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魔為偶(下) 第九章
南明烈神情未變,內心卻是一凜。
他腦子里的確想著一具渾身是傷的軀體,深深烙印在腦海中,然而那人並非是自己……柔發凌亂散開,唇瓣被咬破,頸子上捺著明顯的指印掐痕,紅腫瘀青,那人五指無力地微曲著,小小掌心被鐵簪穿透釘在榻木上,一身清肌似被作了畫,紅痕與青紫交錯層迭,狠遭踩躪的腿心殘濘一片,血絲滲流,那沉睡中的臉容蒼白得仿佛失去元氣,令他……
不能呼吸。
即使這般,想吞噬她、傷害她,用力摧殘她的念頭並未消散。
火能波動得厲害,在昨夜之後,他必須花上雙倍力氣穩下,額心亦刺疼發燙。
不能再這樣下去!
他若再受撩撥,如昨夜那般入魔的狂態將再次發生。
經過昨夜那一場,他三魂與七魄、五感與七竅已知個中滋味,徹底嘗到甜頭,自制力大落,他真會一而再、再而三傷害她,只圖一時痛快。
放下茗杯,他正視眼前的高壯漢子,徐聲問——
「尊師他山道人,本王何時得見?」
陸劍鳴濃眉挑了挑,闊嘴咧出笑。「師父交代過,若要尋他,一路往西行,有緣者必然得見。」
當日在北溟地宮目睹朱雀離火現世,他隨這位身具純正靈氣卻劍走偏鋒的烈親王來了一趟天南朝帝都,為的是要就近監看離火靈氣在他身上的變化,畢竟于這位當朝親王而言,修仙與成魔僅在一念之間。
他曾向對方提過,倘是得遇師父他山道人,定能解開更多關于朱雀離火之事。
如今烈親王是有心求見了,雖不清楚他家丫頭除了探進他的凌虛見到那些慘狀,究竟還干出什麼事,到底是令他生出意念。
他的心鑰和心藥,果然是那丫頭。
這一方,南明烈沉吟著他的話,淡然勾唇。
「本王是有緣者嗎?」
「王爺既然有心,自然有緣。」
絲雪霖全沒料到,在她得知師父這一年多來發生何事,也覺得跟師父「談開了」,師父那一晚以一種坦率毫不掩飾的暴虐相面對她,不再費勁壓抑,內心有多暴戾,怒火就有多熾盛,對她盡數展露……她以為終于再一次貼近他,未料,他卻避她避得更狠。
她不懂。
不懂不懂不懂啊!
她想破腦袋瓜都弄不懂師父為何躲她。
今日且教他知道,她絲雪霖不是那麼好擺月兌的,非問個水落石出不可!
城外官道上,駿馬快蹄趕上一輛外形樸素、卻是以上上等木材打造的馬車,駿馬馬背上的姑娘忽地一記挺飛,足踩馬背竄出,非常粗暴且干脆地從馬車後頭的小門「砰」一聲闖將進去。
姑娘除了一手單人駕雙翼堪稱絕技,自小必于養馬、馴馬的活兒也干過不少,且還挺有心得的。
此時她成功闖進馬車內,兩指立時擱在唇間,一道清厲哨音聲響,那匹送她過來的大馬就「格答、格答」停了快蹄,閑散踱起步來,大有一副「使命達成,打道回府」的神氣。
馬車被破門而入,前頭趕馬的車夫豈能不察?
听到馬夫大叔發出停馬的哨音,姑娘趕緊推開前頭小門,露出笑嘻嘻的臉蛋。
「是我是我,羅叔別緊張,我追著你們過來的,繼續走啊,沒事兒的。」
「雪霖小姐您這是……」馬夫大叔眨眨眼。
「撞壞的馬車門我來修,我手藝是跟羅叔學的,肯定極好,別擔心啊!」
「呃?您這……」烈親王府里,養馬、趕馬、駕車第一好手的馬夫大叔,透過小門飛快看了姑娘身後的男子一眼。
後者眉目微沉像似不豫,卻未做出指示,看來該是應允的,唔……好吧——
馬夫大叔也就模模鼻子當作啥事都沒發生,重新趕起兩匹並轡駿馬,緩緩續行。
對付完所有事,終于能專注來對付最緊要的事。
絲雪霖盤腿坐定,麗眸直勾勾瞅著親王師父。
南明烈表面上淡定自持,也必須做到淡定自持,依他現下情狀,實耐不住她的撩撥,不嚴厲待己著實不成,只是……被這丫頭毫無掩飾的熱烈眸光逼視,心里也微感吃不消。
「師父近來天天出門,今兒個是要往城南法華寺拜訪住持大師,那位老老又瘦巴巴卻愛吃水煮落花生的住持大師與我是忘年知交……師父,阿霖也有忘年知交呢,師父既然去訪,怎不帶上我?」
南明烈下意識揉揉額心,發現她留意到他的舉動,眸光亦瞟向他的眉間額上。
火焰印記若開始泛出細光,表示他心緒波動甚劇——她向來是個見事甚快、思慮敏銳的姑娘,定然已瞧出端倪。
以往她要是展露出機敏聰慧的一面,他內心總為她感到驕傲,覺得一塊美玉來到自己身邊,落在自己手中,他沒有辜負她,沒有辜負自己,他將她教得那樣好,令他那樣喜愛。
但此際,他實在痛惡她這般敏銳善感,令他掩飾得如此費力。
他神態從容地放下手,目線微蕩,朝被撞壞的後車門瞧去,道——
「你是越大越沒有規矩了,本王的車你也敢毀?」
她仔細觀察那張太好看的俊顏,心怦怦跳,三分肯定加七分猜測地問——
「師父是不是害羞了?自從那晚模上你的榻,我們……這樣又那樣的,師父完全放開不壓抑,可事後你就避我如蛇蠍,天天變法子躲我。師父臉皮沒我厚,阿霖知道啊,會覺害羞,我也能夠明白,但師父還是要讓我知道,不然我會胡思亂想,很難受的。」深吸一口氣頓了頓。「所以師父真的害羞了對不?對吧?」
她出的是「中宮直取」的招數,既狠又直接,南明烈以不變應萬變,若沒凝神細瞧,實看不出他耳廓已隱隱染紅。
他避開提問,狀若雲淡風輕。「本王這幾日會在法華寺留宿,待抵達山門,讓羅叔送你回府,別跟來。」
「為什麼?」絲雪霖不依地瞠圓雙眸。
「法華寺不留女客過夜。」
「我是問師父為何留宿寺中?」她強調般揮著小拳頭,鼓起雙腮,瞬也不瞬直瞅著他,看著看著,突然斬釘截鐵道——
「原來真是害羞了。」點點頭,再點點頭。「若非害羞,那、那就是有負罪感……可是師父,那一夜發生的事都是我想要的,真心想要的,我想知道這一年多來你在哪里、過著怎樣的日子,在不得而知之前,連想都不敢想,很怕不好的事發生……但……但畢竟真的發生了……
「真正去看,映入眼中的每一幕都讓我痛到好像五髒六腑全亂七八糟移了位,沒有一處是好的,師父破破碎碎的,我也跟著破破碎碎,可我終于知道了,一顆心雖痛到四分五裂,畢竟全部都能攏進胸房里,不會七上八下一直吊在半空,難受到快要死掉,因為師父回來了,在我身邊,我們又能在一起……」
甚是寬敞的馬車內一陣沉靜,除了外頭響起的木輪滾動聲和馬蹄聲響,只余她略顯深濃的呼吸吐納聲。
她抿抿朱唇又道︰「探進師父的凌虛里,見了一切,才敢確認那對姊弟的來歷,他們出身西澤巫苗族,在古稀之年,姊弟二人相偕離開聚落,不知去向,我小時候听族里耆老們說過他們的事跡,什麼取血延壽、設陣掩魂的,許多說得太神,每每都當成故事來听,大伙兒還說,巫苗族還魂丹的配方就是他們姊弟二人整出來的……沒想到那些口耳相傳的故事,很多是真。」更沒想到的是,被西澤巫苗族當成傳奇的兩人,最終成了邪魔歪道。
「跟本王說這些做甚?本王不愛听。」
南明烈俊顏轉向車外開闊的景致,眉眼間神氣疏離。
絲雪霖聞言怔然,想了想,明白地點點頭——
「……是啊,說這些做什麼呢?都過去了。」
又作一個深沉至丹田的呼吸吐納,仿佛能一掃胸中無形塊壘,她咧嘴笑出白牙。「師父我不說了,你也不要再躲我,咱們……咱們就跟以前那樣一塊兒過活,不要心有芥蒂,然後……然後一直都用不著和好,因為沒有吵架呀,所以用不著和好,好不好?」
她知道師父有他的心魔要沖破,是她再如何焦急思慮都無法為他辦到的。
但她可以等。
只要他一直在她身邊,所有事都會轉好的。
豈料——
「在法華寺靜待幾日之後,本王將離開京畿遠行,你的居所我另有安排,屆時會令黛月和緋音隨你過去。」
話題轉得突兀,教人措手不及。
絲雪霖瞪著男人擱在膝上輕敲的優雅長指,跟著去看他沉靜起伏的胸膛,再往上挪動眸線,望著他有些深沉莫解的側臉。
「什麼叫……我的居所另、另有安排?」喉頭太澀,她用力吞咽唾津。
南明烈雙目略眯,徐聲道——
「烈親王府與宮里那位畢竟……有了齟齬,本王若遠行,而你獨留在京畿帝都,待宮里那位的耳目將事回稟,如那晚暗調禁衛軍兵力夜襲烈親王府之事,亦可能再發生。再有,若真是禁衛軍還不足懼,就怕是禁衛軍假扮的強盜賊人,闖進府內恣意燒殺,完全不需顧忌身分,如此才是防不勝防。本王如若不在,在京畿帝都的你必為帝王所覬覦,你會成為他手中的天王牌,為斷絕這樣的可能,另尋一個安全所在安置你,方為上策。」
而那個安全所在是托了法華寺的住持大師暗中牽線,方才選定,他此次說是留宿法華寺,實打著「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主意,欲先前去那離京不遠的小城看過,再替她的居處多置些東西。
只是他完全沒跟她商量,她哪里受得住?!
「什麼覬覦不覬覦?什麼天王牌的?天南王朝的昭翊帝對我根本想除之而後快,可我不怕他,我才不怕!但是師父想離開京畿了,那就走,才不管什麼近行遠行的,你走,阿霖當然跟著,我沒跟在一旁,萬一師父又不見了怎麼辦?我怎麼可能獨留在這里?」她依舊不明白。
「要你留下,你就留下。」
「師父!」小拳亂揮。
「你留下來。」
「我不留。」一臉執拗。
「本王絕不會帶你同行。」
「為什麼?!」她火氣噴沖。「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