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恩浩蕩(2017) 第一章
第一章
清明時節,陰雨綿綿,連下月余仍不見放晴,雨點滴滴答答落在泥濘路面上,讓原本積水不退的官道更難行走。
撐著破紙傘,細細小雨凝成雨滴,從破了個洞的傘面滑落,淋濕了傘下的男人和娃兒,可兩人不以為忤,步伐依舊緩慢。
佝僂著背,拖著一只瘸腿的中年漢子才四十出頭,可常年的操勞讓他看來有如六十老叟,不僅面色蒼白,現下更是氣喘如牛,走三步得休息一步,蹣跚的步履似隨時要跌跤,全仰賴身旁不及腰高的娃兒攙扶著才勉強走得平順。
「娃呀,餓不餓?」
「不餓。」
「是嗎?」男人明白小娃體貼的心意,深深嘆了口氣,「就快到了,待會就有飯吃了。」
「好。」小童乖巧應答。
睜著圓滾滾的大眼,體形偏瘦的小童長得比同齡孩童還要矮小,瘦骨伶仃地不長肉,小小的手臂干瘦如易折的樹枝,連骨頭都隱隱可見。
她的眼中沒有對新事物的好奇,只有早熟的無助和茫然,盡避不想離開撫育她多年的親人,盡避心中有很多不安,也只能抿緊發凍的紫唇,低垂著頭,堅強的不想讓親人為難。
「娃呀妳不要怪六叔無情,六叔真的過不下去才……六叔也舍不得……」說沒兩句,中年男子便哽咽得說不出聲。
瘦小的胳臂用力拉緊同樣無肉的大手。「叔,別哭,娃兒會過得很好,你不用替我擔心。」
「妳……妳這孩子……我……我舍不得呀!」才說完,泣音一轉,男人號咷大哭。
終究還是舍不得啊,從小養到大的孩子,誰忍心割肉似地送去吃苦,不放在懷里好好疼惜,當成寶寵著?
可是連年天災人禍不斷,大伙兒收成都不好,幾畝薄田實在養不起一家子七、八張活口。听說城主家缺了幾個手腳伶俐,听話又乖巧的丫鬟,他那婆娘也不和他商量一聲,便自作主張的和里面的管事談好了,將剛滿十歲的娃兒賣入大戶人家。
雖然這娃兒不是親生的,可養了五、六年總有些感情,況且她小小年紀聰慧又勤快,會幫著打水、撿柴、升火,讓人打心里頭窩心。
「叔,你不要難過,人家說城主家又大又漂亮,還有很多飯可吃,我吃飽飽,叔也吃飽飽,大家都不會餓肚子。」少了她一個人吃飯,叔就有銀子治他的腿疾,家里人都好過,她該高興的。
「娃兒呀娃兒,妳怎麼這麼貼心,咱爺倆不去了!要餓一起餓,大不了粥飯再煮稀一點,多加點水,忍一忍總熬得過去。」男子有了回頭的打算。
其實眉清目秀的娃兒是他從山神廟撿來的孩子,當時他與妻子成親十余年仍未有兒女,見她討喜卻不知怎麼走失了,才會心生不忍帶回家照料,一如親兒疼入心坎。
不料小娃帶福氣,才帶回家不久,以為不孕的妻子竟接二連三有喜了,一下子家里人口大增,原本這也是好事,但連年天災加上前些時候為了多賺銀兩,他替人換瓦時不慎從屋頂摔落,命是保住了,可腿卻瘸了,連下田耕作也不行。
想也是因為這樣,妻子才會狠下心要把娃兒賣給大戶人家攢點銀子吧。
「六叔,我們很窮,窮得連稀飯也吃不起,賣了我大家才有好日子過。六叔,窮人不講志氣,該低頭時就要低頭,要是餓死了誰也不會可憐我們。」她知道六叔不是她真的親人,但他們待她好是真的,會賣掉她也是不得已,如果可以她希望大家都能好過。
「娃兒……」
「六叔,別說了,你看我們是不是到了?」小娃制止中年男人的勸說,腳步停在兩扇朱紅色大門前的階梯,抬頭一看,門上掛了一塊匾額,寫著「祁府」。
「是、是啊……」中年男子也沒見過什麼世面,光是門口兩座雄偉的石獅就夠他驚顫了,反應跟娃兒差不多。
就在兩人猶豫著該不該上前敲門時,朱紅色大門被人拉開,一位捻著八字胡、約莫五十歲上下的老者走出,他目光精鑠,原先有些不耐,在看到門前的兩人時,多了點打量。
不一會,老者對著中年男子開口,「你是岔口村的老六?」看這漢子一副虛弱樣,難怪讓他等了這麼久。
中年男子先是愣了一會,才急忙點頭,但應答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讓老者截斷了。
「我是祁府的管家祁貴,你家婆娘跟我談過了,那娃兒留下,你上賬房領錢就可以走了。」祁貴也沒管他反應,低下頭,蹙眉看著不及他腰高的小娃兒,「妳就是老六家要賣的娃兒?」
「是的,就是我。」小娃仰著頭,明明心有懼意,卻膽色過人的直視冷眼斜睨人的管家。
「瞧這瘦得沒三兩肉的胳臂,個矮又沒氣力似的,妳能做什麼活呀?這跟當初說的可不一樣。」搓著下巴,他不太滿意地打量著她。
怕無容身之地的娃兒倒也機伶,大膽地往前一站。「我什麼活都能做,只是看起來瘦小了一點,其實我很厲害。」
「這……」祁貴捻著八字胡搓呀搓地,明顯帶著猶豫,不一會終于松口,「好吧,這會是府里缺丫鬟缺得緊,我才勉強用了妳,妳要是不用心做事,我踢妳走可是不會猶豫的,懂了嗎?我還有很多事得先教教妳,在大戶人家做事可馬虎不得,妳這鄉下丫頭得用心听……」
也不管她跟不跟得上,轉身就走的祁管家開始滔滔不絕的訓示,平板的臉上沒有表情,一板一眼的說起做下人應有的本分。
可他走了好一會,叨念了老半天才發現無人應聲,回頭發現小娃兒竟不在身後跟著,還像根木頭似的杵在大門口。
這下子他可就不高興了,眼底明顯顯露出不悅,捻著胡子往回走,大手一伸便是揪住娃兒的發辮往上一扯。
「啊——疼……」娃兒禁不住的喊了一聲。
「還知道喊疼就不笨!怎麼叫妳跟著妳不走,存心讓我發怒是不是?方才不是跟妳說過了,進了祁府就得听我的、听主子的,妳這會听懂了嗎?」真是不受教,呆頭呆腦的,他不喜歡鄉下人家的孩子就是因為這樣,沒點見識又不夠機伶。
可府里人手不足卻是不爭的事實,前些天也不曉得哪個丫鬟撞了邪,直嚷著秋桂院有鬼,嚇得不少奴僕紛紛請辭,讓他一個頭兩個大,不少城里人都听說了,也暫時不敢把人賣進府里,他才趕緊又吩咐人牙子把人找來,就是鄉下孩子也只能湊合著用。
這兩天進來的幾個,除了年長點的可以慢慢教,不少沒見過世面的孩子還真給他添了不少麻煩,看來這個傻娃兒也好不到哪去!
娃兒揉了揉被揪疼的頭皮,眼神清明,口齒清晰的道︰「管家伯伯,我們還沒說好買定的銀兩,我怎麼可以隨便跟你走?」
怔了怔,祁貴又捻起八字胡,看她的神情多了一分深思。「以為妳笨,倒是出人意料的聰慧。但妳說錯了,買妳的價錢之前就談好,我讓老六去賬房領銀子,哪錯了?」
「不,之前談的價碼不算,既然是我要賣,管家伯伯不該是跟我談嗎?」
這孩子說起話來倒是比一般孩子成熟不少,祁貴眼角多了點笑意。「妳這娃兒憑什麼跟我談價?」
「當然是我跟你談才算數,管家伯伯不知道吧,我可不是六叔親生的孩子,並不是非得照你們說的走。」一看對方臉色稍沉,她就知道這方法奏效了。
「嗯,妳挺聰明的。」這娃兒不錯,也許多花點錢也沒關系,「那妳說要多少呢?之前說好是三兩,現在給你們五兩夠多了吧?」
搖著頭,氣色不佳的小嘴兒吐出軟甜嗓音。「不,是十兩銀子!而且我只賣給你們十年,不買斷,一年一兩銀子十分公道,我會做很多活兒來證明的。」
「什麼十兩又不買斷……」微愕的祁貴本想拒絕,但念頭一轉,再次審視那張堅定的小臉。「妳叫什麼名字?」
娃兒看了一眼撫養她多年的中年男子,小聲地啟唇。「風紫衣。」
「風紫衣……嗯,是不錯的名字,可是……」邊皺眉邊斟酌的祁貴還在考慮要不要用她,畢竟十兩銀子才買十年,怎麼算都不劃算,和他當初的打算差上一大截。
再說,如果不買斷終身就容易有私心,不若買斷的丫頭忠心,所以祁府多是買斷的丫鬟,買斷的丫鬟待到差不多歲數時即由主子婚配府內長工,一輩子就這麼老死府里,少有出府嫁人的機會。
「管家伯伯,買下我你絕對不會吃虧,我人小蚌矮吃不多,勤奮肯學又听話,以後可以幫你很多很多忙。」風紫衣瞧祁貴不是拒絕而是猶豫,知道自己有機會,連忙說服。
雖然她真心想幫六叔家度過難關,但也不想自己一輩子就斷送在祁府做丫鬟,即便她年紀小,也知道為自己的人生打算。
听她說起話來挺成熟,他也中意,興許能安排更難的活給她,思及此,祁貴終于點頭,「十兩就十兩,妳可要認真的做事,要是偷懶貪玩,我先抽妳十大板子再賣到青樓,讓妳一輩子抬不起頭見人。」
听不懂青樓是什麼的小娃兒笑得可開心了,小手往上翻,馬上就要求銀貨兩訖。「管家伯伯,我的賣身銀。」
「急什麼,讓妳六叔去跟賬房支取不就得了?」這丫頭聰慧得緊,看來他還得多注意她。
小小年紀就談了樁好買賣,風紫衣笑逐顏開,連忙回頭對一直呆站著的中年男子說話,「六叔,你听到沒?等會兒去賬房領十兩,可別少了。」
祁貴臉一綠,反觀中年男子卻心酸的擦掉眼角的淚痕。這十兩能做的事可比三兩多多了,這娃兒就是貼心。
風冷雲沉,雨氣濕重,一個陰雨天里,瘦弱的風紫衣賣掉自己,撫著掛在衣襟內鳳凰圖形的金鎖片,她知道以後能靠的人只有自己了,就跟……當年的她一樣。
勇敢點,跨出一步,沒什麼好擔心的,她是賣給祁府了,但僅止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