找來道士想除掉她,卻說得如此冠冕堂皇。曾經的傾心相待,換來的是背叛與算計,最終她慘遭烈焰焚身,她痛、她恨、她不甘,她詛咒他不得好死。
就在她魂飛魄散前,有人不顧那能蝕魂滅魄的符火來到她面前,抱起她被燒得面目全非的身子,在她耳邊溫言安撫道—
「悅娘莫怕,我來救妳了!」
那是她上一輩子听見的最後一句話,當時她瞠大雙眼,直勾勾的瞪著那張無比熟悉親切的臉龐,嘴角微微動了動,她想對大師兄說「我錯了,我後悔了」,但是她再也開不了口,也發不出聲音。
闃暗的房里,韓舒波喃喃低語,「大師兄,我好想好想你,你究竟在哪里?」
今生她已不是胡悅娘,不是那個被情所迷的天真狐妖,她轉世投胎為人,成了韓家的千金。
當時是大師兄耗去百年的修為,敲開黃泉之路,護送她的魂魄去輪回,但不知為何,她竟是帶著前生的記憶投胎,在她幼時,便已打听到前生害死她的賀志堅在她死後三年,因通敵叛國而滿門抄斬。
她不知道是不是大師兄替她報的仇,在得知仇人已死,前生的怨憤也煙消雲散了,而今她唯一的心願便是再見大師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