楣神與福 第十四章 葬心
福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岸上。
渾渾噩噩間,環抱梅海雁的雙臂,始終未曾松放。
他冷得像冰,雖有傷卻無可流,是武羅,將霉神之血收拾得干干淨淨……
原來因海妖作亂,導致貨船翻覆而落海的胖瘦漢子,雖短暫昏迷過去,但幸運保住一命,然貨船損壞嚴重,他們無法自行回岸,又見福佑所乘小舟飄蕩海面,于是奮力游來求助。
然而,無論他們如何問話,福佑皆不答,眼神空茫,海水瓖嵌的落日殘金,倒在她水濕臉龐上,仿佛一臉淚光,她懷里那人,怎麼看也明白,絕無生機了。
得不到回應的胖瘦漢子倆,見天色漸暗,只能自作主張,劃動船槳,先上岸再說。
直到胖漢子伸手過來,要抱起梅海雁,她才驚醒,雙眸防備瞠圓,護牢他,不放手,不讓誰踫他。
「我們平安回到岸邊了,我替你把人抱下船,你總不能一直坐在船里不走吧?」胖漢子同她說道。費了半個時辰的工夫,他們終于由海中歷劫歸來。
「還是你希望回蛟龍寨?不過夜色已,行舟不便,要開船也得等明早。」瘦漢子看她面容憔悴,知她深受丈夫死亡的打擊,只敢輕著聲嗓說。
不,她不回蛟龍寨,這一走,本來就沒打算再回去。
而現在,更不會回去了,蛟龍寨里,已無她懸念記掛的人在。
「要不要先隨我們回家,我讓我妻子拿件衣裳給你換上,你這樣會著涼的。」瘦漢子又提議。
她感覺自己了頭,也不知是回答了胖瘦漢子的哪一句話,抱緊梅海雁呆呆不動。
「這可如何是好?」胖漢子朝瘦漢子使了個苦惱眼神。
「我們回去拿些食物、水和干爽衣裳過來,明早把人送回蛟龍寨吧。」瘦漢子眼下所能想到,只僅僅這方法了。
待兩人返家取物,再折回原地,系在岸畔木樁上的小舟里,已不見福佑與梅海雁的尸首……
兩人周遭尋了好一會兒,怎麼也找不到人影。
一個瘦弱女子,與一具冰涼尸首,是如何短時間內消失無蹤?
胖瘦漢子穿著海面,心里不由得同時涌現一念一一
痴情妻子抱著早逝夫君,投海而去。
這可能性的猜測消息,隨他們下回前往蛟龍寨運送蔬食時,一並帶了過去,全寨里的人沉默良久,女眷則掉下淚來。
鄰近數個海鎮,接下來的千百余年,再不曾遇過海妖襲擊,平靜祥和。
痴情妻子抱著早逝夫君,投海而去?
不,她不會做這種事,上世輕賤性命的苦果,她已經嘗夠了。
她只是心里默想,該要尋個地方,好生安葬他。
最好是一處清靜美麗、再無俗凡喧囂打擾的地方,讓梅海雁得以永眠。
失效十幾年的小玉雀,竟在頃刻發揮作用,眨眼間,海風料峭的小鎮消失無蹤,漫天飄墜的粉女敕櫻瓣,滿了眼簾。
周身似有雲霧繚繞,白渺幽深,眺望而去,無法瞧得更遠,一旁偌大櫻樹,花期正盛,綻放芳華,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了,宛若世外桃源,遠世孤立。
這兒很美,這兒很靜,這兒……很好。
「你喜歡這里嗎?」她輕聲,問著懷里的他,死人不可能答話,回應她的,只有飛花如而淚墜下,拂過發梢的聲音。
她把他葬在櫻樹下,用他贈予她護身的短匕,親手挖了墳穴,櫻樹為墓碑,櫻瓣為紙錢,埋盡他短暫一生的光景。
她雙手泥污,衣裙染滿土灰,圓眸茫然空洞,呆坐那壞黃土旁,疲倦得連根指頭都抬不起來。
可就算如此累、雙眼如此酸澀,始終一滴汗、一顆淚,也未能淌下。
此地見不到日升,亦無月落,她不知道自己維持同一姿勢多久,櫻瓣在她周圍積累一層,也覆暖不了身。
櫻花似雨,無風自落,迷蒙讓她憶起那回冰冷雨日,她萬念俱灰,一無所有,等待死亡降臨,梅無盡卻在此時出現,執著傘,悠然走近……「師尊……」
她想見他……她好想見他!
突然之間,急需看見他的笑靨,讓她知道,這不是一場死亡、不是一種失去,她不必為此胸臆疼痛,沒有了梅海雁,她還有師尊!
梅海雁不是逝去,他只是恢復成梅無盡……他仍是在的!
福佑從櫻花瓣間爬志,渾身因姿勢固定太久而發麻僵痛,她忽略它,由懷里掏尋小玉雀,用盡所有的氣力,想著梅無盡——
小玉雀如她所願,將她帶回了家。
那處十幾年未能踏回的地方。
她一時恍惚,雙腳麻疼,無法順利站起,癱坐在家門前,看著眼前的熟悉與陌生。
「師尊……師尊……」她小聲喊,不敢大聲,怕喊了太響,無人回應的失落更深。
……回來了嗎?還是仍在冥城,等待滌塵而歸?
腿部的麻意未能舒緩,她卻急于入家門,索性用上雙手,挪爬了幾步。
一雙墨履,踏入她視線之中。
福佑仰起頭,看見梅無盡站在面前,黑長發披散似緞,連衣裳也未理妥,一副小憩初醒,惺忪的慵懶。
「還說會在家乖乖等我,為師都回來了三天,也不見你蹤影。」他屈膝蹲下,與她平視,拂去她發間及領口的落花瓣。
「師尊……」福佑去揪他衣袖,直到掌心握個滿盈,不再空虛,才覺得稍稍安心。
他是真的,不是虛幻,她能牢牢握住他……
「腳麻了?能站起來嗎?」他一手攙起她,見她身姿晃不穩,左掌托往她脖後。
這動作,梅海雁也很常做。
不過,梅無盡很快便收回左掌,不似梅海雁,老賴著不肯走,有時還往下挪移幾寸,往她臀兒去……
梅無盡能讀她心思,即便不讀,她的眼神,也泄漏了太多。
他低嘆︰「入世一遭,沾染上的種種塵緣,最是蝕骨難消,所以為師才叮囑你,想念為師時,來看看為師,看完就該走,而不是留在那兒,經歷不該經歷的俗事。」
當初給了她小玉雀,本想讓她行個方便,如今想來,千錯萬錯。
「……」他口中的那些「俗事」,他記得嗎?還是隨仙魂回歸,便忘得一干二淨?
「為師記得的。」關于梅海雁的所有,點點滴滴,樁樁件件,他全都記得。
「那……」她正欲開口,腦子里什麼也沒想,只是本能要問︰包括與我成親……
唇瓣甫張,便被他伸指按抵,阻了險些月兌口的話。
他溫潤的嗓音,取代她說︰「神,將入世視為一種懲罪,如同冥城每送出一次輪回,必要魂體飲下孟婆湯,因為累世的記憶,是沉重負擔,記得上輩子的情仇恩怨,只會拖累此生……神最忌情,尤其是私情,一旦心中存私,大愛難顧,雖雖所有神只皆須無情,可只消一絲偏差,入魔的下場,你親眼見過。」
最血淋淋的實例,便是瘟神夭厲,遭判孤絕岩百年刑期。
福佑無語,句句都听得懂,卻句句無從插話。
「為師認為,那世的梅海雁既死,天命已達,我刑已滿,再無半點價值,何必再記?不如,我替你抹去回憶,讓上世種種,隨風而去吧。」
這三日,他想了很多,初初踏回家里,思及要面對她,他心情確實復雜。
為人師表,入一趟人世,居然把愛徒給娶了,夜夜蹭著人取暖,最愛躺在她腿上讓她掏耳,更別提如何摁著人,吻得她在懷里輕輕顫抖,再暢快淋灕地與她合而為一,享受最甜美的歡快——思緒到此強硬止步,再往下想,入魔之路真的有他一份。
見她未歸,他松了口氣,于是未急于尋她,獨坐松下,思索這師徒關系,該如何走下去才好。
最後想出來的結論,這樣最好。
沒了那段記憶,粉飾太平,天知地知我知她不知,彼此不至于相處尷尬,又能重歸最初,他也才能站穩立場——用師尊與徒兒的方式。
福佑面無表情,瓖在臉上的一雙圓圓黑眸,茫然瞅著他,迷惑,不解,仿佛他用著她不懂的神語,說了些艱澀的勸世大道理。
上世種種,隨風而去?……
「你我單單純純,只做師徒,這樣更好些,像以前,活得自在輕松快意,赴仙宴,喝仙酒,閑來無事便到城里吃吃逛逛,不涉人間狹隘的小情小愛……若不然,為師不知該如何待你。」梅無盡苦笑,他曾為她,犯下殺戒,還極狠地毀盡凡胎魂體,他怕,自己再深入,會更失控,變成老友那般——
無論他語調如何閑逸,眉心間,幾乎難以分辨的淡蹙,福佑沒有遺漏掉。
原來,擁有那世相愛的記憶,對他,是這般的苦惱。
不知該如何待她……是因為,不想再像梅海雁那世,那樣痴纏愛她的意思了嗎?
她靜靜凝覷他,一句反駁也找不到。
師尊總是對的,她已經習慣信任他,天大地大,誰都不能盡信,只有他,絕不會害她。
他認為這樣是好的,那便是了,若她覺得哪兒不對,定是她駑鈍,沒能想透……
心,疼疼的,也是她的問題。
「你也累壞了吧,先去梳洗梳洗,換身干淨衣裳,出來為師給你弄頓飯,吃飽了好睡覺,其余都是明天的事了,嗯?」而他,打算待她入夢,再拈去多余且……無用的記憶。
梅無盡正欲伸手模她的頭,動作太流暢,指尖觸及她細膩發絲時,硬生生止住。
這一模,太親膩,不合適,以前純粹當她是徒兒,模的全是慈愛,可在不久之前的那一世,他這種模法,搭配上「丈夫對妻子」的寵愛,略顯尷尬。
梅無盡清喉一咳,手掌正好挪回嘴前輕掩,佯裝風寒露重,喉嚨癢癢的。
「好。」她听見自己溫馴應答,但聲音干干啞啞,有些陌生、有些艱澀。
好什麼呢?
好,我去梳洗。好,我去睡覺。還是,好,那些記憶,讓師尊收回去,我不要記得了,什麼梅海雁什麼蛟龍寨,全都不要了……
她不知道,但清楚,這樣的答案,他會樂于听見。
果然見他露出「為師欣慰」的寵笑,她眼眸微酸。
福佑乖乖去往澡室,將渾身骯髒打理干淨,海咸味好處置,抹皂洗洗就行,但十指的黃泥特別難,替梅海雁挖墳時太出勁,泥石深深扎進肉里,又被層層沙土填入,泡在水里許久也化不去。
看著十指泥黃,想起一杯又一杯覆在梅海雁身上的土,掩去他的永眠音容,她慢慢領悟過來。
原來……那時,她葬下的,不僅只是梅海雁,還有,梅無盡的凡心。
神,不會有的凡心。
于是黃土掩埋,而後腐壞,化為春泥,之後,骨枯身爛,什麼也不存在了……
他與她相愛的證據,亦埋進那個墳里,成為上一世的結局。
明早醒來,若她也遺忘了,櫻樹下的孤墳,再無人知曉何時所立、何人所立,而墓里之人,又有怎生絢爛且短暫的一世經歷。
梅海雁這一個人,真的永永遠遠……不見了。
可他親手替她戴上的平安扣,仍靜躺頸間,往後,她望向胸口這一塊瑩綠,卻再也記不起曾經有個誰,用著哪樣的表情,說著哪些話語,將平安扣紅繩細系妥……
沒了記憶,許多身外之物,全失去它獨一無二的珍貴價值。
「福佑?」澡室門扇傳來輕敲,梅無盡聲音在外頭響起。
擔心她泡得太久,昏倒在澡池里,特別來探探情況——畢竟,她剛經歷一場生離死別,方才讀她心緒,並不如面龐呈現的平靜,他自然多分留意。
可惜,他讀出她的驚震、她的遲疑,獨獨未能讀出她的心痛。
她應了一聲「欸」,開始穿套衣物,听見他又說︰「別泡太久,面快涼掉了。」
他轉身正要走,澡室門板咿呀打開,她一身氤氤,長發仍濕,臉蛋映潔月光,白皙晶瑩,一雙黑眸泛紅,仿佛正要落淚,可眼眶干涸,並無水光醞釀,步伐緩緩,出了澡室。
梅無盡長指輕彈,她周身震出一道氣勁,將水氣彈開,一瞬間干爽無比。
好久沒被這麼方便「處置」,這些年,長發都得晾在火爐旁,慢慢烘干,有時懶散睡著,梅海雁就會拿布巾和木梳過來,接手替她……
她搖頭,不許自己再往下想。
想,又有何用……
「怎麼洗這麼久?」他記得她向來速戰速決,自從換來泥軀一具,她拋棄掉泡澡的樂趣,洗洗刷刷總在最短時間內完成,這習慣,就連在蛟龍寨亦然——梅無盡一怔,想起人世點滴,他有些懊惱。
「指甲縫里卡泥,好難洗。」她如實回道。
「為師瞧瞧。」這種小事,他能輕易替她解決。
她乖乖平攤十指,任他檢視,他笑問︰「你哪里玩泥巴去了?」
問完才猜到,應該是去葬他的凡身,于是笑靨一斂,正要施術除去泥污,她卻猛然收手,雙掌藏往身後。
「……我餓了,想吃面。」說餓是假,她本就不再需要食物,不知餓,不知飽,從梅海雁死去那日,她滴水未進,亦不覺饑腸轆轆,會撒謊,是不想他連一些些東西都要抹得干淨。
「走吧。」他沒想強逼她,反正……為她消除記憶之際,順道幫她清甲縫便行。
飯桌上,臉盆大的碗里,盛著炒面,同樣是喂豬的規模。
她先替他盛一碗,海碗內的剩余部分,她通包了,埋首消滅它。
見她胃口極好,他安心不少,跟著慢慢吃起妙面。
眼光淡淡挪去,落向她握箸的手,瞧清除了指縫泥土外,指間也有數道劃傷,傷口里同樣沾黏黃土,無法洗淨,一條條看起來……有些猙擰。
不難勾勒想象,她憑借這一雙手,辛苦將他安葬的景況。
不過,只是暫時的了,等她吃飽,好好睡上一覺,天明日出,所有過往,都將如晨露偶朝陽,消散無蹤,無論甜的、苦的,再也無法困擾她……
而他,會好好做回「師尊」本分,該寵、該疼、該溺愛,半點不少,可是,也只準是師尊待徒兒那樣。
她不受指傷影響,食欲正旺,炒面轉眼間消滅大半。
「你多久沒吃東西了?」他一碗面才吃幾口,她則快清盤了,這麼餓?
「記不得了……」她嘴里有面,聲音含糊。最後那一頓,好像還是與海雁爭吵前一塊吃的,是雞腿吧,烤得又油又香……冷戰後,她沒什麼胃口,吃不吃也沒差別。
就算記得了,也終是要忘記的。
「再給你弄碗肉汁飯?」
「不用,很夠了,我好困,想睡。」她是真的好倦,渾身皆累,本來有好多話,想跟師尊說,可現在又覺得……什麼都說不出口,也不知道能說什麼。
說師尊你兒時好可愛,小小一只,脾氣壞,性子倔,但膩起人來,像貓,蹭得人心頭發軟……
說師尊你長大好纏人,老是欺負她腿短,刀子嘴一點也沒變,可吻起人來,又那麼柔軟……
那些凡俗之事,他不愛听的。
「面吃完再去睡。」他用哄誘的口吻,要她多吃兩口,她很听話,全然不浪費,吃個精光。
「吃完了,師尊,晚安。」她擱筷,準備拿空碗清洗。
「別踫水了,手上全是傷。」
「不疼的,一點都不疼……」她難得小小違逆他,仍是先洗完碗,才回房躺下。
房里無燭,月光隱于雲後,夜如黑緬,籠罩斗室,伸手不見五指。
即便如此,她不敢合眼,干干地瞠著眸,獨嘗黑暗滋味。
她心里清楚,只睡著,明早再醒過來,很多東西都會離她遠去,無論她願或不願。
可她還沒想清楚,那些,自己當真要舍?
她曾為了紛紛雨蒙中,執傘的淺笑霉神,向她走近的那一悠悠光景,也不願遺失掉自己上一世的悲慘回憶,在她心中,關于他的種種,她都想珍藏……
而海雁,一個待她如此重要的存在,忘了他,痛似剜肉剔骨。
連想要將他藏入心鹿,密密珍惜,也是過分奢求,不被允許嗎?
「海雁……」她不敢喊出聲,唇形喃喃輕念,那般難舍。
待至夜之深沉,萬籟靜悄,掩上的房門被推開,半絲聲響也無,梅無盡踏入她房內,要取走累贅的人間經歷。
床榻上,空無一人,被褥早已冰涼。
上回,她留給梅海雁的紙箋上寫︰他日再重逢。
這一次,半字未提,或許她內心深處明白,再重逢,已不可能。
他欲拋棄他的凡心,可她,眷戀著曾在他凡心之中,深濃相愛的回憶。
無法舍,不願舍,不甘舍,但若不舍,他會苦惱,他說,他不知該如何待她……
她因為愛他,所以為難;他的為難,則是因為……不願愛她。
她不想為難自己,更不想為難他。
茫茫天地,她只剩一處可去,那座孤獨的墳,還是能接納她的相伴。
海雁絕不會希望被她遺棄掉。
但是她不要永無止境的守候,她希望,有一個期限,像人一生的生老病死,許是兩年,許是二十年……總有一日,能盼到盡頭,安然地,躺在他的墳側,含笑而去。
立訂好目標,她踏出的每一步,皆是輕快的。
絕岩上,稀罕地有客來訪。
福佑沒認識多少朋友,薛翎花勉強算其一,當年她在師尊家養病好一陣,湯藥全是福佑替她熬的,兩人不生不熟,恰恰好的淡如水關系。
來的有些不是時侯,福佑撞見「面壁」場景。幸好她嫁過人,已非沒見過世面的黃花閨女,道聲「你們先忙,忙完再理我」,自個兒轉身,進了一旁小木屋,落坐倒茶吃點心,樣樣自動自發。
「……你怎麼自己來了?梅先生呢?」翎花匆匆入屋,發髻凌亂,唇兒紅腫,雙頰火烤般艷麗粉女敕,衣襟還穿錯邊……重點是,那身衣裳是男人的吧。
「你可以先去泡個鴛鴦浴,不用急著招呼我。」瞧,她多善解人意,等人等到發閑,坐在地板上玩狗。
狗兒名叫「胖白」,比球更圓,見過她一兩回,還認得她,沖她直尾巴,胖臉像在笑。
听師尊說過,它是瘟神施法所變,給翎花解悶的小東西,真好,她也好想養一只……
「……」翎花一臉囧爆,莫再提莫再講,你接著回答我的話不就好了,我替你找台階下耶!
福佑把臉埋進胖白葰毛里,磨磨蹭蹭︰「我沒跟我師尊來。」這句,算解了翎花的尷尬,只是為時已晚。
「那你……」
「你還是先去洗澡吧,身上都是男人的味道。」
翎花一口血險要噴出來,這面癱徒兒,講起話來仍是同樣調調,一刀就剜人胸口口,不給人活。
撞見的一方,與被撞見的一方,終究後者承受的羞慚感多了一些,畢音那時衣衫不整,**光溜溜……
薛翎花捂臉,咚咚跑走,換她家男人進屋。
兩人基本上沒話聊,也從沒聊過,以往見到瘟神,全是師尊應付他,她只消坐一旁放空即可。
不過今日,她正是來找他,見翎花僅是順便。
「可以也變一只熊給我嗎?」這並非本日正事,但順口提看看,養只小家伙,陪她一塊守墳,幻術的它不用吃喝拉撒,相當便利,不愧為居家必備良伴。
「……它是狗。」瘟神掃來的淡睨,夾帶一抹冷霜。
「汪!」胖白護主,用叫聲幫主人佐證。我家主人說的都對,他說我是狗,我就絕對不是貓!
福佑一臉震驚,不用開口說半字,神情已完整表達對他熊狗不分的憐憫。
「找你師尊變去!」瘟神惱羞成怒,拂袖而去。
欸欸欸,她正事還來不及提呀……
只能低頭向胖白抱怨;「你明明長得就是熊。」再揉它腦袋幾把,以示遷怒。
「嗚汪!」我叫聲是雄壯威武的狗吠!
「學狗叫的熊。」
「……」胖白都開始自我懷疑了。
翎花匆匆沐浴完折返,發現一人一狗已在地板上躺平睡熟,她喊了福佑幾聲,沒能叫醒她,于是取來溫暖被子抖開,替福佑蓋妥。
翌日清早,胖白醒了,屋外吠日汪汪汪;翎花醒了,廚房生火作飯,忙進忙出;瘟神夭厲也醒了,洗謝完畢,等待用完膳,繼續面壁——
此面壁非彼面壁,孤絕岩刑期,每日固定多少時辰,須誠心思己過。
獨獨福佑還在睡,佔據地板一方,睡到連翻身也無,胖白貪玩,跑去猛舌忝她臉,她只是淺淺悶哼,喃了聲「海雁別鬧」,眸都沒睜開。
「她來,就是為了睡覺?」瘟神語調清冷,眉心微微蹙,不喜閑雜人等擾了孤絕岩清靜。
面壁前,見她這躺姿,面壁後,仍是同一模樣,中間相隔多少時辰,她專程到別人府上(孤絕岩明明是牢籠),只為叨擾一宿?!
「應該是另有他事,否則特地上孤絕岩睡覺……不合理呀。」翎花一頓,收拾晚膳碗筷的動作緩了緩,壓低喚︰「而且,她看起來……很不快樂,眼神里一片黯淡。」
看起來不快樂?那張面癱臉?他橫看豎看,瞧不出差異。
男人沒女人心細,況且,他不想在乎的人,哪會閑工夫深究,只覺得她很佔空間,早滾早好。
偏偏福佑一直睡到再隔一天才醒,惺忪揉眼,臉頰全是濕意,她用指去揩,湊到鼻前嗅,居然是胖白舌忝她一臉口水。
孤絕岩的早晨,寒嵐籠罩,雪白霧氣包圍眼前絕景,福佑身裹被子,走出木屋。
胖白第一個發現她,汪汪跑來圍著她繞,討著她模,瘟神坐在樹下石桌獨弈,倒沒看見翎花,大概在準備早飯,喂飽一神一犬吧。
她瞧著棋局好一會兒,突然手癢,執起一子,往局中一擺,竟破解一場僵持。
他抬眸睨她,良久,淡淡道︰「坐。」一字不冷不熱,不輕不重。
她也不客氣,身裹棉被入「戰場」,與瘟神對起弈來。
她的棋,也是梅無盡教的。
初初覺得學這干麼,浪費時間,她並不特別喜歡或討厭,若閑暇時,花上幾個時辰,慢慢跟師尊耗,亦無不可,但有時很忙,趕著去洗米,只想快速結束戰局,養出了她可強可弱的棋藝。
梅無盡曾贊過她有「天分」,這兩字,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顯然地,足以讓瘟神允許她和他下一盤棋。
翎花備妥白粥醬瓜出來,看見的景況,就是師尊與福佑靜謐祥和、其樂融融的對弈圖。
翎花深知自家師尊個性,他無法認可的棋藝,別想坐上他的棋桌——例如她,雖然勉勉強強被允許同桌,卻只能坐一旁喝茶吃點心,手別來模棋子。
「你們先吃早飯吧。福佑,你睡了一整天,肚子餓壞了吧。」
「汪汪!」最餓壞的,是我是我是我……胖白如是吠道。
「我不餓,事實上,我不用進食,我是泥女圭女圭,吃,只是浪費食材。」福佑向她言明身分。
翎花超詫異,這是她首次听聞,倒是她家師尊兼男人,老早看穿福佑的原形,毫不驚訝。
「你棋藝不錯,這局,待會繼續。」他不想因為沉迷棋局,害翎花跟著餓肚子,用膳先。
「不用待會,再三子,我就結束它。」
「……」堂堂瘟神被瞧扁,說什麼也咽不下這口氣,三子是吧——
「我真能三子結束的話,你變只胖白給我?」她擱下棋,手又縮回被中取暖。
「行。」別說是胖白,變條肥龍都不是問題。
不多不少,就三子,棋局勝負已分,福佑高舉另一只「胖白」,開開心心歡呼轉圈圈,腳下胖白正主努力吠︰冒牌貨!冒牌貨!汪汪汪!
兩只胖白幾乎一模一樣,差別只在第二只胖白額心名了幾綹黑毛,巧妙排列成「貳」字,干脆取名「胖白貳」。
「吃完飯,我再跟你下一盤,贏的話,你變塊石板給我?」福佑正發揮何謂「得寸進尺」,這招,也是跟她師尊所學。
這戰書,瘟神再度哼哼接下。
一盞茶後,福佑扛著半人高的石板,取出隨身匕首,安安靜靜窩坐樹下,一刀一刀刻劃起來。
瘟神又去面壁了,翎花洗來一盤水果,往她身旁坐,瞧了半晌,也瞧不懂福佑瞎忙什麼。
「……這是?」翎花問。
「墓碑。」福佑刀尖未停歇,與石板發出細膩的刮磨聲。
翎花只看見中央一個大大「心」字,也不是誰的姓名呀。
直到福佑在角落又刻下「愛妻李福佑」,翎花才怔了怔。
「是你的丈夫?心是昵稱吧?姓名中的其一字?怎不刻全名呢?」
福佑靜默沒答,嘴角苦笑,眼神有些黯淡。
「我與夭厲在孤絕岩太久,不太知曉世事……你離開梅先生,不當他徒兒,嫁人了?」翎花嘴咬果子,無比好奇。
福佑思索著該不該說,可她已無人傾訴,什麼都憋在心里,也不是很暢快,反正……總是要讓翎花他們知道,她才好提出最後一個要求。
「我嫁給我師尊的轉世,與入世受罰的他,成為夫妻。」福佑口吻淡淡,配上一臉平靜面癱,仿佛,說著別人的故事。
關于霉神入世一事,翎花略有耳聞,記得應該是武羅上回來孤絕岩時,與師尊話家常略提,至于始末緣由,她不清楚。
「他那一世,未能活過二十一,死後,回歸神職。」
「還好他是神,不當人也能見面。」愛上神,還是有好處的,不受壽命局限。
福佑修整碑上的字,長睫低垂,姿勢得以隱藏眸中失落,不教翎花看見,語調才能維持一派尋常,說得好似無關痛癢,獨獨她自己知道,這幾句,多疼。
「他跟我說,要我忘了那世的人間姻緣,只願與我繼續當師徒,不然他不知如何面對我。」
那句話,就像明明白白在說——一樣。
福佑咀嚼了無數次,每一回,都想哭,卻哭不出來。
「這……這算什麼?!不想認帳?你有沒有揮拳打他?!」翎花听了氣憤,拳兒都握起來了。
「呀,我忘了。」真是個好提議。也許讓他痛了,他才知道,他那樣說,她有多痛。
「所以你……答應他了?」
「他是對的,我若沒忘掉海雁,就會不斷在師尊身上,尋找海雁的影子……以徒兒身分來說,確實不妥,相處起來也尷尬。」
她會選擇離開梅無盡的另一層原因,也正是如此,就算師尊答應不替她抹去記憶,同意她續留身邊,她自己又怎可能瞞得住情愫?終有一天,或許會惹怒他,被他驅趕。
一想到極可能由他口中,听見「滾出去」之類的字眼,她怕,她怕心會碎成一盤散沙……
「不能把那世的姻緣,延續下去嗎?這不就解決所有問題了?」翎花想法單純,只要相愛,哪管哪一世,彼此都還在身邊,已屬難得。
「梅海雁愛我,但梅無盡並不,怎可拿上一世的糾葛,繼續困擾他?他要的,只是一個徒兒,不一定非得是我,洗去記憶後,他身邊的徒兒是誰,又有何差異呢?」
李福佑沒了記憶,也不再是李福佑,任何一個甲乙丙丁,都能取而代之。
「理智上,我很想听師尊的話,乖乖順從他的提議,該拋的,全都拋掉,只要能當他的徒兒,留在他身邊,一切足矣,可待我回過神,我已經被小玉雀帶往這兒來了……」
她心底的聲音,勝過了理智。
她心底的聲音在說,她不想忘。
「這樣也好,我心里很踏實,有胖白,有墓碑,最後,只要再麻煩你師尊一件事,我就沒有任何貪求。」福佑斂眸,指月復滑過墓碑上的字,淺淺揚笑。
翎花想開口,又咬了咬唇,再張嘴,依然不知能說什麼。
安慰嗎?福佑看來並不需要,她眼中雖有疼痛,但眸光清明,已然作下決定,誰也勸不來。
陪她臭罵梅無盡嗎?可愛情,又不是我愛你,你非得也愛我不行……
最後,翎花選擇沉默,靠在福佑肩上,不知怎地,鼻子酸酸的……想著若有朝一日,她師尊同她說,要消除相愛過的記憶,她心里也定是傷心難受。
合上眼,眼縫微濕,翎花為福佑落下一顆泥人哭不出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