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妻嫁臨 第九章 把爹找回來
「陳玉蓮,你在這里干什麼——」
如雷的吼聲響徹雲霄,幾乎要將人的耳朵震聾。
被雷吼聲一震的蠻橫女子先是臉色不安的一結肩,身子抖了抖,唇色微微發白,而後又恢復原來高高在上的姿態,架子擺得足——她就是官夫人的身分,你們這些賤民奈何得了她嗎?
不認為自己有錯還一副張狂樣,不把別人放在眼里,她下巴抬得很高,以睥睨的姿態人。
雖然她極力做出高嶺之花的高貴冷傲狀,可眼底的惶然仍泄露出她也不是那麼高不可攀,還是有怕的人。
眼前目露凶光的大胡子男便是她懼怕的對象,每一步向她走來的重步,都讓她覺得地面動了一下,強大的煞氣迎面而來。
「舅舅,你要幫我出氣,他欺負我……」
名叫昭華的小泵娘先一步惡人先告狀,紅腫的眼眶像是大哭一場餅,眼角還有沒擦拭的淚珠。
眉頭一皺的陳達生先看向哭得淅瀝嘩啦,臉都哭成小花貓的外甥女,再瞧瞧外甥女所指的「罪魁禍首」,他眉間的皺痕更深了,有些頭疼的覺得這件事不好善了。
那是個比外甥女年紀看來小一半的男娃兒,手里拿著吃得只剩下半顆的糖葫蘆,這麼小的孩子能欺負她?這話傳出去有幾人相信。
不用多想又是這對不知天高地厚的母女仗勢欺人,他前前後後不曉得為她們收拾幾回爛灘子,還真沒完沒了。
咦,那男娃兒的娘有點面熟,似乎似曾相識。
陳達生是個粗人,只會帶兵打仗,做些不用太費腦子的事,對于認人的本事跟他吃飯一樣快,吃過就忘了,除非三天兩頭的踫面,否則他真的記不得,忘得更快。
不過護著兒女的李景兒倒是一眼就認出他了,那把大胡子很好認,之前在仁心堂藥鋪見過面,印象深刻。
知道他是誰的戰友,也略知其性子,她的心倒是安了,等著看熱鬧,反正她不是理虧的一方。
「昭華,你先別開口,站一邊去,我直接和你娘談。」這個妹子一天不惹是生非就活不下上,從夫家到娘家,她哪兩個不鬧得天翻地覆、人仰馬翻,扯著陳家這張虎皮狐假虎威。
他口中的陳家可不是分出去系小門小戶,而是出了一位大人物陳戎將軍所在的本家,遠在京城的陳氏大族才是她有恃無恐的依憑,而陳達生則是不得不為她撐腰的靠山。
血濃于水,兄弟姊妹間有斷不了的親情,陳達生縱有再多的不滿也不能置妹妹于不顧。這也是她敢目中無人的原因之一,天高皇帝遠,在楊柳縣這種鳥不生蛋的小地方,最大的官兒不過是七品縣令,她大哥是鎮撫,比縣太爺品階還高,她偶爾張牙舞爪一下又如何,反正哥哥頂不住還有將軍大人,她何懼之有。
「大哥,你也別談了,就是這個有娘生沒爹養的小賤種弄髒我昭華的裙子,我找他們理論,賤種的娘推了我,還口出不遜,你快叫人把他們捉起來,用軍法處置……」
活活打死是最好,要不然她絕饒不了他們母子,敢當眾讓她難看,丟她的臉,這口氣不討回來她哪能甘心。
「賤種叫誰?」輕軟的嗓音一起。
「賤種叫你……」呃,好像不對,她被繞進去了。
大腦反應很自覺的回應,完全沒有任何思考,本就沒腦子的陳玉蓮被人一喊,她本能的回應,想先佔了上風,誰知開口後就覺得不對勁,她干麼應得那麼順,反而罵到自個兒。
這女人太陰險了,用話套她。
「果然是賤種,人賤則無敵,賤到最高處,自賤而不知,沾沾自喜是賤人,賤到渾身無一不賤。」李景兒話中未指名道姓,但明眼人一听便知所指何人,罵人罵得不帶髒字。
要過年了,過年前人人忙著采購過年用品,做幾件新衣,因此原本生意就不錯的布莊涌進不少看布、買布的百姓,眾人的耳朵都很尖,一听見這番流利的賤人論,紛紛露出會心一笑。
有的人還直接笑出來,扶著放置布料的架子捧月復大笑,指著陳玉蓮說是賤人,把她氣得倒仰。
「你才是賤人,賤人,賤人,賤人……我今天一定要把你的嘴巴撕爛,讓你再也說不出話來。」陳玉蓮罵人的字匯十分貧乏,除了不斷的重復「賤人」兩字,再也找不出新詞。
「你說說看我賤在哪里?最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我堂堂正正的做人,規規矩矩的討生活,你若是說得不能說服人便是誣告,我可以到衙門告你。」這女人的腦回路異常,不是對手。
听到要告她,仍然不當一回事的陳玉蓮照樣氣焰高張。「去告呀!小小的七品官本夫人還沒放在眼里,你就是賤人,我一根指頭就能捏死你,叫你永不翻身……」
「住口,你說夠了沒,在我面前你想捏死誰?還有沒有國法朝廷了,你這目無王法的狂妄打哪來的?」若不找個法子泊她,他遲早有一天會被她氣死。
向來自視高人一等的陳玉蓮一听見自家人的斥責,不快的情緒節節升高。「大哥,我是你親妹子,你不護著自己人還怪我,人家都欺負到你頭上了,你還不聞不問當烏龜嗎?」
陳達生眉頭深深皺起。「不要說我沒護著你,那你說自己干了什麼事,昭華都幾歲了,再過兩、三年也要議親,她不留下讓人贊揚的好名聲,反而跟個孩子計較,這像話嗎?」
「哪里不像話了,你自個兒瞧瞧,昭華這條裙子今兒個才穿第一回,你看紅紅的糖漬就沾在上頭,這才是不能看吧!她還能穿出去見人嗎?」心疼裙子被毀的陳玉蓮氣急敗壞,急著想找人出氣。
「舅舅,新裙子沒了,我要新裙子,我要我的裙子……嗚……裙子……」白昭華配合的發出干嚎。
「洗一洗不就好了,哪里髒了。」一件裙子而已,需要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嗎?簡直是胡鬧。
陳達生永遠也不會曉得女人的腦子里在想什麼,他只覺一個頭兩個大,快爆開了。
妹妹沒吃過什麼苦,從小養尊處優的嬌生慣養著,因為幼時曾經生了一場病差點夭折,因此家里的人特別嬌寵她,要什麼給什麼,寵得她不分輕重,任性胡為。
心高的她不肯嫁入小戶人家為媳,在本家老太太的牽線下,十五歲的她嫁給一名僉事為續弦。
這名僉事已三十多歲了,因病而亡的元配留有兩子一女,陳玉蓮嫁過去後本該相夫教子,善待繼子繼女,可是她根本不想養別人的孩子,看到喊她娘,年紀小她沒幾歲的繼子、繼女心就煩,她不僅沒有耐心教養,還苛待他們的飲食起居,最後讓人傳出閑言閑語,讓人不敢再與繼子、繼女往來。
等到兒子白昭陽出世後,她又意圖毒害兩名嫡子,因為她想把丈夫的財產全留給自己的孩子。
當然,這事只是冰山一角,僉事大人有三妾兩通房,陳玉蓮不讓人生庶子、庶女,下藥致使小產便罷了,更心狠地將人全身月兌光,跪在雪地里一整天,任人來人往的下人觀看。
僉事大人的五個女人被她折騰得三個沒了命,另外兩個也奄奄一息地等她致命一擊。
這樣的惡婦誰容得下,在一個六個月大的胎兒又被她打落之後,忍受不了的僉事大人怒火一燒,決定休妻。
陳達生上門商議了許久,改為入廟修行,一年後性情若未改善便和離,再無二話。
只是僉事大人命不好,半年不到上山去剿匪,被匪首一箭穿心喪命,陳玉蓮成了孀婦。
可是夫家不願她回去,三番兩次的將她阻隔在門外,白家只要孩子不要娘,讓她識相點,不要敗壞白家門風。
陳玉蓮是個沒腦的人,一怒之下竟偷帶她大哥的兵上門搶孩子,打傷了小叔子、佷子,氣壞了公婆,激怒了白家族老,搶了就走的她真的回不去了,除了還有一個白夫人的名,她一無所有。
事實上,白家宗祠已將她除名,她再也不是白家媳婦,至今仍本夫人、本夫人的自稱是拉不下臉,她還認為自己是誥命夫人,不接受夫人之名她已不配擁有。
妻憑夫貴,夫家都不承認她了,她憑什麼以官夫人自居,就算靠著當官的兄長,也只是姑女乃女乃,不稱夫人。
「怎麼洗?這是江南織造那邊得來的杭綢,這麼明顯的污漬得使多大的勁搓洗,一個不留神洗破了,這條裙子便不能穿了,你曉得從縫制到繡樣我花了多少銀子嗎?」
她說了個令人咋舌的數字,听得陳達生肉疼。
「你……你這個敗家的,有銀子也不能這麼揮霍,你這是要我的命呀!」難怪他越混越窮,一、兩百兩的銀子也拿不出來,原來有個吃米不知米價的碩鼠不斷漏財。
以為她只是虛榮,愛在人前炫耀,東家西家的比較,但還曉得要量力而為,沒想到她事事抓尖要強,花錢如澆水,花光了嫁妝向娘家要錢,私底下不知挪用多少帳房的銀兩。
「好了啦!你不要再嘮嘮叨叨了,娘兒們要花你一點銀子是為了替你做面子,要不然話一傳出去,說你連妹妹也養不起還不是丟你的臉,我打扮得光鮮亮麗才顯得你當官的威風,人人才會敬畏你。」
她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再說有好日子不過難道非要吃糠咽菜,裝出苦哈哈的樣子?
「不用,你少給我丟人現眼,我就算祖上有保佑了,死了丈夫不安分守己待在家里,成天往外跑,你還有一點人家本統嗎?」看她這一身花枝招展的打扮,又抹胭脂又涂粉的,不知情的還以為是窯子出來的姑娘。
陳達生發現他對娘仨太縱容了,導致他們越發的猖狂,無法無天,若是再不約束,連他都會被他們拖累。
「那個窩囊廢死了也好,他不死我如何再嫁,你們衛所的蕭二郎我看了很中意,不如就他吧!大哥你說合說合,我嫁了你就不用整天為了我的事發愁。」二郎那體魄呀!肯定讓人在床上欲死欲生,弄得她舒服得欲罷不能。
蕭二郎?被遺忘在一旁的李景兒眉心輕蹙。
「不行,他有老婆了,我也不能讓你禍害自己的兄弟。」他那個家已經蠟燭兩頭燒的擺不平了,豈容她再去攪和,給人添福不能反添禍,讓人一家雞犬不寧。
陳玉蓮一臉訝色,「什麼老婆,他不是沒家累?」從未听過這回事。
「他有老婆,還有孩子,他們……」等等,帶著三個孩子,一子二女,不就是她嘛!
「你不是蕭二郎的——」妻子。
話還沒說出的陳達生就被人截了下文。
「鎮撫大人,我兒平白無故遭受驚嚇,你總要給我一個交代,不能因為她是你的家里人而徇私。」該討回的公道還是要討回,她不是人家打了她左臉,她還把右臉挪過去任人開打的人。
「應該的,我……」蕭二郎家的自是要好好安撫,不然那廝一蠻起來他也頂不住,莊稼漢的力氣大得驚人。
蕭景峰幼時學過拳腳功夫,又長年在田里干活,搬重物,因此臂力過人,入了軍隊後能拉硬弓,百步穿揚不在話下,故而受到陳戎將軍的看重收入麾下,成為近身親兵之一。
他和陳達生、蘇昭明、柳逢時、燕南天合稱軍中五虎,是陳家軍中最優秀的後起之秀,若非他的出身太低,是名農戶,今日的鎮撫大人便不是陳達生,而是他蕭景峰了。
不過他並不在意這件事,因為他從未想過畢生投身軍旅,一等戰事了結便要回歸故里,他喜歡在土里刨食的感覺。
踏實。
「喝,你不出聲本夫人還忘了你的存在,今兒你和你兒子不給本夫人磕足一百個響頭,用舌頭添干淨裙子上的糖漬,休想活著走出去。」仗勢欺人的陳玉蓮不肯罷休,非要用凌辱人的方式來昭顯她高人一等的身分。
「玉蓮——」陳達生出聲警吉妹妹,讓她適可而止。
「大哥,這事你別管,我要不給她一點顏色瞧瞧,她真要開起染房了,這世上敢推我的人還沒出生。」她一把推開攔阻的兄長,氣呼呼的揮手欲掌摑。「你去死吧!」
「死?」李景兒細腕一抬,箝制住她落下的手。「有理行遍天下,這世道還是講理的,你以為橫行霸道就能使人低頭嗎?死很簡單,把脖子一扭就斷氣了,但是你敢嗎?」
「你……你放手,不讓本……本夫人出這口氣,本夫人就讓你和你的賤種兒子沒命活著出城。」她有人,這只是一句話的事,敢跟她過不去就要有命捏在她手掌心的覺悟。
「我不是賤種。」氣得腮幫子一鼓的霜明從娘親身後探出頭,兩眼瞪得像牛眼,圖滾滾地。
「你就是賤種,小賤種,有娘生沒爹養的賤東西,一開始就該溺死在盆子里,免得克父克母克兄弟姊妹,克到六親死絕……」她一橫起來有如連珠炮,罵語一長串叫人插不進話。
「夠了,你也有兒有女,為他們積點口德吧!」不出惡言的李景兒將她的手往後扳,會疼,但不傷筋骨。
吃痛的陳玉蓮又惱又羞,使了吃女乃的力氣才把手抽回。「我的兒女是天生好命兒,不像你兒子是做乞丐的命,有娘生沒爹養的賤種要留什麼口德,他早早去投胎也省事。」
她不斷說著有娘生沒爹養,年紀雖小卻也懂得話中之意的霜明眼眼一紅,抓著他娘的手問︰「娘,我有沒有爹,我爹在哪里?你把他找回來好不好,我不是沒有爹的孩子……」他說時已淚流滿面。
「哼!丙然是沒爹養的小賤種,該不會是和哪個野男人生的吧?」听到孩子的聲音,臉上帶笑的陳玉蓮落井下石的補刀,把孩子脆弱的心打擊得更體無完膚。
「誰說他沒爹,我就是他爹!」
正當李景兒為難著要怎麼解釋孩子沒爹的事,一道飽含怒氣的男音聲如洪鐘,貫穿一室。
「蕭……蕭二郎?!」不敢置信的陳玉蓮睜大眼,語氣囁嚅。
「你是我爹?」霜明的眼淚停住了。
明明一大一小間是敵對的,但此時的蕭景峰反而心疼孩子受委屈,將他高高舉起坐上自己肩頭。「我是你爹沒錯。」
「為什麼我們要喊你蕭叔叔?」叔叔變爹?
「因為你娘生爹的氣,不讓爹認你們。」景娘,老天是幫我的,你就認了吧!別再苦苦硬撐。
「娘,你為什麼生爹的氣?」為什麼?為什麼……
小孩子有一萬個為什麼,五歲的霜明正處于為什麼時期。
啐!瞧你得意的,不過就讓你鑽了個空子而已。「呃,你爹他……爛桃花太多。」
「什麼是爛桃花?」桃花摘下來放太久爛了?
「哪來的爛桃花,你娘醋勁大,誤會了。」天大的冤屈,他「守身如玉」,從不和別的女人勾勾搭搭。
「誤會、誤會,娘錯。」似懂非懂的月姐經八百的點頭,小眉頭學大人一顰的模樣叫人發笑。
「臭丫頭,你爹才見你幾回,一顆心就偏向他了,小沒良心的。」心真酸,白養了她一場。
「沒良心、沒良心,我沒良心。」月姐兒歡快地指指自己。
「女兒呀!叫聲爹來听听。」蕭景峰眼巴巴的望著女兒。
「鍋鍋。」月姐兒看向哥哥。
幾雙眼楮落在霜明臉上,他臉微紅的「爹。」
「嗯!我是你爹。」他在心里哈哈大笑,這別扭的小子終于服軟了,得來全不費功夫。
「爹。」見哥哥喊人了,不想輸人的月姐兒也大聲,軟軟的嗓如融化的糖霜,使人發甜。
「好,爹的乖……乖女兒……」蕭景峰的眼紅了,鼻頭一酸,既歡喜,又悵然。
女兒快兩歲了才喊爹,她的出生和牙牙學語他都錯過了,若非幸運地妻子重逢,他要何時才能听見一聲爹。
「爹……」小小的聲音發自一臉羞怯的霜真口中,她一手糖葫蘆,一手捉著她娘的衣裙,神情緊張。
「嗯!我是一子二女的爹,兒女成群。」看著孩子們信賴的眼神,他心口軟如一灘泥。
幾家歡樂幾家愁。
這邊在歡喜大團聚,爹呀娘的叫不停和樂融融,你一句我一句笑語如珠,大人的、小孩的混成天倫之樂。
那一邊是烏鴉啼,霜雨落,陰雲密布,安靜得打了個噴嚏都會凝成冰凌,陰風陣陣,陰氣森森,陰惻惻的彌漫一股陰霾,陰得五指一伸都是冰的,凍得僵硬,無法動彈。
本就性情扭曲的陳玉蓮憤恨的瞠著和她搶男人的女人,明明是她相中的對象,她還沒下手憑什麼來搶?
他是她的,她的!
什麼爹,什麼孩子,通通是假的,她想要才是真的。
原本陳玉蓮看李景兒的眼神是厭惡和不喜,如今是恨,滿滿的恨,她巴不得李景兒去死,永不超生,她會焚其骨,燒其血肉,讓風冷冷吹散,從此魂魄不齊,難再聚合。
見兄弟一家歡聚,為免彼此尷尬,陳達生鼻子一模,打算拉妹妹離開。
誰知她完全不理會他,反而用力拍開他的豐,兩眼含著仇恨朝蕭景峰走去,讓他捉了個空。
「你怎麼可能是他爹?」這口氣是質問,像是一個妻子責問丈夫做了什麼對不起她的事。
「我今年二十五歲了,有個五歲大的兒子有什麼稀奇的,我三弟的小孩還比我的孩子大。」要不是朝廷征兵,他爹娘還沒想過要為他娶媳婦,是怕有意外才想給他留個後。
所以他不知該慶幸朝廷征兵才讓他成為有家室的男人,還是該怨打仗令他妻離子散,差點天南地北各自分散。
「我明明打听過你沒有妻子,你在家鄉沒人等著你。」她的銀子不是白花的,若是來源不正確,她肯定吃暗虧。
「你打听我干什麼,我不過是衛所一名百戶。」要銀子沒銀子,也不是多大的官兒,哪值得人惦記。
听到有人留心他的過往,心里怪不舒服的蕭景峰不自覺地面上一冷,澆露出一絲不耐煩的厭惡。
「因為我要嫁……」給你。
她認為這是莫大的殊榮,紆尊降貴屈就他一個小闢,他該感恩戴德的伏地相迎,視她如珍似寶的捧在手心。
不過陳玉蓮比蕭景峰大一歲,女人老得快,生了一子一女的她一臉三十歲婦人的模樣,眼角不可避免的出現細紋,她用水粉一層一層的掩飾,涂了厚厚的濃妝,旁人只見到她艷光如霞的妝容,不會特意留心妝粉下的紋路。
「玉蓮,你進過我的書房?」陳達生不快的打斷妹妹的話,她丟的臉夠多了。
陳玉蓮面上一訕,眼神閃爍。「自個兒的家里我哪里去不得?爹娘臨終前一再叮嚀你要好好照顧我,我只是在家里溜達你也不高興嗎?難道你還能不要我這個妹妹?!」
他真的很想不要,要不是一母同胞,他早就不管她死活。「我不是說過書房里放了不少軍中機密文件,未經我的允許不得進入,就算你是我親妹子,若有泄露之疑照樣辦你。」
三河衛所不全是自己人,為防被扯後腿,陳達生會將他認為重要、不得外傳的文書帶回私人件所,夜深人靜時再好好思索,一看完便鎖入只有自己知曉的暗櫃里。
有時他也會不小心帶回蕭景峰等人的家書,因為驛差會先送到他那里,再由他分給眾人。
有一回他瞧見蕭二郎的家書封口是打開的,只以為是他爹娘沒有糊好,他還特意取來漿糊將信封住。
這會兒想來是玉蓮動了手腳,他說過的話她常當耳邊風,自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從沒考慮過後果。
「大哥,你可不可以不要老是凶我,我都幾歲的人了還用得著你說教,你是我親大哥就該站在我這邊,我被人欺負了你得替我出頭,把那些不知分寸的賤民捉起來。」她眼中陰冷的閃著光,針對某個讓她不順心的女人。
「哼!以你的性子誰欺負得了你,是你別仗著我的名頭給人難堪才對,是理我就幫,無理給我滾回去,我手底下的兵不是給你胡亂使喚的。」回去他就下一道軍令,以後非他授命的命令不得執行。
「誰說沒有,就是她,你看我的手都被她捉紅了,她還想打我呢!」陳玉蓮指著李景兒,再裝出一副懼怕的樣子。
衣袖翻起的腴白手腕上,有一道指痕鮮明的紅瘀,可見力道有多大,再施點力搞不好手腕就折了。
投訴有理。
「霜明,告訴這位陳叔叔,剛剛那位面如粉牆的大娘想對你做什麼。」孩子不會說謊,心如明鏡。
一說出「面如粉牆的大娘」這一句,連布莊掌櫃在內的人都忍不住笑了,暗嘆形容得真恰當,唯有大娘本人不承認她已徐娘半老,氣憤地又想挽起袖子打人。
「她好凶,一直罵我,然後說要打死我。」有了「爹」的霜明多了底氣,坐在高高的肩膀上將小胸脯往前一挺。
「為什麼她要打你?」總有個理由。
「她說我弄髒小姊姊的裙子,裙子那麼丑,她穿起來好肥,我都嚇到了。」他驚嚇的拍拍胸。
一陣低笑聲慢慢擴散,眾人的目光有意無意的掃過身形略圓的白昭華身上,她和那件裙子的確不搭,顯胖。
「你說謊,哪里丑了?而且我一點也不肥,娘,你說過很好看的。」這是她最愛的一條裙子,上面的繡花是湘繡。
什麼樣的娘就有什麼樣的女兒,被陳玉蓮養歪了的白昭華跟她娘一樣,愛慕虛榮,眼高手低,她不想被人比下去,用要用好的,吃要吃好的,不管她合不合適,反正別人沒有的她一定要有,好在姊妹圈里炫耀。
而她特愛吃,尤其油亮的肥肉,一口咬下有汁噴出來,滿嘴的油能讓她多吃一碗飯,久而久之身子也圓了。
但不致肥得過分,算胖子堆里的小美女,圓得很喜氣。
「是呀!當然好看,我女兒美得像朵花似的,不識美丑的小賤種哪瞧得出好壞。」陣玉蓮瞪了霜明一眼,眼中的凶光像要啃了他,將他剁碎了做成包子好喂給路邊的狗吃。
看到一大一小兩父子親近的模樣,她是很在心里,氣在嘴里,銀牙快咬碎的泛著苦味,很不是滋味。
其實她對蕭景峰也不是到非他不可的地步,老實說還嫌棄他窮了點,但是禁不住人家有好體格,她一見就春心蕩漾,好想與他在草垛上風流一夜,極盡那忘我的銷魂。
瘦田無人拼,耕開有人搶,她便是這種心態,認為這男人是她先看上眼的,她都還沒耕呢,豈能容許別人來搶。
什麼妻子不妻子的她根本不當一回事,她要的就得是她的,沒有第二種可能性。
「白夫人,請容我失禮了,我兒子不是賤種,他是我和娘子心愛的孩子。」目光緊定的蕭景峰一手扶著妻子的肩,一邊逗弄和他親的女兒,一眼也沒看向朝他勾眼尾的陳玉蓮。
「爹。」霜明又高興的喊了一聲。
「爹。」細細軟軟的嗓音跟著哥哥叫。
哥哥妹妹都喊了,忸怩一下的霜真也喊爹。
三個孩子輪流叫爹,忽覺自己變高大的蕭景峰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責任感,他的心是滿的,充滿感動和激昂,他當爹了,有了自己的妻兒,在將來的日子里,他們是他最想承擔的負荷。
「爹什麼爹,就你們有爹嗎?弄髒我女兒裙子這事不能善了。你,過來給我磕頭,磕到我滿意了才準起身。」陳玉蓮指著李景兒,存心刁難不肯罷休。
「人死了才碴頭,等你不幸往生後,我會特地到你靈前上三炷香。」這人真該補腦,腦洞越裂越大了。
「你……你敢咒我死,你找死!」她氣得沖過去要將人的臉抓花,再壓著頭一頓捶打,但她才一動就被兄長拉住。
「玉蓮,得饒人處且饒人,你要鬧到什麼時候?」
為什麼別人的妹妹溫柔懂事,他家妹子是山中母老虎,又凶又潑辣,還一點自知之明也沒有,陳達生在心里泣淚。
「為什麼是我饒人,而非他們向我低頭,至少得有誠意點,賠我女兒一件裙子,拿出一百兩銀子,此事就到此為止。」想找那女人麻煩還愁沒機會嗎?她有得是人。
一百兩?!
獅子大開口,這才是坑人吧!
「一百兩不可能,而且我還是想弄清楚事實的真相,絕不容許人顛倒是非。」
李景兒雙目清冷的一掃,看向陳玉蓮時特意寒光一射,看得原本有話要說的她不寒而栗。
「霜明你說,裙子是你弄髒的嗎?」孩子要教,但不是要讓他懼怕,用對了方式便能把孩子教好。
「不是。」
「那是誰弄的?」
「這……」他支吾著不敢說,眼楮東飄西閃。
他在瞧某個人。
「娘,是這個小姊姊一直轉圈,一直轉圈,轉得裙子都飛起來才咯咯笑,她沒看見我在旁邊,飛起來的裙子蓋住我的臉,我在舌忝糖葫蘆。」霜真不安的想藏起舌忝得只剩下山楂果的糖葫蘆。
原來如此,真相大白了。
「別怕,說實話的孩子才是好孩子,娘喜歡你把事情說出來,這樣別人才不會把自己的過錯怪在他人頭上。」李景兒笑著模模女兒的頭,對她敢勇于坦白而感到安慰。
有了娘的鼓勵,霜真的膽子變大了,靦腆的笑著。「哥哥怕我被裙子打到才把我拉到他後面,他保護我,結果小姊姊就叫出來了,那個長得很丑的大娘就對著哥哥一直罵,她罵得可難听了。爹,她一直說一直說我們是有娘生沒爹養的小賤種,是乞丐命,讓我們早點去死……」
這話一出,剛才听見陳玉蓮罵人的人都有點鼻酸,小泵娘可一點都沒有說岔了,一個大人怎麼能這麼刻薄惡毒沖著一個五歲大的孩子說這種話,簡直是喪盡天良。
初初听陳玉蓮開罵時,只覺這人真潑辣,孩子那麼小也忍心責備,現在由小泵娘細細柔柔的嗓音道來,竟有一番叫人心疼的不忍,稚子何辜,怎能不教而誅。
唯有李景兒若有所思的搓著下顎,心想她家的小霜真真是個月復黑的,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以後不用再為她擔心了。
該說的都說了,還句句落在重點,令聞者心有戚戚焉,一面倒的同情受了委屈的孩子。「鎮撫大人,看在咱們戰友的分上,這件事我們不多做計較,但是請你約束好令妹,不要再無的放矢的懷疑別人。」
蕭景峰話未說重,點到為止。
「兄弟,是我對不住,沒有管好家里人,才讓孩子們受到驚嚇……」這根攪屎棍呀!無論走到哪里都臭氣燻天。
內疚不已的陳達生往兄弟肩上一拍,表示歉意。
「大哥,你想兩三句話就算了嗎?昭華這件裙子可不便宜,他們不賠錢就不許走。」還盛氣凌人的陳玉蓮一臉狂妄地想找人算帳,認為不管對錯別人都得「孝敬」。
衛所管地方上的冶安,權限比衙門還大,除了指揮使、同知、僉事外,就數她大哥鎮撫的官職高,一呼百應,人多勢眾,還怕拿不住幾個不識相的賤民?
「賠錢?」陳達生不悅地回頭一瞪。「你是窮瘋了還是存心敲詐,京里一套月白羅的衣褚都不用一百兩,你這不過杭綢敢開口要一百兩,而且是昭華自個兒太不莊重了,在布莊里轉什麼圈,一件裙子而已,你還寶貝個什麼勁。」
「舅舅,裙子飛起來才好看,你看有流雲紋,裙飛雲動才襯得出我仙子似的美感。」愛美的白昭華拉了一下裙子,淺淺的流雲紋似水流動,剎那間裙子上的圖紋像活了過來。
他冷諷的指著裙上明顯的糖漬,「是喔!為了襯托你的美而毀了裙子,這下你可滿意了。」
她不高興的嘟起嘴,「舅舅,我怎麼曉得有人站在我後頭,她看到我就該避開,笨死了,她得賠我裙子。」
「賠?賠什麼賠!你們母女倆都給我禁足,三個月內不準出屋子一步,抄《女誡》《女則》各一遍。」再管教不好,真要將她們遠遠送走,省得他被活活氣死。
「什麼,禁足?!」舅舅瘋了嗎?哪有母舅禁外甥女足的。
「大哥,你不能禁我足,我還有很多事要做,年關到了,你也需要有人替你走禮……」他沒有她不行。
「沒有討價還價,要是不願意就給我離開我家,我不勉強你們。」陳達生氣到趕人,覺得朽木不可雕也。
「舅舅!」居然要趕她走?!
「大哥……」他瘋了嗎?除了他這兒她還能去哪里,丈夫死後白家就不是她的家了,她是被除籍的女人。
比被休還慘,拿到休書的女子還能自立女戶,而除籍的人等于沒有根,除了寄籍之外哪兒也去不了。
「還有,以後的銀子不是你們母子幾個想要多少就取多少,咱們也是京里陳家分出的旁支,一切照規矩走,玉蓮一個月七兩月銀,昭華、昭陽各三兩,鋪子、莊子的收入不許動……」
兩母女聞言頓時發出刺耳的哀嚎聲,直嚷著那點銀子她們活不下去,母女倆抱頭痛哭,埋怨陳達生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