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請納妾 第三章
用午膳時,所有人俱是傻張著嘴,瞪著那個一手抓著雞腿,一手握著象牙箸子,猛夾菜往嘴里塞的岑巧菱。
不對,應該是……沈芯婕。
婁易面無表情,冷眼看著不要命似的,拚命將面前一盤盤吃食,全往嘴邊送去的沈芯婕。
一旁何氏滿臉驚嚇,連忙出聲勸道︰「巧菱,慢點兒,小心噎著了。」
「女乃女乃,能夠靠自己吃飯,真的是太好了!」沈芯婕一派認真的說道。
離開二十一世紀時,她已經喪失了吞咽功能,插胃管灌食,然而,在此之前,她已失去了雙手,三餐只能倚賴貼身看護,或母親協助喂食。
她已經好久、好久沒能靠自己的雙手吃飯,或是做任何微不足道的小事。
沈芯婕咬了口雞腿,淚水不听使喚,瞬涌而出,當下哽咽了起來。
聞聲,何氏又給嚇壞了。「好端端的,怎麼哭了?」
岑巧菱是何氏一手照顧大的,早已視同自家孫女般的疼愛,外人雖然譏笑岑巧菱是個傻子,她卻不以為忤,將恩人之女照料得妥妥貼貼,絕不讓她餓著冷著。
沈芯婕嘴里塞滿了食物,卻哭得好傷心,她張了張嘴,語焉不詳的發出聲。
「嗚哇哇……我好……好高興……可以靠自己的雙手吃飯……」
靠自己的雙手吃飯,這算是個事兒嗎?何氏當場一傻。
婁易薄唇一抿,實在看不過眼了,索性一把搶過她手里的雞腿,直接塞進她嘴里,冷冷瞥去一眼。「既然高興,那便好好吃飯,少說話。」
沈芯婕被雞腿塞了滿嘴,只能淚眼婆娑的回瞪婁易。哼,小屁孩!
一頓飯吃下來,何氏受了不少驚嚇,畢竟她照顧岑巧菱這麼多年,從未見過她這般,看上去雖是恢復了正常,可一會兒笑,一會兒哭,好似又不太正常。
沈芯婕多少明白,她的表現有些古怪──至少對這些古人而言,肯定不能接受她的反應,于是她稍作收斂,強迫自己別太興奮。
膳後,何氏年事已高,早早便準備歇下,于是沈芯婕陪著她在院子里走走,順道送老人家回房歇息。
「巧菱。」坐在黃花梨雕花架子床里的老人家,拉過她的手,輕輕握住,親昵之情自是不在話下。
看著那雙滿布皺紋的手,沈芯婕想及,金寶曾說過,岑巧菱自幼是讓何老夫人給拉拔大的,雖說何老夫人是為了報恩,然而,一個年輕時便被丈夫撇下,獨守祖厝白耗青春的老人家,一個人照顧智能不足的孩子,過程想必不輕松。
「妳的病能好,真是佛祖保佑,女乃女乃就知道,總有一天,妳一定會好起來。」
「女乃女乃對我真好,我真不知道該拿什麼好好報答女乃女乃。」
「傻孩子,妳爹為了我們婁家而犧牲,妳娘也算是因為婁家而死,應該是女乃女乃做牛做馬來報答妳。」提及岑母之死,何氏不禁鼻酸。
聞言,沈芯婕為老人家的心善仁慈,感到不舍與心疼。
「女乃女乃千萬別這麼說,我病了這麼多年,女乃女乃都沒舍下我,把我照顧得這麼好,我爹娘在天之靈,肯定很欣慰。」
听見她善解人意的安慰,何氏心頭一暖,遂又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些。
「巧菱,妳可知道,易兒他爹最後一次來看我時,女乃女乃跟他聊了妳的事兒。」
「我的事?」
「我年紀大了,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我若一走,婁家祖厝便沒了主兒,偏偏婁家子嗣單薄,易兒如今受皇帝重用,三五年才回來這麼一次,妳一個人住在這里,肯定是行不通的。」
沈芯婕暗暗期待著,希望何老夫人主動開口要她離開,那她就能真正的自由了……
「所以我跟易兒他爹商量過,等妳病情好轉些,易兒年紀也到了,便讓你倆成親。」
「啊?!」沈芯婕水眸一瞪,傻了。
「我知道,妳病罷好,跟易兒彼此也不熟悉,但妳放心,易兒是我的孫子,我能保證他的為人,婚後他一定會好好照顧妳。」
不是吧?!弄了半天,原來何老夫人是想把她托給小屁孩,而古代托親最好的方法便是聯姻。
沈芯婕立馬抗拒,「女乃女乃,這樣不好,婁易他年紀比我小,況且他如此優秀,肯定看不上我這樣的姑娘。」
到底婁易是何老夫人的寶貝金孫,她總不能說是她看不上小屁孩,還是自貶身價來得妥當,免得說錯話,傷著老人家的心。
「傻孩子,若不是妳爹,當初易兒他爹還能多活那麼多年嗎?」
談起戰死沙場的兒子,何氏不禁悲從中來,面色憂傷。
見她這般,沈芯婕實在于心不忍,趕緊轉移話題。
「女乃女乃,這事一碼歸一碼,不能混在一起談的。我爹雖然是為了婁伯伯而死,但女乃女乃不也把我拉拔得這麼大,也算是報了恩,我怎能再厚顏無恥的嫁給婁易。」
見她這般乖巧懂事,何氏甚是不舍。其實,她就是擔心自己不在人世後,岑巧菱一個人無親無故,沒人能照顧,若是將這份責任交付給婁易,兩人孤男寡女,日子久了總會招來閑話。
再說,總不能讓岑巧菱一個人孤獨終老,可她得了那樣的病,連像個正常人一樣的過活,都是件難事,要上哪兒幫她招贅?
即便招贅,難保不會招來個白眼狼,若是圖謀錢財也就罷了,倘若誤了巧菱的一生,那可就罪過了。
思來想去,只有自家的孫子可靠,雖說有些委屈了孫子,可不管怎麼說,巧菱的父親是為了自家兒子葬送性命,為了報恩,孫子擔負起照顧岑巧菱一世幸福的責任,這也是情理之內的事。
「巧菱,妳不僅病好了,還這麼懂事,女乃女乃心里真的深感安慰,也不枉女乃女乃這些年來這樣拉拔妳。」
何老夫人這是什麼意思?同意她不必嫁給婁易的意思嗎?做為一個現代人,沈芯婕實在不習慣這些古人說話兜兜繞繞的。
「我知道妳病了這麼久,心中肯定有疙瘩,妳別看易兒冷冰冰的,其實他是個善良的好孩子,他自幼便入了軍營,隨他爹出外征戰,性子要比同齡的孩子來得更穩重,也更加懂事。」
小屁孩懂事?不過就是端著張冰塊臉耍酷,這也能叫懂事?沈芯婕不以為然的在心底撇唇輕哼。
「女乃女乃,感情這種事情是勉強不來的,要不這樣吧,女乃女乃先問問婁易的意願,我可不想強逼他娶我。」她急中生智的建議道。
何氏笑著回道︰「原來妳是擔心易兒,妳可真是體恤他。」
「女乃女乃趕緊歇息,我就不吵您了。」沈芯婕露出裝乖的甜笑,又跟老人家閑扯幾句才退出寢房。
婁易來到沈芯婕的房前,推開門,屋里燭燈亮著,外間卻不見人影,他繞過隔開里外間的紅木石心龍鳳呈祥大插屏,進到內寢。
驀地,他腳下一頓,漠然的俊顏微僵。
內寢里,沈芯婕月兌去了外衫與裙裳,竟只穿著一身單薄的錦緞水印中衣。
此刻,她正將一條腿抬在桌案邊緣,秀雅的小臉苦皺著,拚命壓低上身,好似要將自己折起,模樣怪嚇人。
墨眉一皺,婁易未再深想,隨即上前將她拉起,不悅地問︰「妳這是在做什麼?」
沈芯婕驚詫,一看清來者是婁易,似乎也不覺有什麼,雙手做了個伸展動作,繼續回去拉她的筋。
「我在拉筋。」她呼吸急促地吐語。
「拉筋?」婁易原以為她是瘋病發作,正在傷害自己,沒想到她意識清晰,神色語氣無異,不似瘋癲。
「反正說了你也不懂。」她橫了他一眼。
婁易眉心攢得更深,看著她放下了拉好筋的右腿,隨即又將左腿抬高,繼續壓低上身,重復方才折腰的舉動。
緊接著見她站直身子,兩腳打開,腳尖朝外,手臂對空做了個貌似邀請的手勢,在原地屈膝蹲身又立刻站起。
她這一連串奇異的動作,做起來流暢大方,也不認為穿著不得體,更不在乎他站在一旁觀看。
總是冷冰冰的婁易,終于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沈芯婕好笑的斜睨他,揚起下巴,驕傲地說︰「在我原來的那個世界里,我可是一個頂尖的芭蕾舞者。」
「芭蕾……舞者?」這個前所未聞的詭異詞匯,已經完全超出婁易能理解的範圍。
「就是一種特殊的舞蹈,我們那里的人稱作芭蕾,這可是要有天分的人,才能跳得好的舞蹈。」
于是在他皺眉注視下,沈芯婕踮起了一只腳尖,弓起另只腳,做了一個不算標準的原地轉圈。
那奇異的姿態,卻有著難以言喻,不可思議之美,特別是她高揚的下巴,直挺如松的縴細背脊,仿若一株挺立綻放的花朵,令人移不開眼。
這個奇異的舞蹈動作,不僅特殊,更是異常美麗,婁易深受震懾,好片刻無法言語。
待到她停下旋轉時,他喉頭一窒,道︰「妳……就穿著這樣跳舞?」
經他提醒,沈芯婕頓住,靈秀眸兒瞄去一眼,瞥見他耳根子微紅,隨即噗哧一聲笑出了聲。
「原來你也會害羞啊?」嘖嘖,連害羞的表情都是冷冰冰的,可真會裝酷。
婁易抿緊了好看的薄唇,明顯不悅。
她笑道︰「我沒記錯的話,你今年才十六歲吧?告訴你,在我那個世界,我已經二十四歲,整整大了你八歲,對我來說,你就像個小弟弟。而且我們那兒不是穿著你身上那樣的衣服,我們穿的衣服本來就少,女人愛怎麼穿就怎麼穿,男人得尊重我們,管不著女人怎麼穿。」
又是教人匪夷所思的胡言亂語。婁易越發無法理解她說的那些古怪言詞,只能半信半疑的猜測,她是不是又發病了?
再次于原地轉了一個圈,沈芯婕停下,秀眉緊擰,喃喃抱怨︰「不行……太僵硬了,得花更多時間才能讓這具身體變柔軟。」
緊接著,婁易看見她單手撫在小骯上,懊惱不已地嘟囔︰「剛才不該吃這麼多的,接下來得努力減肥才行。」
「減肥?」婁易微瞇的眼神透著疑惑。
「跳芭蕾舞可不能太胖,你看,這麼胖,剛剛我都快跳不動了。」
婁易見她捏住手臂,又擰了擰大腿,似在掂量,嘴里不住抱怨著,而他實在無法理解她口中的胖,究竟從何而來。
「妳已經夠瘦了。」他無法苟同的皺眉反駁。
「欸,你不懂啦。」她橫他一眼,困擾地掂起身上不該長的那些肉,計劃著該怎麼讓這具身子瘦成舞者該有的標準。
婁易仔細地端詳她,再一次確認她意識清楚,神智清晰,並無任何異狀,不論如何看,都與過去瘋傻的發病模樣相去甚遠。
還有,她說的那些離奇之事,以及她跳的古怪舞蹈,並不像是憑空捏造出來,這樣說來,唯一的可能便是……
尋思至此,婁易的面色越見凝重。
沈芯婕旁若無人的繼續拉筋,循著早已深深烙印在腦海的舞步,跳了一小段不算太標準的芭蕾舞步;畢竟,這具身子並不是自己的,又沒有舞蹈基礎,跳起舞來,自然有失往常水平。
婁易就這麼看著,黑眸緊瞇,開始相信她說的那些怪話……不,不是開始相信,而是不得不信。
她說著各種他听不懂的胡言亂語,跳著他從未見過、前所未聞的奇怪舞蹈,而他非常確定,自七歲起便住進婁家的岑巧菱,從未習過舞。
「你開始相信我了,對不對?」
驀地,沈芯婕停下舞蹈,自信滿滿的朝他綻開笑靨。
她笑得神采飛揚,甜似春日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他從未見過女子笑得如她這般……燦爛。
保守的古時社會,未出閣的女子,絕無可能衣著不整地在男人面前跳舞,更不可能露齒燦笑,笑得這般毫無矜持。
而她,笑得如斯自然,僅著中衣也絲毫不扭捏遮掩,好似穿成這樣對她來說,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她若不是瘋了傻了,便是如她所說,她真是另一個人,魂魄附體的竊用了岑巧菱的身軀……可世上真有如此玄奧離奇的事嗎?
「婁易,我話先說在前頭,我是不會嫁給你的。」
她沒由來冒出這句話,登時,婁易眉心又起波折。
沈芯婕一邊彎腰拉筋,一邊抬起小臉對他說道︰「你應該也曉得,女乃女乃想把我托付給你吧?但是,我不可能嫁給你。」
婁易本也無意娶她,可听見她這麼說,出于男人尊嚴,不免心生淡淡不悅。
正欲揚嗓,忽又听見她說道︰「在我原來的世界里,已經有一個很愛、很愛我的未婚夫。哪怕我病了,變丑了,他依然不離不棄,而我也一樣愛他,所以我不可能嫁給你。」
饒是冷靜如婁易,聞此言亦不禁怔訝。「妳有未婚夫?」不管怎麼看,她都不像是瘋了或傻了,莫非她說的話全是真的?
然而,沈芯婕描述的另一個世界,于婁易而言,畢竟太難想象,致使他始終很難完全相信她的話。
「嗯,他叫江凱勛,跟我一樣都很優秀。」提及未婚夫,沈芯婕長睫垂落,笑里添了一絲落寞。
莫名地,這一笑,竟輕輕扯動了婁易的心。
「婁易,我想離開這兒,你幫幫我吧。」末了,沈芯婕軟聲央求起來。
婁易卻只是漠然地凝視她片刻,沒應聲便徑自轉身離去。
「陰陽怪氣的小屁孩。」沈芯婕對著他的背影努了努嘴,碎念道︰「長得好看也沒用,個性冷冰冰的,真不知道何老夫人那樣的好人,怎會有你這樣的怪孫子。」
不過……是說,她渾身包得緊緊的,也沒露出半點肌膚,他耳根子怎會紅成那樣?
沈芯婕垂眸,瞅了瞅身上那件單薄的中衣,想起方才婁易別扭的害羞模樣,不由得嗤嗤低笑。
畢竟,這個的冷冰冰小屁孩也才十六歲呀!況且又是觀念保守封閉的古人,難怪會這麼純情呵。
瞧他那樣冰塊似的冷性子,肯定也不會想娶岑巧菱這個傻子,待他仔細考慮過後,肯定會選擇幫助她的。
沈芯婕懷揣信心的笑了笑,繼續抬腿拉筋,想著能在這個異時空,重溫美好的芭蕾夢。
她也知道,要想用岑巧菱的身體跳真正的芭蕾舞,是不大可能的事了,畢竟舞者的柔軟度與基本功,仰賴積年累月的訓練,她若真想跳,跳出來的芭蕾舞頂多是徒具形式罷了。
然而,即便如此,哪怕這兒沒人看得懂,哪怕她只能跳給自己看,無人欣賞,那都無妨。
曾經,芭蕾是她傾盡所有心力的夢想,就差那麼一步,她便要站上國際舞台發光發熱,卻被漸凍癥無情的擊碎了這個夢。
現在,她在另一個時空,用著另一個女孩的身體重新站起來,哪怕只能跳著不標準的芭蕾舞,只能跳來自娛,也好過在原來的時空等死。
她不會放棄的,她要把遠在另一個時空,遭受病痛禁錮的沈芯婕,所不能完成的夢想,在這個時空實現它。
抬起手背,抹去眼角的淚水,沈芯婕繼續抬腿拉筋。只要還能跳舞,便能忘卻所有的苦痛與折磨。
靈魂穿越又如何?身處在陌生時空又如何?只要能動能走,能張嘴說話,不管是使用什麼人的身體,透過什麼樣的方式,她都會努力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