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龍曲 第十三章
第五章
或許是即將入冬的關系,不管是皇軍也好,西南路聯軍也好,誰也沒有先發動攻勢的跡象,固守著彼此陣地。曾經稱霸這塊土地的大齊國如今已四分五裂。
西邊是德昌王,南邊有威遠王,北邊海寧王不動,東邊則有東丘國兵臨州界外,大齊王只剩下以京城為中心的州縣與雖然搶到手、卻動蕩不安的東六州。
伏懷風為了督察各地儲糧的過冬準備而離府,臨行前還特意交代要岑先麗好好養病,別任意下榻,可才沒幾天她便忍不住出房。
自手傷後,她再沒好好練過琴;但搬來此地之時,仍是把她的撼天給一起帶來了。她抱著琴,踏進他在府里設置的小小琴房,據說規模比王府里的小得多。
但當她看到牆架上幾把漂亮好琴、一整面牆的壯觀琴譜,卻不免怔愕。
他忙于公務,無暇習琴,這些東西是為誰準備的不難猜想。心頭讓一縷甜蜜纏上,她揉揉微微泛酸的淚眸。
隨手抽出幾本琴譜翻閱,發現許多都做了注記。
「以前只道他音律好,耳力絕佳,可現在想來,連他這麼高明的琴手都還付出如此心力練琴,肯定是十分喜歡琴學了。」
然後她愈想愈弄不明白。「師傅為何不收他為傳人?他性格寬厚隨和,就算師傅交代禁曲不能任意外傳,相信他一定也能遵守……總比、總比選了我這個力量渺小、連琴都守不住的卑微丫頭來得好。」
她忍不住把本子放回架上,低頭凝視自己的手,幾次握拳又放,放了又握。
「還是先修好撼天。擱著斷弦也無濟于事。」她下了決心,從頭開始。
古琴七弦粗細不同,所需絲數也不同。之前斷了第四弦,得取七十二根薄絲纏繞成一線,且是用南山上柘樹葉喂養的金蠶所吐的絲才夠堅韌;之後加上煮弦這道復雜工序,前後費時月余、半年都有可能。
才想開口說要找琴匠,總管立刻呈上一條結實的弦。
「王爺他……老早就準備了?」岑先麗目光直直落在手中那條漂亮新弦上頭。
質材幾乎與撼天原來的弦一分不差,那並非能隨手取得的東西。
「他還在王府那時就已命人備好,只等夫人開口。王爺吩咐了一堆事,都還排隊在等夫人哪時動念想要呢。王爺說過,夫人不喜歡,他不會逼夫人收下;但哪一天夫人中意了,要什麼有什麼,萬萬不會委屈夫人半分。」
李大娘笑笑,表情有點欣慰。「奴婢從七皇子封王後就待在府中服侍,王爺勤于國政,不曾有過浪蕩情事,向來潔身自好,這還是第一次瞧見王爺對個姑娘如此上心。夫人好福氣。」
岑先麗愣了愣,靦腆一笑。等大娘退出琴房,她便坐到矮長桌前。
解開雁足上所有的弦,她抖著指頭緩緩解下斷弦,將新弦系在穿過琴軫的繩上,再穿琴眼琴尾,最後固定在琴底雁足上。
小心謹慎心存敬畏,按照師傅耳提面命的指示,一步一步牢實完成。
她沒忘記,師傅領著她入門,花了十年時間,教導她樂曲的一切。
她也沒忘記,她與藤花公子的相遇,讓她認真要成為一名足以傲視群才的出色琴師,一心惦念著那約定足足三年。
還能重來嗎?她還能照師傅的期待、公子的盼望,成為天下第一嗎?不論今後要花上多少時間彌補,還來得及嗎?
修好撼天,淚水早已滑落臉龐。
打重逢那日起,她明明就騙他不會彈琴;可其實他一直知情,卻只守在一旁苦苦盼著她自己開口承認。
他沒介意過彼此身分懸殊,只介意她藏著真心躲在殼中。
是不該再逃避了。抹去不爭氣的淚珠,她堅定綻開一笑。該練琴了。
收起撼天,岑先麗從牆上取下另一把白梓琴,起手調音。左手揉捻琴弦,雖已許久不踫,可有長期培養的嫻熟習慣,讓她不論滑音顫音仍同從前一樣精準,只是要並用右手時,偏偏指掌就是不听使喚,幾度挫折,最後咬唇停下。
「只有一手,連最熟稔的松林雁飛都彈不了了嗎?非要兩手嗎……」
「這麼輕易就放棄,一點都不像你了,麗兒。」伏懷風的聲音自琴房門口乍現。她一抬頭,才發現他不知站了多久。他笑著緩緩拄著拐杖走來,穩穩在她桌前停下。
「王爺——」她心驚,才開口喚他,便見他眉心微微褶皺,她只得匆忙改口︰「阿、阿藤……你回來了,怎麼沒听見外頭迎接你的聲音?」她準備收拾。
「我回府前听說你開始練琴,我就讓他們不準出聲,逕自來了。別急著起身,你繼續練吧。」
他揀定位置,擺褂一撩,盤腿與她對坐,滿臉盈盈笑意,心情似乎大好。
「我不是練琴……我只是整理譜,我……」她看他俊顏又掠過一絲陰沉,心上如針刺痛,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退縮。
「我右手還是不靈光,先不練了……對不住。」
听著她聲音里的無盡歉意,他唇邊緩緩浮現一縷釋然。經過多少日子了?
起初是驚奇與期待居多,後來添了幾分憐惜與同情,接著是難以割舍那同行一路的自在。她質樸善良的性子與容易逗弄的天真、偶現的聰慧讓他放不下,而當縴弱的她最後挺身護他、一箭兩箭退都不退時,他就知道,今生再不想錯過她。
他也終于等到她願意坦白一切。
「若我說……我有法子能讓你再次彈出完整琴曲,你想試試嗎?」他只字不提日前的爭吵,不提她還欠他多少解釋,自然笑語彷佛回到那一夜之前。
伏懷風以手支額,看著她嘆氣。「就怕你覺得十分辛苦,忍耐不住。」
「有治手的方法嗎?」她雙眸一亮,匆忙繞過矮長桌跪坐他跟前,迫不及待追問︰「該怎麼做?不論吃藥扎針,再苦再難受我全都答應。」
他神秘地勾勾指頭。「那倒不用。你靠過來些,我告訴你,那方法是……」
她傾身貼近他唇邊,屏息听得極為專注;下一刻,她還來不及驚呼,冷不防他雙臂將她一把攫住,一提起便轉過她半身,讓她整個人穩穩坐落他腿間。
瞬間,她俏臉燃火,燒成一片艷紅。「阿藤!這——」
「你不是說過再難受都能忍下嗎?安靜。」他滿意地感到懷中嬌小丙真停了掙扎。
接著他模索桌上的琴,將琴身反轉方向,輕輕挑弄。「是白梓琴?」
已經不再驚訝他耳力好到如精怪了,岑先麗只是強忍身上無法止息的羞澀熱燙,連聲催促他︰「方法呢?你快說呀。」
「方法就是……我大方地借你一只右手不就得了嗎?這樣就能有兩手彈琴了。」
「這是大坑!」她掙扎著就要月兌出他懷抱,卻讓他左手扣住她腰際,施力施得更緊。
「麗兒,都隔多久了,你難道就不想听听看,自你手中再現完整音色?給我機會,讓我追上你的琴音。」
她微愣,回頭時滿臉狐疑。「王爺琴藝高明至極,自然追得上我,應該是我追不上王爺神速,怎麼會是由王爺來追我?」
「錯了,麗兒。」他拉回她坐定,讓她縴細背脊密貼他胸膛,俊顏擱在她右肩上,兩掌扶著她兩手一同擱上了琴,而後手臂回到她腰間輕輕環住她。
他右手模索著,尋起桌案上七弦定位後,輕輕撥刺。最後咬著她耳朵低喃︰「你忘了嗎?一路以來就是我追著你,追得究竟有多辛苦呢?答應讓我追上你,好嗎?」
「我是個卑微丫鬟,配不上王爺尊貴——」
「我卻只是個尋常男人,盼著我心上的那位姑娘,肯把她的心應允給我。」
她羞赧猶豫,忍住心尖一波波抽疼,沉默凝看他始終停手等待,笑而不語。最後,她深吸了口氣,決心起頭,才忍痛試了三個音,他就明白她想彈的曲子,右手立即跟上揉捻。
瞬間,琴音錚錚流瀉一室,彷佛置身明山秀水中。
見到了蔚藍晴空中一群鷗鷺展翅越過沃野、飛進山澗溪壑盤旋,迎著炫目夏日愈升愈高,狂野的山風吹來,漫天花瓣飛舞在綠蔭之中……
她屏氣,指尖愈挑愈快、愈揉愈急,而他竟應和得分毫不差,音律完整得宛若出自同一人。
直到最後繃緊的尖銳鳥鳴——琴音陡然一收。
正在興頭上,他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驚愕問道︰「怎麼停手了?」
「……對不住。」她難忍淚珠自眼中狂墜,泣不成聲。愈察覺他是多麼出色的天之驕子,她就愈加悔恨,為他幾年來因眼盲而受的苦,她心痛到無以復加。
「是我害慘了你。假若那天不是我,你不會失去雙眼,我一直想跟你賠罪的……是我的錯,我說謊騙你,還幾次傷你的心,更卑鄙地不敢承認是我強要走你的琴譜。」
淚崩的嬌小人兒顫抖不止,宛若狂風下的殘葉。「阿藤,是我對不住你……」
「我說過,一切與你無關。別哭。」他心疼地牢牢自後頭擁住她,隔著面紗,將臉靠向她淚濕嫣頰,憐惜磨蹭。「從來不是你的錯,怎能怪你?」
「你相信我,我沒想到竟會害了你。我怕你怨我,每到夜里看著譜總是後悔;假若當時我沒開口討那琴譜,若我沒一時不甘心尾隨你後頭,若我不曾學琴——」
伏懷風瞪眼打斷她︰「我不準你後悔習琴,更不準你後悔遇見我!」
他動氣箍住她頑固小腦袋偏向他,揭了她淡綠面紗,俯首精準攫住她輕顫不止的櫻唇,倏地將她所有泣聲吞進他喉間,封住一切他不愛听的。
直到她嬌喘不已,受不住需索在他臂彎里癱軟,他才貪戀地放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