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出豻郎 第九章
當天邊最後一寸晚霞漸漸沒入西山,天青暮色低垂,大街上燈籠逐步燃亮了。
豻高大身形閑庭信步似地踱至隱隱可見常府大門的轉角處,忽地頓住了腳步。
「真要再回那個家?」他濃眉斜挑看著她問,「你那個『好』姊姊可不會放過你。」
「謝大宗師關心。」常峨嵋抬起小臉望著他,心下一暖,可眸底決色甚堅。「債還沒討完,何況我不回去,接下來的戲也唱不成了。」
「也不知道你在窮折騰什麼?」他嗤了一聲,微眯鷹眸。「你要求求我,說不得我心情一好,抬抬手便替你整治了這些人。」
她聞言心底感動萬分,也知憑著他的驚人勢力,她這些恩仇在他眼中不過小打小鬧,可縱然如此,這血債是她該去討的,又如何能讓他代自己去造這份殺業?
「我不是您的屬下,又哪來底氣和資格求您出手幫我?」她故作打趣地輕快道。
豻倒噎了一口氣——還蹬鼻子上臉了?
「隨你。」他冷哼一聲,傲嬌昂首。「還真當本宗師無事干,想理你家閑事兒——就沒見過你這麼不知好歹的,哼,走了!」
她張口想解釋,最後還是默默目送他甩袖而去。
唉……
良久後,常峨嵋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我真的,真的,真的不能再欠您更多了。」
她搖搖頭,轉身就往家門方向邁步走,身後風中卻幽幽傳來一句話——
「那紅珊瑚頭面扔了,浸了紅花和麝香的玩意兒,就你這呆貨才傻乎乎當寶貝,還討債呢,不把小命填進去就算你上輩子燒高香了!」
她大驚失色,猛然回頭——呆呆地望著這個不知何時又回到她身後的高大身影。
豻高冷抱臂,眉眼低垂地注視著她,神情有些嚴肅又有些不自然,冷哼道︰「三日後,如果你還沒丟了這條小命,你知道該到哪兒找我。」
她大喜過望,小臉蛋亮了起來。「宗師,你肯收我了?」
「收不收還是倆說。」他明知短短半日,這麝香紅花于她身子毀損不大,還是忍不住蹙眉又提醒了一次。「你傻不傻?」
「啊?」
「這副頭面還戴上癮了?」他嫌惡地看著她頭上的簪環配飾,大手有點發癢,想火速攫去這些看似名貴實則要命的物什。
常峨嵋只是微微一笑,笑容里有著淡淡的悲哀與嘲弄。「戴著,我那好長姊才能安心呢!」
常崢玥做事向來留有後手,不知不覺,余毒無窮。對這點,她從不懷疑。
他瞪著她,一時真不知她是倔驢還是蠢……
「宗師,還是謝謝您提點我。」她目光溫柔崇敬感激地望著他。
豻覺得胸口窒悶得厲害,想抽身就走——既然她自己喜歡找死,他又何必白瞎了這份閑心?
可是在余暉溶溶中,她小巧的身子彷佛淡得隨時會消失在逐漸圍攏而來的幽暗夜色里,他腳下便怎麼也挪移不開。
他玄色大袖中的拳頭緊了緊,幾個深吸氣,還是硬生生轉開話題。「你還沒告訴我,你究竟是怎麼知道……這許多秘事的?」
她吞了口口水,心虛地眼神飄了飄。「什、什麼秘事呀?」
「那卷羊皮卷,你如何知道該投遞到何處?」他似笑非笑的問,「便是我當真荒謬地相信了你那滿口重生的謬論之詞,可暗部機密重重,縱然你是重活一遍之人,又自哪兒打探來消息?」
常峨嵋自然知道他的神通廣大,也沒想過能瞞他多久,老老實實回道︰「上輩子您幫我收尸,我的魂魄就跟著您回去了呀,所以多多少少……呃,知道了一點點……」
豻僵住——靠!老子上輩子行善行到撞鬼,還能當剛剛什麼都沒問過嗎?
不過這倒是說得通了。
他不自覺的扶額,頓感額角突突抽痛……滾犢子的,難不成他還真信了她越來越離譜的鬼話?!見豻臉色不大好看,常峨嵋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溜嘴了,尷尬地縮了縮脖子,亡羊補牢地忙安撫解釋道︰「您、您別怕,其實也沒有跟很久,頭七以後我就整個人,呃,是整條魂眼前一黑,接下來人事不知,再睜開眼……便重生了。」
「本宗師是出了名的煞神,還會怕你個倒霉的小衰鬼?」他放下揉鬢邊的手,覺得還是十分有必要好好澄清一番,免得有損自己的男兒英雄氣概,咬牙哼笑。「我只是在想,那我是不是該親手殺了你。」
她心一跳,結結巴巴。「為、為什麼呀?」
他似真似假地邪邪一笑。「你知道了那麼多我朝暗部機密,難道不應該被滅口嗎?」
她小臉瞬間一白,心直直往下沉去。「我、我從來沒有——」
「三天後,你來說服本宗師為何不該殺你。」豻意味深長挑眉笑了笑,這次真的大袖一揮,瞬間消失在她眼前。
常峨嵋一顆心高高懸起又重重墜下,小臉青了又白、白了又紅,半晌後才總算領略到……
那個,大宗師他,剛剛是在調戲我……嗎?
「這……」她雙頰滾燙通紅,撓撓頭干笑。「這怎麼可能呢?我這是吃撐了,腦子也給撐壞了吧,哈哈,哈哈。」
他的命中注定是鐘家嬌嬌漪娘,眼中又怎麼會再看得見第二個女孩兒呢?
常峨嵋眼神不自覺黯然了一瞬,隨即又提振起精神,拍拍雙頰鼓舞道︰「醒醒,還有正事要干呢!」
莫忘了,她蒙天之幸重生而來,為的是什麼!
當「嚴重受驚」的常崢玥歸來後,當日稍晚,先行一步回家的常峨嵋便被得知真相後勃然大怒的常老爺罰跪祠堂一天一夜,且不準任何人給她送吃食。
「阿嵋領罰。」臨往祠堂前,她故意淚汪汪地囁嚅,「那、那等阿爹您生完氣以後,可以別把這套頭面收回去嗎?我真的很喜歡……」
「孽障,你闖下那麼大的禍,丟盡了我們常家的顏面,居然還有臉跟老子要這套傳家寶?」常老爺暴跳如雷,劈手就給了她一個耳光,毫不留情的命令左右道︰「摘了她的頭面,我便是拿它填了河,都不會把它糟蹋到你這孽障手上!」
奴婢侍人虎狼般撲上前來,押著她三兩下便奪走了她簪戴的紅珊瑚寶飾,常峨嵋哭哭啼啼地被搓揉得狼狽不堪,一旁「虛虛弱弱」看著的常崢玥陰戾眸光一閃——斷不斷她將來孕育子嗣的希望,已成了其次,她此刻只想常峨嵋死!
她今日所有的羞恥和受辱,全都是因為這個賤人!
可常崢玥卻未曾察覺到已然落魄到被奴婢拖拉押送往祠堂的常峨嵋,低垂著涕淚交縱的通紅小臉上,掠過的一抹隱隱得意笑容。
翌日,清晨天未明,在幽暗微弱的兩盞油燈下,祖宗牌位前,嬌女敕小巧的身子直挺挺跪在蒲團上,一動也不動。
常峨嵋仰望著祖宗牌位,目光幽遠疏離,唇邊笑意諷刺。
「敬告常家先祖們,既然咱們家風已腐敗濁臭至此,我那『好』阿爹睡遍了姬妾也生不出個兒子承繼香火家業,那麼,就讓我這個不肖孫女兒毀了也無妨吧?」她笑得好不愉悅。「這滿府銅臭呀,全敗光了也好過日後落到姓嚴的手上花,那時,先祖們才真叫死了也不瞑目呢!」
話聲甫畢,卻听見外頭腳步聲近。
臉色蒼白卻神情森冷的常崢玥緩緩推開祠堂大門,提著一只描金燈籠慢慢踏入,在常峨嵋身後停住,目光幽微復雜地盯著她久久不語。
常峨嵋彷佛一點也未察覺,可常崢玥知道這個向來被自己視若蠢物的幼妹原來心思深得她看也看不清。
常崢玥眼神越發厭惡冰冷戒備,不禁諷刺地淺淺一笑。
「沒用的。」
「我不知道姊姊在說什麼?」常峨嵋慢慢回過身來,慣常愛笑的小臉此際笑得更加燦爛嬌媚。
「得了,何必再做出這副無辜的模樣?」常崢玥也懶怠維持舊時的友愛溫柔嘴臉,輕蔑地道︰「咱們姊妹之間早已撕破臉了,我便不信你這聲姊姊叫得不膈應惡心。」
常峨嵋嘴角笑意更濃,好整以暇地以坐代跪,閑閑地仰望著她。「我不覺得呀,惡心的是人又不是稱呼,我自沒什麼好膈應不膈應的。」
常崢玥臉色變了,怒極反笑。「好,好得很,我還真不知道我這個好妹妹幾時變得這般伶牙俐齒不饒人了,若早知道,我又何須這麼小打小鬧的?倒顯得小瞧你了。」
「姊姊這樣的手段還叫小打小鬧?未免也太謙虛。」常峨嵋笑嘆。「我可從來不敢輕視姊姊,畢竟一個不小心,不是斷子絕孫就是小命不保呢!」
「你以為你搭上了大宗師,便從此飛上枝頭了嗎?」常崢玥惡意滿滿地嘲笑道︰「若大宗師真對你上心,你如今也不會再重新落到我手掌心,任我打殺了。」
一想到那個大宗師竟無視她的美貌,還……
憑什麼自己被生生打暈棄于暗巷,常峨嵋卻能毫發無傷紅光滿面地安然回到府中?
不管高高在上權勢滔天的大宗師為何會對這小賤人另眼相看,常崢玥絕不允許她再有翻出生天的機會!
「我自知人微言輕,身分鄙陋,大宗師今日捎帶我一程不過是見我可憐罷了,我當然比不上姊姊的傾國傾城萬、人、迷……」常峨嵋對上長姊殺氣橫溢的眉眼,不痛不癢,反倒慢悠悠地拉長了音,刻意激怒之意表露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