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郡主命 第十五章 投懷送抱被拒絕
紫芍坐在走廊上,身上披著件半舊的衫子。夜里很涼快,風兒鑽進衣袖與裙底,勾得她鼻尖癢癢的,接連打了幾個噴嚏。
今天晚上是她值夜,她卻不願到穆子捷跟前伺候,只派了個小丫鬟服侍他就寢。
大概因為不好意思吧……自從那天在山坡上向他表明心意之後,她就一直躲著他。
「怎麼一個人坐在這里?」
身後忽然傳來穆子捷的聲音,把她嚇了一跳。她連忙站了起來,結結巴巴地道︰「公子……公子還沒睡呢?」
「睡了一會兒,覺得渴了,」穆子捷道︰「喚人給我倒茶,叫了半天也沒人答應。」
「桂枝呢?」紫芍皺眉,「我吩咐她在外間伺候的。」
「大概睡沉了吧。」他撇嘴,「你還說呢,好歹你也是大丫鬟,怎麼把事情都扔給小丫頭們,獨自在這里偷懶?」
「奴婢……」她不過是想避開他罷了,以免雙方尷尬,「奴婢知錯了,這就給公子沏茶去。」
他卻道︰「罷了,反正也醒了,正好咱們說說話吧。」
大半夜的,他怎麼忽然來了興致跟她閑聊?紫芍狐疑地瞧著他。
穆子捷忽然道︰「丫頭,你那天不是說喜歡我嗎?」
天啊……這一問冷不防的,真叫她措手不及,讓她如何回答?
「倘若我不願娶你呢?」
「公子要把奴婢趕出府去嗎?」紫芍問道。
「那倒不至于,」穆子捷搖頭,「若我贈你一筆銀錢,足夠你下半生無憂,你可願意離開?」
他要打發她走?因為不肯納她為妾,所以如此嗎?紫芍凝視著他,「公子為何不試著接納奴婢呢?是怕郡主不高興嗎?」
「我只當你是小妹妹,」穆子捷微笑道︰「並無私念。」
「什麼叫私念?」她一臉懵懂。
他頓了一頓,不知該怎麼解釋,只含糊地道︰「連這個都不知道,所以說,你還是個小女女圭女圭,如何能為人妻妾?」
剎那間,她明白了,原來他是那個意思……這不由讓她雙頰泛紅。她鼓起勇氣道︰「可奴婢對公子有私念!」
「什麼?」穆子捷忍俊不禁,「小女女圭女圭,別瞎說。」
「真的,」紫芍坦言道︰「奴婢面對公子時,心里時常會跳得很快,撲通撲通的,這就是所謂的私念吧?」
每一次她一本正經向他吐露衷腸,讓他哭笑不得。
「這是你這女女圭女圭見過的男人太少,」他伸手模模她的頭,「等你再長大幾歲,就不會如此了。」
紫芍繼續道︰「公子這樣觸踫奴婢,也讓奴婢很緊張,都有些喘息不順……」
可不論她說得再深情,在他眼里不過小女女圭女圭的天真罷了,這距離他認定的男女之情天差地別。
「很晚了,歇著吧。」他本想勸勸她,但看來是勸不出什麼結果,反而會讓事情更糟,便不再多言。
紫芍卻不打算就此罷休,緊隨他進了屋子,一把推醒躺在外間的小丫頭道︰「桂枝,你出去睡吧,今晚換我伺候。」
桂枝被她叫醒,揉著惺忪的睡眼,也不知發生了什麼,含糊地答應一聲,披著衣服退出去了。
紫芍將門關上,好像覺得不妥當,將窗子也關了個嚴實。
「怎麼了?」穆子捷覺得她行事反常,「大半夜的,你就隨桂枝去睡吧,反正我現在也不渴了。」
紫芍不語,只上前將穆子捷的床簾垂下,而後抱了個枕頭,爬到那雕花大床上。
「丫頭,你干什麼?」她這大膽的舉動,讓穆子捷吃了一驚。
「公子不是說對我沒有私念嗎?」紫芍不服氣地道︰「那就讓奴婢在這床上睡一晚,看看公子到底有沒有私念。」
「胡鬧!」穆子捷蹙眉道︰「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家,這像什麼話?若傳出去,你將來如何嫁人?」
「怕是再也嫁不了人了,」紫芍理直氣壯地道︰「侯爺要賜奴婢給公子做妾的事,這府里上上下下都知曉了,奴婢的名聲早就沒了,還能嫁人嗎?」
「你這丫頭當真難纏,」穆子捷無可奈何地看著她,「那好,大床留給你睡,我去睡丫頭的臥榻。」
「公子怕什麼?」紫芍問︰「怕對奴婢也產生私念嗎?」
「本公子哪有害怕?」穆子捷反駁道︰「只是不想跟你這丫頭空耗罷了,此刻夜深了,我困得很。」
紫芍瞪著他,忽然淚水在眼眶里打轉,滴滴答答地落了下來。
他沒料到她竟會流淚,一時間有些微怔,「怎麼了?好端端的,哭什麼啊?」
「奴婢喜歡公子,公子卻如此厭棄奴婢,」紫芍淚流不止,「難道不該傷心嗎?」
「我哪有厭棄你,」穆子捷嘆一口氣,只得上前安慰道︰「不過是叫你不要做傻事罷了。」
燭光下,她只穿著一件單薄的杏色中衣,一把頭發亂糟糟地垂在肩後,整個人太瘦小,腦袋顯得特別大,像個木偶女圭女圭一般,讓他覺得可憐又好笑。
他屈指替她輕輕擦拭淚珠,那淚珠兒晶瑩透明,一顆顆圓滾滾的,沾在指尖上,讓他心底生出許多柔情來。
假如……假如沒有元清,他會娶這個女女圭女圭嗎?等她再長大幾歲,長得豐腴一些,頗有些女人姿態的時候……他會喜歡她嗎?
其實他也不確定。這段時日與她朝夕相處,他心中時常感到快樂,這是他從小到大不曾有過的。
這算男女之情嗎?
「公子——」紫芍忽然伸開雙臂,環抱住他的腰際,臉蛋貼著他的胸膛,「公子,不要動,就一會兒,讓奴婢就這樣待上一會兒……」
他身形一僵,有些不知所措。
「公子,奴婢這般……會讓你有私念嗎?」她低低地問。
他該如何回答?只覺得她靠在自己的胸口,就像有什麼軟綿綿的堵在他的心窩里,像輕飄飄的雲朵,或者一塊就要融化的糖。
這與他從前思慕元清時的感覺不同。從前那樣的愛戀仿佛一個迷夢,捉不住、抓不牢,患得患失,但此刻卻是踏實的,似乎把什麼沉甸甸的東西裝入了囊中,此生都不必惶恐。
他真的弄不清,哪一種才是真正的男女之情……
「公子在想什麼?」
穆子捷從思忖中掙月兌出來,看到元清在對他微微而笑。
元清親手盛了一些果子,遞給他,「公子仿佛有心思呢,」她瞧著他,「我特意抹了公子贈的胭脂,公子都沒察覺嗎?」
她今日的妝容十分干淨,略施粉黛之後,只在唇頰上涂了淡淡的緋紅色,開口說話時,小蒼蘭的清香若隱若現。
「郡主甚是美麗。」穆子捷垂眸道︰「微臣不敢細瞧,怕唐突了郡主。」
「什麼唐突不唐突的,你我就要成親了,怎麼還這般疏遠?」元清嬌嗔道。
穆子捷心里咯 了一下,這「疏遠」兩個字讓他有些不是滋味,這一切與他想象中的也截然不同。
他本以為與元清訂婚之後,兩人在談笑間能增進感情,現在卻覺得有些尷尬難堪。他拿著從前喜歡的東西去
討好她,她卻沒有半點欣喜;她故意來逗他說話,他卻總是心不在焉。
兩人之間的節奏仿佛總是差了半拍,不是她快了,就是他慢了,難以和諧。
他真的愛元清嗎?或者,那樣的愛慕只存在于幻想中,一但變成現實,就發現千瘡百孔,萬般缺陷?
元清忽然道︰「昨兒聞遂公主似乎是與駙馬吵架了,都說他們是世上最令人羨慕的夫妻,卻還會吵架,奇不奇怪?」
「世上哪有不吵架的夫妻啊,」穆子捷淡笑道︰「朝夕相處,難免的,嘴唇有時候都會被牙齒磕著呢。」
「如果只是為了小事倒也罷了,」元清呶呶嘴,「听聞駙馬要納妾呢。」
「這個微臣也听說了,」穆子捷道︰「想必是為了子嗣考慮吧。」
「男人都是這樣朝三暮四嗎?」元清仿佛話中有話,「從前聞遂公主沒有生育,兩人不也過得好好的嗎?怎麼駙馬忽然想要個孩子了?」
「時移世易,有些想法終究會變。」穆子捷有些無奈,「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就算駙馬自己不想要孩子,大概禮法也不允吧?」
「公子將來也會納妾嗎?」元清冷不防地道。
穆子捷一怔,沒料到她會有此一問,如同一箭正中他的心。
「公子為何不回答?」看他沉默良久,元清眼里涌起一絲埋怨的神色,「莫非公子也打算納妾?」
終于,他輕聲道︰「將來的事,微臣也不敢確定……」
若換作從前,他定會斬釘截鐵地說不會,然而現下他卻猶豫了,腦海里滿是另一個的身影,叫他如何不遲疑?
他以為自己很忠誠,上蒼卻偏偏跟他開了這樣的玩笑,仿佛在告訴他,人之脆弱不堪一擊。
「公子若要納妾,打算納誰為妾呢?」元清咄咄逼人地繼續道︰「是那個小丫頭?叫什麼紫芍的?」
穆子捷抬眼看她,她知道了?看來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听聞定遠侯打算把那個小丫頭給公子做妾,」元清見他不答話,急了,「公子,你到底允了沒有?」
「那只是父親的意思,」穆子捷解釋道︰「希望郡主不要誤會。」
「那麼公子的意思呢?」元清依舊緊追不放,「等我們成親,公子還要把她帶在身邊嗎?」
「她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子能去哪里?」他道︰「此事從長計議吧。」
「把她嫁人!」她強勢地道︰「反正成親以後,我不想再看到她。」
「她年紀還小,強行將她嫁人,會害了她。」他蹙眉,「成親以後該如何安置她,該與我母親商量。」
說實話,元清此刻的語氣很讓他厭惡,仿佛紫芍是一個小貓兒、小狽兒一般,說送走就送走。紫芍雖為奴婢,但至少該把她當成一個人來尊重。
「公子還說喜歡我呢,」元清不依不饒,越發驕縱起來,「還說從小就喜歡我,真看不出來,我還以為公子鐘情的是那丫頭呢!」
穆子捷站起身來,「郡主,微臣今日暫且告辭,郡主大概心緒不佳,微臣不敢再打擾郡主。」
他實在不想與她蠻纏下去,計較從前如何、現在如何,有什麼意思?他昔日對她的愛慕就算再深,也不能忍受她這樣的跋扈。
穆子捷不等元清回答,轉身便走,也不怕得罪她。
他听見元清在身後厲聲叫著他的名字,要他站住,然而他故意不再搭理。
他听見她似乎把茶杯打碎了,發出劇烈的聲響,不過他終究沒有回頭。
從前他心心念念的女子,為何會變成如此模樣?真像鬼魅換了她的魂,讓她判若兩人……
穆子捷乘車回到家中,在書齋里氣悶了好一陣子,本來還有不少公文要書寫,此刻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他終于明白為何父親雖然有了夫人,卻還要娶他的母親。小時候他一直很埋怨父親,覺得是父親一時害了他母親,也不該生下他,讓他徒招正室怨恨,但現在他總算有些諒解父親。
夫人那般,豈不跟元清郡主一樣嗎?夫人年輕時,肯定也跟父親有過良辰美景,然而再美好也終究敵不過那飛揚跋扈、面目憎惡的時刻,所以父親退而求得其次,寧可親近妾室。雖然妾室是邊關賤民,論家勢相貌比不上夫人,但性子溫順,終究能讓男人有一處安寧的所在。
「公子——」一個小丫鬟推開書齋的門,給他沏了茶。
穆子捷順口問道︰「紫芍呢?」
自從那晚之後,那丫頭就刻意躲著他,推說身體不適,也不再隨他入宮當差了。他知道自己待她太絕了些,傷了她的面子。
「紫芍姊姊一大早就出門去了。」小丫鬟道︰「現在還沒回來呢。」
「她出門做什麼?」這一天他入宮當差,還去探望元清,此刻都傍晚時分了,她也出去了一整天?
「這個奴婢不知。」小丫鬟道︰「紫芍姊姊雇了輛車走的。」
「雇車?」穆子捷一怔,「為什麼不用府里的車?」
「府里的車都派出去了,」小丫鬟道︰「紫芍姊姊不得已才雇車。」
他大驚,糟了,她該不會就此一去不復返吧?否則為何去了大半天?
他擱下茶盅,沉吟半晌,心緒不寧,轉而對小丫鬟道︰「叫人去打听一下,紫芍雇的是哪里的車?車子把紫芍送到了哪里?快去!」
小丫鬟連忙應聲去了。
然而穆子捷終究還是不放心,獨自來到東邊的側門處,因為他知道紫芍若回來,肯定會走這扇門。
看門的小廝見了他,甚是奇怪,連忙上前道︰「二公子,有何吩咐?」
「沒事,」穆子捷含糊地道︰「就想出來透透氣。」
「這兒人來人往的,雜亂得很,公子該去花園透氣才是。」小廝眼神滿是疑惑。
他沒有作答,小廝也不敢多問,只得退到一旁。
穆子捷望著街口的方向怔怔出神,他此刻也顧不得許多,心中唯有一個念頭——若紫芍真的一去不復返了,他該當如何,要去尋她嗎,去哪里尋她呢?上河村嗎?
他從沒料到自己居然會有這種失魂落魄的感覺,不過是她出門一日未歸而已,倘若真的失去她,此生不得再相見……他又會如何?
曾幾何時,這個丫頭在他心中如此重要了?或許是因為在一起經歷了諸多患難,有了不同于別人的情感。
一輛馬車停在門口,一個他熟悉的嗓音忽然傳來——
「公子,您怎麼在這兒?」
穆子捷從愣怔中回過神來,作夢一般,看到紫芍風塵僕僕地出現在他面前。
她問︰「公子在等什麼人嗎?」
那確實是她,穆子捷用了好一陣子方才確定並非他眼花。他忍不住厲聲道︰「你這丫頭!跑到什麼鬼地方去了?!」
「公子莫非在等我?」紫芍跳下馬車,滿臉驚訝之色。
「本公子哪有閑功夫等你?」穆子捷死不承認,「不過恰巧回來,發現你這丫頭居然不在府里。听說你出去了一整天?」
「奴婢……回了趟上河村。」紫芍道。
「上河村?」穆子捷哪里會相信,「你不是很怕見到你舅舅嗎?」
「奴婢沒進村子,就是去村後的山坡上采了好些小蒼蘭。」紫芍轉身從車里捧出一大把花,「公子您看。」
「就為了這個?」穆子捷凝眸。
「采了整整一大車呢,」她伸出雙手,「公子,我的手都疼了。」
她指尖紅腫,讓他心尖一軟,心疼她不好好照顧自己。他佯怒道︰「采這些鬼東西做什麼?你吃飽了沒事干?」
「公子不是要給元清郡主做胭脂膏子嗎?小蒼蘭的花季就要過了,奴婢想著,現在多采一些,就能多制一些胭脂存起來。」紫芍詫異地道︰「公子不高興嗎?奴婢還以為您會歡喜呢。」
他沒有答話,只拉過她的手,從懷中掏出一塊絹帕,將她的手指纏了起來。
「公子……」紫芍本能地退了一步,卻被他握住了手腕,無處可退。
「等會兒叫大夫來給你上藥,」穆子捷道︰「暫時別踫著、磕著了。」
「這點小傷不用叫大夫。」紫芍婉拒道︰「奴婢回房里尋一些金瘡藥就行了。」
「我說要叫大夫,就一定要叫。」他很霸道地道。
好吧,她拗不過他,只得由他。只是他忽然對她這般關切,倒讓她不習慣了。
「你真傻,那胭脂膏子制好了是送給元清郡主的,你又沒有份,」穆子捷嘆道︰「何必為此費心?」一想到元清要趕她走的事,他心中就萬般難過,替她覺得委屈。
「那麼,等胭脂制好的時候,公子也送奴婢一些吧,奴婢很喜歡小蒼蘭的味道呢。」紫芍笑嘻嘻地回答。
他看著她無憂無慮的模樣,猜她是真的缺了心眼,還是在強顏歡笑?她越這般,越讓他心生憐惜。
「以後不要一個人亂跑了,」穆子捷肅然道︰「上河村也別回去了,遇上你舅舅怎麼辦?」
「遇上我舅舅倒不打緊,」紫芍依舊樂呵呵地打趣道︰「遇上鬼才可怕呢。」
「少胡說!」自從上次聊起了換魂的故事,對這些東西,他心中居然有了忌諱,從前他可從不信怪力亂神的。
紫芍忽然問道︰「公子,我若遇到鬼魅,被換了魂,您還能認出我嗎?」
「你這丫頭!」她這話倒讓他生出許多不祥的感覺,「瞎說什麼呢?再說,就剪了你的舌頭。」
「公子,您還認得出我嗎?」紫芍卻執意重復道。
他發現她好像是故意說這樣的話,雖然他弄不清楚為何她要如此,但她既然問了,想必有她的用意。
這丫頭表面上裝呆,心里可機靈得很。
「總得有個標識,讓我認得你吧?」穆子捷微笑道︰「我又不是神仙,若你移了魂,換了殼,我哪有這火眼金楮。」
「標識嘛……奴婢一時也想不到,」紫芍吐吐舌頭,俏皮地道︰「總之,公子記住今天說的話就行了。」
他忍不住抬起手來,輕撫她的發絲。她這般可愛,讓他哪里舍得?別說什麼移魂,就算是分離的這半日,他也焦灼難奈。
所有的人都在逼問他會不會納她為妾,而這一刻,對于這個問題,他倒有了篤定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