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心丫鬟 第五章
她表面裝作一無所知,朝慎余福了福身,隨著他大步跨近,周邊燃的怒火,連她都可以感受到那份威壓,嬌小的身子不由得微微顫抖起來。
他上前,虎口扣住她的下巴,猛的將她往後推,盧燕兒後腦勺撞上床柱,痛得她滾出了眼淚。
「你,安的什麼心眼?」
盧燕兒一臉茫然地望向他。
「誰叫你做出本分之外的事?」
她搖頭,但因為下頷被扣,看上去像在顫抖。
「為何管上我的膳食,還管上我的衣著?」
他是……
盧燕兒腦中靈光一閃,瞬間明白。
他在指她親手為他烹調早膳,以及為他挑選衣服花色的事情嗎?
每到季初,針黹房就會請外頭的布莊選布進來,讓主子們挑選花色,以縫制下季的衣物,但這道程序通常都會跳過慎余,也就是連針爾房都沒將他當主子看待。
慎余興許是覺得在衣服上發怒,太不像個男人,故他即便對于做好的衣服花色有意見,也不會說話,只有丫鬟拿衣服過來時,直接扔到地上去而已。
但盧燕兒知道除了玄色以外的重色,他都不太喜歡,他喜歡較素雅的顏色,但針線房都幫他挑了俗麗的色樣,所以他十件衣服有八件不常穿,衣箱內的衣服大都簇新,實在浪費。
所以盧燕兒便主動上針爾房出了主意,針黹房那兒一開始不听她的,盧燕兒便將陳嬤嬤找來,要求針黹房听她的話照辦。
盧燕兒幼時,因為家里只有她一個女兒,身為私塾教師的父親,從她兩歲時便教她識字,而府中身居高位的總管或嬤嬤,也都是識字的,即便盧燕兒不說話,還是能以寫字的方式與其溝通。
她告訴陳嬤嬤,一定要照她的意思來做,否則少爺又要換丫鬟。
她知道陳嬤嬤一直為慎余一天到晚趕跑丫鬟一事十分頭痛,初時,陳嬤嬤對她這個啞巴不報什麼希望,以為她了不起撐個三天,想不到半個多月過去了,她還沒被趕跑,只有剛開始的幾天,常看她拐著腳走路而已。
所以一听到少爺又要換丫鬟了,陳嬤嬤便命令針爾房,布莊送來的布料,要先給盧燕兒看過。
盧燕兒不僅挑了幾款慎余會喜歡的顏色,連繡樣都是她親自指定。
慎余是易怒,但只要迎合了他的喜好,就不會動輒得咎,這幾天的香榭居可說是一片祥和,任何人經過,都不曾再听到丫鬟哭泣,以及慎余咆哮的嗓音。
對于丫鬟,慎余始終抱著偏見,對于這些過來虛應一應故事的奴僕,他寧願個個滾開,省得他看了心煩。
但這個啞巴的存在卻不會在他的情緒上造成任何波動。
他以為可能是她運氣好,一來就換了廚娘,膳食上沒得挑剔,加上人挺伶俐,知道他討厭俗麗的顏色,不會拿出來礙他的眼,故他竟慢慢接受了她的存在。
甚至,偶爾還會想起她。
孰知,廚娘並沒換人,而是她親自下廚,連衣著都管上了!
用心做事,是完成她的本分,但超出本分,就表示其心可議!
他早該猜到的,她異于他人的表現,是因為別有企圖!
他感到惱。
一種類似于受騙的感覺,讓他火氣更為升騰。
「你以為憑你卑賤的身分,能讓我看上你嗎?」
盧燕兒吃驚地瞪大眼。
「用了這麼多心思,」指頭壓上顎骨,盧燕兒痛得眼淚掉了出來。「肯定不僅是想當個通房丫鬟,是想當妾還是正妻?」
她想搖頭,但無法。
「你以為我不被待見,就連個啞巴我都能湊合?」
冒出血絲的紅眼閃動著憤怒,盧燕兒不明白他為何會把她單純的舉動曲解至此。
是因為打小不受疼愛,認為天下人均負他,就算好意也被當成心機?
她想听到他心底的聲音,但他卻是突然一甩手,將人甩倒在地。
「滾!」他大吼,「給我滾出去!」
桌上的茶壺被他掃落地,摔碎在她腰側。
盧燕兒模樣狼狽地爬起來,踉跟蹌蹌地逃出房。
但她並沒有真的逃開,她躲到前院的一棵大樹下,听著里頭的少年將桌子踢翻,椅凳踹翻,吼著他的不滿。
在充滿惡意的環境下,他無法接受任何好意,他封閉了自己的心靈,以憤怒的姿態來對待這個世界。
盧燕兒懂得他心底的傷,因為她的存在也曾被這樣否定過。
與他不同的是,他以狂烈的憤怒來表達,她則是安靜得像株草,隱身于人群。
老爺真的這麼恨他嗎?
她想起她的父親,對于埋怨,更多的是驚恐,他害怕會再次招來殺身之禍,一直過著揣揣不安的日子,即便她自母亡的那日起便不再開口,他也無法放心,因此搬了數次家,完全遠離過去熟識的人事物。
但是在他臨終之際,仍是握著她的手,在心里交代她要好好過日子,叮嚀她千萬不準再開口,免得惹來殺身之禍。
她想知道老爺真正的心思,可是目前位階僅提升到三等丫鬟的她,是無法近老爺身的,況且老爺又常因為商務出城,機會更是微乎其微。
解鈴還得系鈴人,她到底該怎麼做,才能幫到慎余?
她陷入了濃沉的困擾中。
固定的作息習慣,讓慎余總是在天剛亮眼楮就張開了。
他剛要翻身起床,就听到朝床鋪行來的腳步聲。
陳嬤嬤又換丫鬟來了?
上次是個啞巴,這次該不會是個聾子吧?
燈火被點亮,須臾,簾帳被拉開了,一張總是貌似平靜的小臉隨之出現,只是白皙的肌膚上,可見下顎處的點點瘀青,那是他昨日的杰作。
還敢來?
他有些驚訝。
以前的那些丫鬟,被他喊了「滾出去」三個字,翌日肯定不見蹤影,怎麼這女人如此屹立不搖,對她施予暴力,仍不曾放棄?
觀察的眸盯在她身上,他心頭的狐疑,盧燕兒听得一清二楚。
她鎮定的裝作一無所知,將簾帳收攏于床柱上的銀鉤,妥善綁好,再將打濕的洗臉巾遞到他面前。
瞪著那彷佛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女人,慎余幾乎是搶了過去,抹了臉之後,直接扔到她身上,在粗糙的衣料上印下了一道濕痕。
通常丫鬟的等階越是低下,穿著越是粗糙,而盧燕兒身上的,仍是她在當粗使丫鬟時的衣服,不是上頭的陳嬤嬤忘了交代幫她換衣,而是不確定她能撐多久,故仍照原樣,未給她新衣。
盧燕兒端了漱口水給他,慎余直接吐到她身上去。
她沉靜如石,默默照料,拿出黑色的拳服給他。
慎余換衣從不忌諱她在場,她只能眼觀鼻,鼻觀心,即便都這麼多天了,發紅的耳朵還是透露了她的窘迫。
慎余到練武場練拳前,在她耳畔陰惻惻地留下一句,「討好我沒用,從我身上你撈不到任何好處。」
她未辯解,也無法辯解,一如往常來到灶房料理他的早膳,放到桌上時,慎余作勢要翻桌,洞燭他心思的盧燕兒早他一步以全身的力道壓著桌面。
她知道他如果真用力,她肯定不敵,只能用含淚的眸瞅著他,拜托他,別浪費了一桌食物。
慎余狠狠的瞪著她,想讓她畏縮退卻,但盧燕兒勇敢的迎視,她知道自己不能敗下陣來,她知道要在慎余心中得到一點點的重視,就不能在這個時候輸了。
他不信任任何人,對她的所作所為充滿負面的質疑,他以為她另有圖謀,但她以為她只是憐惜這樣一個自出生之後就未得過任何疼愛的大男孩,他沒有錯,不該受到這樣的待遇,也不該因此心靈扭曲,所以她想幫他,真心的。她與他僵持不下。
慎余深知這樣一個女孩子會有多大力氣,她壓桌的力道與螻蟻之力無異,但他卻僅用了一分力來與她對峙,連他自己也說不太明白為何要這麼做。
「少爺。」
外頭忽然傳來喊聲,打破了僵凝,已經壓制得手軟的盧燕兒不自覺的松了手力,桌子翻了,人連桌一起翻倒在地,整桌的湯水菜肴亦全傾倒在她身上。湯燙,她不由得哀叫了聲,外頭叫人的小廝听見了騷亂,疾步上前,眼前的狼藉,那被壓制在桌下的丫鬟,讓他驚了驚,不敢再前進,就怕遭受池魚之殃。
「什麼事?」慎余咆哮,怒眸卻是盯著一臉痛苦的盧燕兒,只有身側那微動的手指顯示他的猶豫。
剛煮好的粥湯肯定是燙的,灑到她身上了嗎?
她剛才的確有大叫一聲了吧?
會讓啞巴大叫,是因為太疼了?
她,會不會真的再也不來了……
「那個……商行一大早有人來鬧事,老爺請您去處理。」小廝的回應打斷他的心煩意亂。
慎余倏地握緊拳,下定決心似的大步從盧燕兒身邊走過,跨出門檻,小廝連忙跟上,他頭也不回的吼,「把我房間整理干淨。」
小廝听了,也對還倒在桌下的盧燕兒喊,「記得把少爺的房間整理干淨。」
「我說你!」慎余回頭瞪他一眼,小廝駭了駭,連忙點頭,小跑步回房。
小廝費力地移起了桌,看著模樣狼狽的盧燕兒,心有不忍的問,「你沒事吧?」
背對著他們的慎余沒听到任何回應。
她當然不會有回應,因為她是個啞巴……
慎余躊躇停步低眸。
猶豫再三後回首,看到盧燕兒在小廝的攙扶之下站起來,當他抓著她衣料濕透的左手臂時,一雙秀眉重重蹙起,面白如紙。
她輕輕推開小廝的手,難忍疼痛的淚水滾了下來。
「你是燙著了吧?這衣服還熱的。」
她搖手,表示不打緊,以手勢指示小廝一起將那沉重的木桌扳正。
「真是惹人心煩。」
盧燕兒听到一道不悅的斥責,回頭,就看到慎余不知為何竟然轉回來了,一樣帶著熊熊怒氣,好似這個人周身總是竄著火苗。
他指責的肯定不是指小廝,因為自他心中連續傳來不悅,一句接著一句,充滿惱怒,每一句都是指向她。
有沒有這麼煩人的?
這女人肯定是不安好心眼!
瞧她大齡還是個啞巴,以為傍上我就可以轉換身分?
如此工于心計,令人厭惡!
從未見過如此令人討厭的丫鬟!
難受的淚光在盧燕兒眼眶閃爍。
她知道自己是失敗了。
別說讓慎余改觀了,甚至還成為最讓人厭惡的一個。
是她太自以為是了,竟然認為自己有能力改變少爺,讓他不再憤世嫉俗?
她不過就會讀心而已,而這個異能卻是毀了自己的家……她怎麼敢希冀能救他!
小廝見他氣沖斗牛地大步走了進來,哪還敢待!
他不知少爺為何生氣,反正每次看到少爺,別說笑了,連臉色平和的機會都少,好在他應該是沖著那丫鬟來,他還是趕快腳底抹油溜了,省得遭受無妄之災。
「我……我去看商行的情況,我先走了。」
見少爺沒有喝止他的意思,他趕忙竄逃而出。
大手扣上了她的頸,盧燕兒渾身僵直,無助的手抓著身側的椅把。
「煩!」
他大吼了一聲,盧燕兒下意識抖顫了下,用力閉上眼楮。
听說之前有個丫鬟斷了腿,那他現在……是想掐死她嗎?
然而,就在她以為自己死定了的時候,突然有道奇怪的觸感壓上了她的唇。
她詫異睜眼,慎余的臉幾乎就貼在她臉上,而那張比她還紅艷的唇就落在她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