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門遺珠 第八章 就是要寵她
侯一燦教了關宥慈許多東西,帶她見識許多新事物,積累了閱歷,讓她的作品更顯豐富飽滿,也更受女客們所喜。
這一天,他帶著她繞著皇宮逛一圈,問道︰「想不想進去看看皇後娘娘長什麼樣兒?」
關宥慈橫他一記白眼,沒好氣地道︰「最好你能進得去。」
侯一燦真冤吶,他三不五時都在進的啊,可他笑眯桃花眼,說道︰「有什麼難的,換上我大哥的盔甲就行。」
她當真沒見過像他臉皮這麼厚的男人,不過這一圈皇宮繞行之旅,讓她能這麼接近天下最尊貴的人物,她覺得這輩子已經夠本了。
他又問道︰「你猜猜,皇上長什麼模樣?」
關宥慈認真地想了想,回道︰「威嚴、高大、讓人不敢逼視?」
侯一燦哈哈大笑,指著她的鼻子道︰「錯了、錯了,皇上長得很菜市場,走到哪里都有人跟他相像。」
她只覺得他又在說胡話了,如此尊貴的龍顏,怎麼可能跟這麼多人長得相像?
「你家阿默和善善就和皇上長得很像。」他說得滿臉正經。
聞言,關宥慈嚇壞了,連忙捂住他的嘴,「別胡扯,要是讓人听見,砍了爺的頭不夠,還得把大哥和善善一起抓來砍。」
見她嚇成這副德性,他笑得前俯後仰,拉下她的手,捏了下她的小鼻子,嗤笑道︰「膽小。」
她睨他一眼,滿臉的不以為然,如果他知道她已經開始規劃毀滅徐家的十種方法的話,不知道還會不會這麼取笑她?
不過她喜歡他的親昵,喜歡他的靠近,喜歡待在他身邊,這份愜意讓她漸漸地不擔心,她相信天塌下來,他會搶上前去頂。
逛完了皇宮,侯一燦牽著她回到馬車上,安溪駕車前行。
「我們要去哪里?」關宥慈問道。
侯一燦看著她,哭笑不得,本想著讓她扮男裝,能少惹點眼,現在看來反倒顯得欲蓋彌彰,想不通,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精致的容顏?這丫頭長大之後,會不會真的給他跑去傾國傾城?
他的注目讓關宥慈面帶赧色,她知道自己的樣貌像娘,清麗月兌俗,嬌美綽約,即便沒有脂粉掩面,那份風華氣度也非旁人能及。
侯一燦輕勾起她的下巴,細細審視她的容顏,嘆道︰「丫頭,真希望你不要這麼漂亮。」
「為什麼?」女人都希望自己美麗,男人都喜歡美女長伴左右,不是嗎?
「你覺得沉魚落雁是幸抑或不幸?」
關宥慈一時被問倒了,可是細細議一雪,她明白了,他講過許多故事,楊議、趙飛燕、西施、王昭君,她們驚天動地的美貌,給她們帶來驚天動地的人生……瞬間,她的自負轉為壓抑。
可不是嗎?娘的一生,何時快意平順?
他知道她懂了,微微一笑,「其實女人只要有一雙溫暖的眼楮就行。」
關宥慈不解地問「有這樣的女人嗎?」
「有。」
他的篤定讓她胸口微沉,他認識這樣的女子?喜歡這樣的女子?他的心已有所屬?她莫名感到一陣澀。
她不再發問,靜靜地在腦海中描繪著有雙溫暖眼眸的女子會是什麼模樣?
而侯一燦則墜入回憶之中。
他想起和亮亮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想著她的依賴,想著她明亮的眼楮,唉,他真的很想念亮亮……
「主子爺,已經到了。」安溪的聲音打破沉默。
侯一燦拉回心神,笑道︰「下車吧。」
關宥慈跟在他身後下了車,剛抬起頭,她就讓眼前的紅燈籠晃花了眼,他居然帶她到青樓?!她震驚不解的望向他。
察覺到她的注目,他側過臉,勾起一個讓人呼吸加快的俊朗笑容。
她看呆了,竟忘記追著他要答案。
紅袖招門前,車馬轆轆,轎子一頂接著一頂,送來了許多神情興奮的男子,樂聲從樓里傳出,門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鴇熱情上前,一口一聲大爺,手上的紅絲帕不停地揮啊揮。
濃冽的脂粉香氣讓關宥慈忍不住皺眉,她掩住鼻子,強忍著打噴嚏的,悄悄往後退兩步。
侯一燦發現她的動作,手往後一甩,扣住她的手腕,不許她走遠。
「侯少爺終于來了,我們家盼盼都快望穿秋水了。」風韻猶存的老鴇將手往侯一燦的胸膛拍,只差沒整個人貼上來。
關宥慈滿眼的嫌惡,輕咬牙,臉上盡是惱恨。
「盼盼今晚有客嗎?」
「就算有,知道侯少爺來,盼盼哪還有心思在別的爺身上?」老鴇笑咪咪地望著侯一燦。
侯一燦知情識趣地從袖里掏出一錠十兩元寶。
收下銀子,老鴇那張臉笑成一朵花兒,誰不知道侯二少爺出手闊綽,能攀上他,比攀上王爺、皇子還好。
關宥慈一張小臉又繃成了個小老頭,莫非眼楮很溫暖的姑娘就在里面?果然,令男人念念不忘的奇女子只能出自風塵,良家子豈能與之爭鋒?
她悶悶不樂的,她討厭這種地方,更討厭那位望穿秋水的盼盼姑娘。
發現她的不豫,侯一燦將她拉到一旁,認真地道︰「你看不起她們?」
「是,我看不起那番做作。」關宥慈不說謊話。
「每個人為著生存,都要想盡辦法學習技藝,大哥想當將軍就得學會殺人,農夫想活口就得種菜,你進同文齋,就得學著看賬本、討好客人,同樣的,勾欄院的女子想養活自己,就得學習伺候男人的手段,如何風情萬種,如何欲迎還拒,如何讓男人心甘情願掏銀子。
「都是為著一口飯,既不偷又不搶,誰有資格看不起誰?若照你所想,皇親國戚是不是該看不起販夫走卒?公主是不是該看不起為支應兄弟學費、為立起門戶拋頭露面的你?」
他的振振有辭讓她迷糊了,真是她錯了嗎?可是從小到大的教養都告訴她,青樓女子污穢骯髒,別說沾上,就算多听兩句都是有辱貞潔。
侯一燦笑著勾住她的肩膀,又道︰「蓮花出淤泥而不染,誰說青樓中長不出白蓮花,再說了,難道士林儒子都是高風亮節之士,沒有斯文敗類?」
關宥慈嘆了口氣,是啊,像徐國儒這種人都可以受人景仰,青樓女子難道不行?她試著放下成見,低聲道︰「我們進去吧。」
這時候的她,還不曉得在侯一燦的帶領之下,她的思想慢慢被改變,她看人看事的角度翻轉,她像個牙牙學語的孩子,一天一天拓展新視野,她也還不曉得放下主觀成見,她會看見多麼不同的世界,她將認識一個奇女子,會有屬于自己的事業,在很多很多年以後,她的「冰山美人」造就了大周朝的演藝圈。
侯一燦拉起她的手,一起走進青樓,附在她耳邊道︰「你筆下的莫三娘出自風塵,可是風塵女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樣,你用良家子的心情來描寫她們,未免失真,如果你非要把莫三娘塑造成巾幗不讓須眉的奇女子,你得認識殷盼盼。」
听他這麼說,她這才明白為什麼他非要帶她過來,不悅消散,心頭微喜,她勾起眉眼,燦然一笑。
關宥慈很美,打扮成男子更惹眼,一走進去,她粉雕玉琢的模樣就惹來不少注目,再加上這一笑,惹得大廳里幾個摟著花娘的男子心頭一癢。
一名男子借著幾分酒意,沖到侯一燦面前,流著口水笑問「這位公子,你的小倌肯不肯割愛?爺出三千兩。」
那是個留著滿臉胡須的粗漢子,一雙眼楮大如銅鈴,蒜頭鼻、招風耳,樣貌丑得驚人。
但沒人敢笑話他,他叫李傳風,是個二品大將,當年還拿過武舉狀元,武功和侯一燦在伯仲之間。
滿京城都曉得他好男風,三十歲了還不肯成親,氣得他家爹娘想出家。
傳言說,他是家中獨子,也想替家里傳承香火,可……真是委屈,他不是沒試過,可每回和女人辦完那檔子事兒,就會全身長滿疹子,又癢又痛,嚴重起來還會上吐下瀉、狼狽不堪,這怪病連太醫也治不來,總得難受上大半個月才能好得完全。
侯一燦知道李傳風受皇上重用,本不想招惹,可他千不藝不該對關宥慈言語輕薄,燈火映著侯一燦俊朗的五官,一身黑色長衫,更顯得他身形挺拔修長,他瀟灑地一撩衣擺,斜挑劍眉,似笑非笑的,但攥著關宥慈的手更緊了。
見侯一燦不說話,李傳風眼底流露出更為深濃的。
光是想象和清秀小倌翻雲覆雨,他就忍不住亢奮起來,酒意激出他的獸性,想把人壓在身子底下。
關宥慈咬緊牙關,眼底冒出熊熊烈火,她不是閨閣女子,踫到這種狀況,不會只是一味哭泣,她從靴子里抽出侯一燦給的匕首,今早出門前他特地要她帶上的,她本不明白他的用意,現在曉得了,只要對方敢動手,她就敢削掉他的指頭。
李傳風見狀,笑彎一雙粗眉毛。性子這麼烈?正好,他喜歡烈酒,更喜歡有個性的小少年。
「小鮑子,你可認識我?我……」他邊說著話,手指順勢要挑向關宥慈的下巴。
眼見就要踫上,刷地一聲,關宥慈拔出匕首。
李傳風沒躲,但侯一燦卻拉住她的手,抱住她的腰,硬把匕首給拉回來。
關宥慈沒看清楚侯一燦是怎麼辦到的,只覺得兩人像被風刮上了天,瞬間往後退了兩、三尺。
她氣急敗壞,轉頭怒瞪著他,不懂他干麼拉著她避開?
侯一燦勾起嘴角,湊近她耳邊道︰「別,會弄髒。」
關宥慈愣住了,他不是要她別鬧事,或是說這個人招惹不起,而是說會弄髒?這是什麼跟什麼?
爺這是膽小怕事?沒關系,一人做事一人當,士可殺不可辱,她推開他,揮了兩下匕首,恫嚇對方。
看著她的動作,侯一燦哭笑不得。
他著著實實把她給寵壞了,寵得她連他的話都不听,她也不看看自己細胳臂細腿的,人家兩根手指就可以掐死她,她竟還敢舉著匕首耀武揚威。
他無奈又寵溺地道︰「乖,不要跟豬打架,惹了一身騷不說,還讓豬心里樂開了花。」
關宥慈氣急了,都什麼時候了,他還說這種渾話?
這時候,李傳風施展輕功來到兩人跟前,嘴巴笑得很大,關宥慈聞到了一股難聞的氣味。
「乖,別害怕,跟著爺,爺會好好待你……」
沒等李傳風做出輕佻動作,侯一燦摟關宥慈的腰再退。
就這樣,一個追,一個後退,退本來就比追難,何況侯一燦又帶著一個人,再加上他退得優雅瀟灑,退得風流自在,不像閃避,倒像在跳舞。
一來二往,旁人再呆,也看得出來侯一燦身懷高強武功,只是……他既然這麼厲害,何不痛痛快快打上一架?這樣一個不放棄,一個猛退避,搞啥?
幾次追逐未果,李傳風火氣上來了,他飛上二樓,使出全力,揮掌往侯一燦的胸口擊去。
侯一燦不疾不徐,提氣,抱著關宥慈竄上三樓,眼看李傳風就就要追來,侯一燦從懷里掏出瓷瓶,正準備打開塞子的同時,一抹青色身影斜飛過來,硬生生接下李傳風的一掌。
就這樣,青衫人與李傳風對了十余招後,李傳風月復間中掌,橫摔倒地,頭撞上柱子,昏了。
青衫人看了李傳風一眼,轉身走向關宥慈。
他很高,和侯一燦不相上下,二十歲左右,兩道劍眉,英氣勃勃。
侯一燦一眼就認出對方,他是阿睿,能和皇上閑話家常的神秘男子。
關宥慈也認出他來,他是那個在關家墳塋前遇見的男子,記住他,是因為一股莫名的……親切感?
她知道沒道理,對方的表情不親切,也沒有任何親切的表現,她不該有這種感覺,但她就是對他有著沒來由的好感。
美麗的女子總是能讓人留有好印象,阿睿也不例外,他淡淡地笑著朝關宥慈點頭後,這才把注意力放在侯一燦身上。
他也知道侯一燦,皇上對他青睞有加。
「方才的事很抱歉,我代李將軍向兩位公子道歉。」
像是刻意挑釁似的,侯一燦回道︰「一句道歉就想了事?這麼輕省?」
「侯二少爺想怎樣?」
「你說呢?」
兩人對峙間,搞得關宥慈心慌,她不想對方和爺起沖突。輕扯侯一燦的衣袖,她想結束這件事。
侯一燦安撫地輕拍她的手背,道︰「咱們不欺負人,可也沒被欺到頭上還示弱的理兒,放心,有爺呢。」
他只是不愛打架,卻不是心胸寬闊的主兒。
這話說得氣概十足,分明不是將軍,卻比醉醺醺的李傳風更像將軍,關宥慈不是故意的,可眼珠子卻巴巴地黏在他身上,拔不開來。
她家的爺……長得真好看。
壓低聲音,關宥慈踮起腳尖在他耳畔道︰「爺說過,欺負人的手法萬萬種,最高明的是讓人吃了虧,還想著磕頭謝恩,明刀明槍的做法,最落下乘,不是?」
噗!侯一燦失笑,這一笑,劍拔弩張的氣氛瞬間轉為春風徐徐、輕松愜意。
侯一燦當眾模模關宥慈的頭,臉上眼底滿是寵溺,他說︰「越來越聰明了,行!爺听你的。」
見狀,阿睿悄悄松口氣,盯著兩人間親密互動,他為小丫頭慶幸,能被侯一燦這種男人疼惜,是她的運氣。
拱手,一句後會有期,阿睿負起李傳風,施展輕功、迅速離開。
幾天後,李傳風再次從醉鄉中清醒,發現身邊躺著個妖嬈女子。
見他醒來,女子立馬變得熱情如火,小手小腳小嘴巴全使了勁兒往他身上招呼。
她身上那個脂粉香啊,香得他胃酸翻涌,只听得對方爺啊、心肝啊、英雄啊……嬌嗔連連,嚇得他皮膚上的雞皮疙瘩冒過一陣又一陣。
李傳風痛苦得想吐,偏偏全身虛軟無力,動彈不得,只能任對方胡作非為。
一陣胡天胡地過後,他大病一場,這一病讓他三個月出不得李家大門。
正當李傳風受困家中,侯一燦卻到處放消息,擺明他正是幕後藏鏡人。
此事進了李傳風耳里,氣得他牙癢癢,若不是臉上由紅轉紫的疹子著實嚇人,他肯定早踹開鎮國公府大門找人算帳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李傳風想起女人想吐、想起男人也想吐,對于那檔子事本來還有幾分想頭的,現在……他的人生頓時失去重大樂趣。
李傳風每天都在想著怎麼讓侯一燦痛不欲生,怎麼讓他嘗嘗自己「說不出口的痛」,就在那張臉好了近八成時,他開始磨刀霍霍,準備向鎮國公府二少爺尋釁。
沒想到熱情如火的妖嬈女子再度出現!她大搖大擺走進李家大門,直接往李家雙親跟前一跪,掩面大哭道︰「奴家懷了李將軍的孩兒!」
一句話,恍如晴天霹靂,李家有後啦!
于是那把磨得閃亮的刀被丟進柴房,想尋釁的李傳風被孔武有力的李老爹押著進了鎮國公府。
滿滿的兩大車禮物,滿臉滿口的感激,雖然侯一燦讓李傳風成了街頭巷尾的笑話,但比起子嗣這等重大正事又算得了什麼?
李傳風滿肚子的怒火無處發泄,還得口口聲聲向人道謝,看著李傳風像吞進兩斤大便的表情,侯一燦連作夢都會大笑出聲。
誰讓他們家宥慈想令李傳風「吃了虧還想著磕頭謝恩」呢,他是爺嘛,凡是他們家宥慈想的,他定會教她心想事成!
團圓桌上,關宥慈擺上滿滿一桌年夜菜。
過完這個年,她和弟弟就十四歲了。
關宥默身為大哥,給了兩人壓歲錢。
但其實他是三人之中最窮的,除了學費食宿,他不肯花關宥慈半毛錢,他的零花錢全是幫紈褲子弟寫作業換來的,他會模仿各種字體,他說︰「幫人寫作業等于溫習功課,錢賺得越多,代表我對課業越熟悉。」
很牽強的說法,但關宥慈和關宥善都明白,大哥是不想他們擔心。
在關宥默的督促下,短短幾個月,關宥善的身子骨越見強壯,過去一碗飯就能撐著的人,現在能吃上兩碗,即使關宥慈的廚藝不怎麼樣。
大過年的,同文齋不做生意,所有人都回去和家人團聚,只剩下他們三人以及趴在地上的雪球。
雪球長得很龐大,這會兒硬說它是條狗,誰都不會相信。
「姊,這次考試大哥又得了頭名。」關宥善與有榮焉。
「善善也進步許多,再加把勁兒,肯定沒問題。」關宥默也鼓勵道。
柳夫子很看好善善,他輸在年幼,但贏在天資聰穎,柳夫子常捻著一把胡子,滿懷希望地說︰「不知道咱們寒舍書院能不能再出個少年進士?」
柳夫子指導的班級里,從十幾歲到三十幾歲的士子都有,但這次鄉試里能被稱作少年進士的,只有善善了。
「可以加把勁兒,但別把自己弄得太累。」關宥慈替兩人各夾了一塊排骨。
「讀書不累的。」關宥善笑道。
「你做事才累。」關宥默接著道。孫嬸講過兩次了,她老是忙到三更才肯熄燈。
關宥慈繞過這個話題,說道︰「大哥過完年就十八了,男子這個年紀都該成親了,孫嬸說她有個佷女……」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關宥默堅定地打斷,「男子漢當先立業後成家,無業何以成家?」
「哥有大志向自然是好的,但若是為了我和善善,把終身大事放在一旁,我可不依。」
她琢磨明白了,依哥哥的才能,根本不需要進寒舍書院就能考上進士,既然如此,為什麼要藏著掖著,把一身本事瞞得密密實實?為什麼不參加科考,寧願一世庸碌?
沒錢赴考?笑話,這樣的本事不會是天生自成,定是被人精心培養出來的,他不肯出仕的理由是什麼?不想、不願還是不能?
不管如何,他為了弟弟委屈自己進了書院當伴讀,這份恩情,她銘感五內。
兩個沒有背景的孩子,想在同儕間取得地位,唯一的方式就是比旁人優秀杰出,總是隱藏本事的大哥,卻在最短的時間得到師長青睞,還在童試中取得案首,他為他們做的,她全明白。
關宥默笑望著她,她的心思太過細密,將來不曉得要吃多少苦。
他的大掌搭上她的肩,說道︰「哪是因為你們,等我考上進士,會有更多名門閨秀等我挑選,難道你不想大哥娶個更好的大嫂?」
「何必非要名門閨秀?親事建立在條件上,多現實。」這觀念是侯一燦教給她的。
「得娶得合心合意的嫂子才是。」關宥善同意。
「誰說名門閨秀就不會與大哥合心合意?」關宥默嘴上說著反駁的話,但心里早已有了人選,只不過要找到適當的時機再提。
「這世道,人人談親事總把條件擺在最前頭,我怕哥眼光忒高了,忽略身邊姣好女子。」
關宥默搖頭,目光落在她身上,不會有這種事的,因為他很清楚身邊這女子有多麼好。
關宥善不禁失笑。「說起這事兒,我想到一個笑話,是燦哥告訴我的。」
提起侯一燦,關宥慈來了興致。「說說。」
「一名男子向一名女子求親,‘可願與我結成連理?’女子問‘有車嗎?’男子說‘有,車五部,好馬十匹。’女子又問‘有房有田嗎?’男子答‘有,房三間,田百畝。’女子問‘傍身銀有多少?’男子答‘黃金千兩,白銀萬兩。’女子听到這里,臉上笑出一朵花兒,最後問‘爺是做啥的?’男子答‘作夢的!’」
關宥慈笑趴在桌上。「還有嗎?」
「有!有個男人啥事都不干,成天只想著吃,他的妻子氣得拿起掃帚打人,罵道︰‘除了吃,你還會啥?’男人不疾不徐地回答‘我還會餓。’」
關宥善說完,自己也笑倒了。
他好喜歡和燦哥聊天,天底下再沒有比燦哥更有趣的人了。
關宥默看著他們笑得開懷,目光微黯,他知道侯一燦幫他們許多,若不是他,他們無法離開徐府,無法除籍,無法順利在京城立足,甚至關宥慈能這般開朗開心,他功不可沒,但他就是非常不喜歡侯一燦。
關宥慈突然問道︰「哥、善善,我們買房子,好不?」她模模腳邊的雪球,成天在這幾間小房子里打轉,對它太憋屈了。
「你有銀子嗎?」關宥默問得實際。
京城的宅子不便宜,他們在書院的學費所費不貲,她在侯一燦手下做事三年,早已說好不支薪,專為還清恩情,她哪來的錢?
「娘給的首飾換得六千多兩,再加上賣鋪子的錢和之前娘存下來準備買新鋪面的銀子,總共有一萬多兩,京城貴人多,土地矜貴,稍好一點的宅子,動輒三、四千兩,勉強一點還是買得起。
「可娘教我們,走一步得看三步,我明白大哥的能耐,日後必能給關家爭一份榮耀,到時應酬結交,到處都要花錢,所以我們帶出來的錢,能不動就不動。」
「這樣想才對。」關宥默同意。若上蒼幫忙,運氣夠好,也許到時候他能替關家掙的不僅僅是一份榮耀。
「可我確實不打算動那些錢,大哥、善善,告訴你們一件事。」關宥慈忍不住有些得意。
從沒在她臉上看見這號表情,兩人異口同聲笑問「什麼事?」
「我寫了小說,楊掌櫃幫我印成書,擺在同文齋賣,第一本賣得普通,楊掌櫃只給我兩百兩,但第二本賣得很好,楊掌櫃足足給了我五百兩,楊掌櫃說了,往後每印兩百本就給我一百兩,過完年後,楊掌櫃打算在其它地方開新的書鋪,到時賣量還會再增加。」
她沒想過會這樣順利,第二本小說在侯一燦的指導下,她大幅刪改,李華娘不再是可憐卑微的寡婦,她的上進努力,助了前夫一家,也為自己找到幸福,她在里頭增添不少角色,包括風華絕代的莫三娘、心機深沉的杜麗清、野心勃勃的鳳玉秋……統共八個女人,八種性格,八種不同的際遇,這些際遇將她們牽扯在一起。
她的第二本書只寫到李華娘的結局,讀者不斷詢問莫三娘和杜麗清最後怎樣了?楊掌貴只好轉過頭來催她,讓她盡快完成下一集。
有了賺錢的本事,她想買宅子,總覺得有了宅子,才算是真正的穩定。
關宥善驚訝不已,他沒想過姊姊竟然能寫書。「所以……姊要靠寫書為生?」
「對。」第二本書的成功,讓她找到自信與價值。
「你和侯公子還有兩年契約。」關宥默說道。
苦與俟一燦之間的約定可以就此作罷,當然最好,但她哪肯欠人恩清,更別說那個侯一燦……想起他,他的不豫越深。
「這一年來,我的算學學得極好,楊掌櫃說把我留在同文齋是大材小用,明年岳鋒叔預計開八到十家的書坊,以服務女客為主,到時會需要更多向女客介紹書的伙計,兩下合計後,爺決定讓我試著管理京城七十家鋪子的總帳,以及訓練新伙計,既然不必待在同文齋,我便盤算起買新宅。」
關宥默心思一轉,猜出她心頭所想,又是為了他和善善吧?
同儕們陸續返家過節,他們兄弟卻無處可去,又舍不得住客棧,只能起早趕晚,見關宥慈一面後再回到書院。
若不是孫叔、孫嬸回去過年,他們哪能在這里團聚?
「也好,可你才掙了七百兩,咱們買得起嗎?」關宥默問道。
「岳鋒叔說京郊有一處莊子,不大,有十幾間房,靠近書院,進城也不遠,來回的話,馬車一個時辰就能到,環著莊子有三、四畝地,種滿梅花,如果你們同意,我就去看看。」
見她雙眼放光、滿臉欣喜,關宥默輕笑,光是能讓她這樣開心,他就沒有反對的理由。
「姊,那莊子要賣多少銀子?」關宥善問道。
「一千三百兩。」
「這麼貴?」關宥善不由得驚呼,他們在濟州的鋪面全部加起來也才賣了一千兩,那不過是個沒出產的小莊子,怎麼就要這個價?他猶豫地看向大哥。
關宥善不懂,關宥默卻清楚得很,京城土地矜貴,即便不在城內,但靠得這麼近,價錢肯定不止這個數兒。
「宥慈,這處莊子是誰跟你提的?」
「是岳鋒叔,那里離岳鋒叔的莊子不遠,我搬過去的話,可以幫著照看岳女乃女乃。大哥,你覺得可以嗎?」關宥慈問道。
岳鋒?所以背後有侯一燦的手筆?
這一年下來,侯一燦在她身上下了多少功夫他全知道,但他不懂的是為什麼?人做事總有背後目的,侯一燦的目的為何?
而她極其敏感、早慧世故,失去母親的殷勤照顧,孤身為人做事,看人看事更甚以往,她不會猜不到侯一燦在這件事情上頭也有一手,既然猜得到,她還願意接受這份好意,是因為……她喜歡?
想到這里,他的心越發沉重,他還能阻止嗎?
「很喜歡嗎?」關宥默問的是,你很喜歡侯一燦嗎?
「很喜歡!」關宥慈答的是,很喜歡梅花莊子。
一陣沉默之後,關宥默苦笑,如果她都已經喜歡上了,他還能說什麼?「既然喜歡,便買下吧。」
他的同意帶給關宥慈莫大歡喜,她望向弟弟,既得意又驕傲地仰起下巴,「這是我們擦起關家門戶的第一步。」
「等我考上進士,入朝為官,我會盡全力變成像外祖父那樣的人。」關宥善拍著胸口,大聲說話。
關宥默終于被他的大志向給逗笑了。
知道關宥慈和關宥善是關伍德的後人,他大吃一驚,難怪關夫人有那樣的胸懷與教養,難怪他們能如此聰明穎慧,關家有他們在,一定會再現光華。
「往後,咱們可是有家的人了。」
五官明媚的關宥慈笑得讓人心悅,關宥默望著她許久,輕輕拉過她和關宥善,低聲道︰「不必擔心,有大哥在,定不會讓你們過苦日子。」
關宥善跟著笑彎了眉眼,「對,我們不只有家,還有大哥呢!」
三人笑成一團,他們都知道,未來,他們將會比努力更努力,比成功更成功。
雪在屋外下得熱烈,屋子里的爐火也燃得熱烈,雪球抬起頭看了三人幾眼,又趴了回去。
地窄屋小,實在不是狼大哥生長的好地方啊!
今天是除夕夜,關宥慈怎麼也沒想到侯一燦會來,他不是應該待在家里守歲嗎?
可是他來了,穿著一身炫耀的紅狐皮裘,把紈褲子弟的紈褲形象表現得淋灕盡致。
看見他,關宥善馬上笑著上前迎接,關宥慈也是滿臉開心,唯有關宥默寒著一雙眼。
侯一燦進屋,月兌下狐裘,猛往掌心呵氣,他沖著關宥慈說道︰「我餓慘了,有東西吃嗎?」
唉,一整個晚上食不知味,大哥不在府里,滿府的長輩全盯著他看,問來問去全是同一件事——你什麼時候成親?
見鬼了,今晚的團圓飯竟成了選秀大會,各家的名門閨秀全被拿出來評比。
他不滿,于是移禍江東,引到身在北疆的大哥身上,沒想到娘竟然說——「你大哥心里有了人,明後年等戰事一歇,就能回京成親。」
大哥心里有女人了?他還以為大哥心里只有北夷頭目,這實在、實在是……難以預料,不過這可真是把他害得不輕。
「知道了,爺稍等。」關宥慈二話不說,拿起傘往廚房去。
她一離開,關宥默就對關宥善道︰「你去幫宥慈的忙,多做一點,今年守歲,咱們守晚些。」
關宥善對大哥的話從無異議,轉身便往外頭去。
屋子里兩個大男人看著對方,不發一語。
侯一燦知道關宥默不喜自己,並未多說什麼,只是淡淡一笑。
「在侯公子心里,宥慈是什麼?可以愛慕的女子?屬下佣人?異姓妹妹?」
侯一燦挑眉,笑得越發燦爛,話卻回得不客氣,「那你呢,你把宥慈當成什麼?恩人?可以愛慕的女子?親妹妹?」
關宥默的目光轉為凌厲。「侯公子應該很清楚,你的身分,關家高攀不上。」
他賭關宥慈沒把身世告訴侯一燦,因為他們姊弟不打算認父親,不想透露關夫人的身分,以免惹來麻煩。
他猜對了!必宥慈確實沒提,不過侯一燦卻道︰「我對宥慈沒有多余的想法,只是佩服她的積極韌性,樂意幫她一把。」
關宥默不信只是如此。「侯公子未免做得太多、太好。」正常男人,不會無條件為女子做這些。
事實上,同樣的問題,安溪問過、岳鋒問過,楊掌櫃也問過,所有人都覺得他對關宥慈好得過頭了,現在連關宥默也問了。
是啊,他為什麼對她這麼好?
因為他對亮亮就是這麼好,因而得到了她的崇拜與依賴,這份依賴曾經支持著他對抗病魔,勇敢而堅定地活下來。
他喜歡被依賴的感覺,喜歡關宥慈眼底不經意閃過的崇拜,喜歡在相似的模式里,尋找和亮亮在一起的幸福感。
但他不想對關宥默說這些,只道︰「宥慈值得。」
沉吟須臾,關宥默又問「侯公子確定對宥慈沒有男女想法?」
「是。」侯一燦回答得胸有成竹、理直氣壯。
可是給出答案後,他在關宥默臉上發現一抹無法控制的欣喜,這樣的表情讓他不樂意,沒來由地感到氣悶。
「既是如此,身為大哥,我希望侯公子離宥慈遠一點,免得她生出錯誤想法,日後難過。」關宥默定定的望著他。
侯一燦的不痛快持續高漲,憑什麼他要離關宥慈遠一點?憑什麼他不能讓她依賴?他就是要靠得她更近,就是要當她一輩子的貴人,就是要她崇拜再崇拜,就是要他在她心里是重要的,怎樣?
撇撇嘴角,按捺下怒火,勾起痞笑,他說道︰「是大哥,就會顧慮妹妹的快樂,不管我為宥慈做什麼,她都很快樂,請問,你有什麼理由阻止?莫非……你妒忌她快樂?」
胡說八道!他怎會嫉妒關宥慈的快樂?他只是未雨綢繆。「比起眼前的快樂,我更在乎她以後會不會難受,女子的名聲不能受損。」
「你怎麼知道她現在快樂,往後就會難受?你不過是用想象力企圖排擠她的快樂,至于名聲,莫非你不信任她的品格?」
這人說話直戳人心窩子,關宥默快被他給活活氣死。「我不信任的是你!」
「我既無非分之想,你有什麼好不信任的?」
「我不信任你……」話說一半,關宥默噤聲。
這不是信不信任的問題,而是像他這樣的男子,就算什麼都不做,女子也會為他失心,更何況他為關宥慈做了這麼多。
嘆口氣,他緩聲道︰「過完年,宥慈十四歲,是個大姑娘了,大姑娘心思多,希望侯公子別讓宥慈誤解。」
一說完,他不想再與侯一燦做口舌之爭,起身出門,往孫叔的房間走去。
望著關宥默的背影,侯一燦知道他並沒有說錯,但他不願意在關宥默面前低頭,他的好以及無心,確實容易引發錯覺,而這個錯覺對關宥慈並不公平。
她喜歡他,是錯覺,她想靠近他,是錯覺,她依賴他,是錯覺……一句句的錯覺,讓他耳朵嗚嗚作響,胸口悶痛。
理智告訴自己,應該把話說清楚的,但那股子吐不出來的悶氣又讓他覺得,說清楚什麼啊,他就是想對她好,無限制的好,就算好到所有人都有錯覺又怎樣?他樂意!
矛盾混亂的情緒干擾著他,他討厭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