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龍曲 第四章
第二章
「停車!」因為那一瞬間震撼穿心的琴音,伏懷風開口要護衛停止前進。
斷音不成曲,卻令他十分懷念。想起方才听那名帶傷姑娘說話時依稀帶有幾分令他懷念的悅耳聲調……果然沒認錯人嗎?他曾是那麼滿心期待的。
不知她狼狽至此是發生了何事,怕是和她的絕世才華月兌不了干系,他只是替她心疼。
離去時,他雖打定主意不連累她,但現在想來,若她真的已走投無路,即使自己處境堪慮,他仍無法放下她不管,至少將她送到前方不遠的城鎮療傷也好。
才剛下令回頭,沒走幾步,就听見斜後方與前方均起了大爆炸,一時落石隆隆,伴隨著數道殺氣襲來。
他當機立斷命眾人閃避,自己棄車跳開,但侍衛中仍有兩人沒能躲過。
幸存的隨侍不免慶幸他們正停在唯一可勉強躲避的狹小空地。伏懷風倒有些感激那琴音引起他的懷念,否則現下他恐已成為石下亡魂了。
「德昌王!納命來!」幸存的兩名護衛雖然擋住了一部分的刺客,仍是有幾名抓著空隙接二連三朝他襲來,招招對準他要害。
伏懷風抿了抿唇,眼前雖是一片模糊,但仍能感覺光影的晃動,听著周遭的金擊喊殺聲,他感覺得到一道道圍繞著他的劍氣,接著拔出藏在拐杖中的細身長劍回擊,劍招凌厲得幾乎讓人以為他並未失明。
「公子!鮑——」仍在四處找尋他的岑先麗,強忍住心驚不斷呼喊;下一刻即在不遠處見到他遭到伏擊。
「別動!」他听見她的呼喚,剎那間銳眸一眯,壓低身子,狂風般往她方向飛去,左臂神準一攬,將她穩穩納人懷中,無奈叮囑︰「容我失禮了。抓緊我,千萬別松手,否則我怕動招時會誤傷你。」
岑先麗慌張點頭,抱著琴,另一手牢牢勾住他頸項,大氣不敢多喘,任他摟著她縱身凌空揮劍。她心跳急遽,卻不害怕,因為公子從容自信依舊。
難以想象眼盲的他動作有若迅雷,長劍橫掃無敵,甚至連困住護衛的刺客也讓他輕松解決;若是公子的雙眼無事、若是沒帶著她這個拖累他的包袱,想來施展的功夫定會更加出神人化。公子到底是什麼來頭?
「你沒事吧?」他問得急切,失焦的雙眼定定瞧向自己懷中。
他燥熱的氣息輕拂過她發梢額際,微微撞疼她心口。公子怎麼光是擔心她!最該擔心的是他自己的安危啊……
「我沒事。公子究竟是……」她知道該放開公子了,卻有些舍不得。
「倘若早點告訴你,或許你會比較安全些。」他重重嘆氣,笑得有些苦澀。「真不想用如此狼狽的模樣承認——我的名字是……懷風,伏懷風。或許你曾听過。」
她「啪」地松開僵直了的手臂,連退三步。
不只她,全大齊國的人都該听過。
先帝諸子之中,以仁德著稱、最得人望的七皇子,曾任西路兵馬元帥的德昌王;也是因忤逆當今王上、此時此刻理應被幽禁在京中待斬的朝廷欽犯——
伏懷風。
「岑姑娘不用跟咱們回去,七爺之意是讓姑娘留在那村子里療傷……」
護衛自踏出村落,一路上即不停游說岑先麗別那麼固執。
「別說了。這里離京雖有段遠路,但之前村子里已來了官兵貼布告,你們幾個的模樣已讓人發現,若沒人出面掩護打理,一定極不便。你們不介意我帶傷是個累贅就好。我很感激有這機會得以回報七爺的救命恩情。」
打二十日前,她便厚顏纏著他們主僕同行。
她知道自己既不會武藝也沒別的用處,說不準還會拖累七王爺;但之前在危急當口,七王爺不但沒拋下她,甚至還奮不顧身護住她……她絕不能袖手旁觀王爺遭難。
她是個丫鬟,能幫上手的就是盡心照料王爺。
眾人皆知,三年前,病重的先帝在太子遭人毒殺後,考慮從皇後所生的三名嫡子中擇一再立儲君。遺詔公開,最後由當時的九皇子震江王繼位登基。
而後,成為新帝的伏玄浪罔顧先帝遺言,听不進四名輔政王爺的勸諫,不顧國內天災不斷,一意孤行,四處興戰,搞得民不聊生。
一年前,甚至將進京勸諫的七王爺打入天牢,擇日處刑……這些傳言百姓無人不知,甚至極為同情。
回到王爺藏身的樹林,她與侍衛在附近撿拾完干柴、生火準備晚上伙食時,卻听到了更令她心驚的內幕。
一提起這事,侍衛不免說得氣憤︰「先帝重病之際,九王進了讒言,說是當年貴妃娘娘曾受琴仙恩澤救命,何不再奏一次仙曲。但琴仙已離宮多年,能有本事奏出仙曲的,只有曾跟著琴仙習琴的七皇子與十四皇子。而後七爺奉旨離京尋找仙譜,就落入圈套了。」
岑先麗在火堆上烤著打來的野雁,聞言停下手中轉動。
「有人誣告……七爺在私訪鳴琴會時曾找到一本像是仙曲的舊譜,卻不肯獻給王上,打算私藏,這才讓王上動氣降罰,當即在大殿上命人毒毀七爺雙目,甚至連帶毒殘了袒護七爺的十一爺那仙姿容貌。唉唉……咱家七爺原是當時最被看好繼任東宮的皇子。若真能如此,今日哪還容得九王放肆。」
胸懷中那本她從不離身的寶貝琴譜忽然化為火鉗猛然刺穿她心窩,燒灼得她一時沒蹲穩,往後跌坐在地上。
「七、七、七爺的琴譜……難道是在鳴琴會門外買的?」氣息不穩,問得艱澀。
「是啊。七爺確實曾買了本琴譜,但听說隨即轉手送人了,哪有什麼私藏之事——岑姑娘!別呆著,要你烤雁腿不是烤你自個兒的腿哪!你快看看是不是有傷著了!」
侍衛忙將她拉離火堆旁,揮手召喚在樹下守護王爺的另一人帶著傷藥過來交給她,而後守禮地背對著她。
原先正假寐著的伏懷風察覺身邊氣氛僵凝,便默默拄著拐杖起身。
岑先麗手腳痛得直打顫,身軀血液凍成冰。
沒料到她與他那理應是今生僅有一次的交集,竟斷送了王爺的光明前程……
都是她害的!若非她一時好奇想學,怎麼會害了他!
「以為你們在聊什麼,結果卻是聊些無用閑話,我可餓極了呢。」
伏懷風頰上雖帶笑,但鋒冷威儀立刻讓侍衛噤聲,趕緊轉身備膳去了。
察覺她的過于沉默,他澹然道︰「岑姑娘,這里只有我是瞎子,你們明眼人不該說瞎話。他們對我忠心替我不平,難免想多,無稽之談,你別往心里去。」
「七爺……王爺,我不懂,真是那麼重要的琴譜,為什麼……能隨意給人呢?」她星眸盈淚,舉步維艱,痛楚難受得想逃離他身邊,卻只能迷蒙地看著他在她身側落坐,一同烤著火,最後還是忍不住想找出那答案。
「不管仙曲是真是假,可王爺一舉一動都該是小心謹慎的;倘若王爺當時帶了琴譜回去,也不至于、也不至于……」
岑先麗再說不出話,無法抑制雙肩的顫抖。
他沉吟許久,似是想確定她存在似地朝她方向伸出了手掌,隨即在觸到她臉龐前停下。「……有水滴落的聲音。是將下雨了嗎?真糟,我喜歡晴天呢。」
她心驚地止住啜泣,慌張拂去臉上淚水。
明知他看不見,她卻覺得像是什麼都讓他看穿了。
他不回答,僅僅恬淡輕嘆,彷佛極為向往地仰頭望著林頂的星空。
「我從小喜歡碧藍天,天晴就不怕弄濕了琴讓音色變鈍。若能徜徉在青山綠水間,月夜下听蟲鳴鳥叫,愜意地與三五至交撫琴吹笛、吟詩小酌,也就夠了呢。」
「就因為、就因為將琴譜給了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如今眼前景色再好也什麼都看不到了,難道王爺不後悔嗎?」她難抑激動地沖口而出。
他俊容揚起淺淺一抹笑。「岑姑娘,這譜好不好全任人評論,說它神奇玄妙不過是世人謬贊;何況曲子再好,也得有知音。若用這雙眼楮就能換得一世知交,我以為……十分值得。」
那豁達爽朗的笑顏宛若清風,一絲一絲地拂開壓在她心中的自責。
「何況,那根本不是仙曲,也沒什麼治病力量。就算我將琴譜帶回宮中,或是隨便呈上另一本交差,想害我的人,依舊會在我身上編派罪名,這次不成也會有下次;與其如此,我不如將琴譜留給喜歡它的人,你說是嗎?」
岑先麗低垂下頭,忍受一波波狂浪撲打在她的心岸。
王爺胸襟如海寬闊,對她不曾有過一絲怨懟,甚至不曾怨過自己的命運,如此真心喜愛音律的風雅之人,怎能落得這種下場?
她默默將烤好的食物送到他手中,思忖著究竟該怎麼做才能彌補王爺。
若非王上起意殺害王爺,擅自出兵進佔王爺封邑,打算往西興戰侵攻它國的話,王爺就算被困京中也沒打算反抗。此次,王爺會下決心與王上決裂,是不想讓百姓受苦。
听著伏懷風與侍衛們低聲商議如何回到轄下城池,她懊惱想著能幫他的機會只在這一路上;等進了王府,他身邊有多少能人武將、僕從侍女,也不差她這一個當不了琴師的廢人了。
屆時,她只要能在他領地內,知道他過得極好,也就夠了。
「……岑姑娘,你以為如何?」
「什麼?」她尷尬的脹紅了臉,方才心思飄遠,根本沒仔細听他們討論。
「還有百里才到達王爺府邸,在這之前仍有幾道關卡,我們打算在此分道,各自通關,引開王上追兵。」侍衛們看著她,顯得有些難以啟齒。
他們不帶她走也是理所當然。只要能讓王爺順利逃離,她會很樂意被拋下。
只是沒料到這天來得這麼快。
「別擔心我,你們快走。我對琴仙發過誓,絕不會對人提起見過你們。」
「不,不是要留下姑娘一人……咱們是想將王爺托給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