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神與花 第五章 不變
「師、師尊……」
翎花愣了半晌,只擠出這幾字,空白腦子終于運轉,可她不知該先解釋自己胡亂撿人回來,還是澄清那句「是,我就是愛上師尊,不行嗎?!」的腦熱坦白……
師尊神情太淡,看不出起伏。
翎花突然心生膽怯,于是挑了不嚴重的那個開口,她咽咽睡︰
「他……我在小徑草叢邊發現他,他受了傷,丟著不管怕會性命不保,所以……我才帶他回來養傷,我馬上把他送去高爺爺那兒,請高爺爺收容他!馬上就走!」她動手要去拉雷行雲,趕人意味濃厚。
「喂!居然為討你師尊歡心,不顧病人死活?!」雷行雲抗議。
「你別添亂,去高爺爺那兒就不用睡柴房,對你養傷更好!」
「睡柴房有你照顧,我不會嫌棄的。」
「現在是我嫌棄,雷行雲,拜托你快走。」翎花一拉他,他就假裝喊疼,她不敢使盡全力,急得滿頭汗。
「怕你師尊誤會?喂,師尊,心眼沒這般螞蟻小吧?收留個病人,不至于礙著您什麼吧?再說了,我並非忘恩負義之徒,這救命之恩,雷霆堡定會好好報答你們。」雷行雲故意端出身分,翎花或許沒听過雷霆堡,師尊總不至于也是只井底之蛙。
他那聲師尊,喊得無比挑釁,半點也不尊敬。
雷行雲發乎本能,以「情敵」看待他。
「不許你這麼跟我師尊說話!」翎花扞衛自家人,義無反顧。
「不然怎麼說?跪著說嗎?」看見她母雞護小雞的態度,雷行雲就有氣。
「反正你馬上走啦!」
「我手痛胸痛腳痛全身都痛,沒法子走呀——」
正當兩人爭執不下,一旁靜佇許久的師尊,似乎遭到遺忘,深邃幽暗的曈,淡淡來回于眼前這對年歲相近、對峙嗓門洪亮,幾乎快要鼻尖頂鼻尖的男女。
「翎花,讓他留下,無妨。」慢慢地,師尊開了口,聲量不大,巧妙在兩人對吠暫止間,插上了話。
「咦?」翎花和雷行雲皆很吃驚,師尊並未多作解釋,轉身離開。
翎花拍開雷行雲的手,急忙追著師尊而去。
「師尊!師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瞞你!我只是……不敢說,你別生我的氣——」
她實在看不出師尊此刻喜怒,當然,她也不曾見過師尊大怒大吼的模樣,只隱約覺得……師尊的側顏,冷若寒霜,連眉宇,都淡淡蹙著。
「師尊沒生氣,救人一命,何來責備之理。」
「可是……」翎花很認真盯著師尊瞧。所以……皺眉不是在生氣?那又是為何?難道,氣她向雷行雲吠的那一句——
是,我就是愛上師尊,不行嗎?!
這句話,如何狡辯?每個字皆是屬實,既非戲言,又非氣話,她無法假裝自己口誤。
她心虛低頭,隨師尊回至舍廳,一路上內心忐忑,師尊倒顯悠然,眉心皺痕略淡,恢復一派清輝神情,桌上燃燭的火光,照耀他面容,淡淡暖橘色,很是好看。
「師尊忽略了,翎花已是個大姑娘,這村里,沒什麼年歲相仿的合適少年郎,那男子似乎有意于你,若翎花也願意,隨他下山去——」他落坐斟茶,眸光隨茶液蕩漾,杯底的波瀾洶涌。
「翎花不願意,我不過看他受傷,帶他回來治療,他傷一好就走,我根本不認識他,為何要隨陌生人下山?!我只要在師尊身邊就好!」
「……」真想提醒提醒她,當年,她也是隨便被他這個「陌生人」給拐走了。
「師尊是听見翎花說……愛上師尊了,所以,要趕翎花走嗎?翎花再也不會那樣說了!永遠都不說!」翎花咚地跪下,雙手絞緊他衣擺,生怕手一松,便無法留在他身邊。
「師尊不適合你,他那樣的男孩,才是你該傾心戀慕之人。」他伸手,輕觸抵在膝前的丫頭黑發,宛若安撫一只害怕低鳴的幼貓。
「我不!師尊說過,要與翎花作伴,要我們兩人都不再孤獨,這與適不適合何關?師尊不許翎花喜歡你,翎花再也不存非分之想!翎花發誓,一輩子當個乖徒兒,師尊……」她眼底浮現淚光。
「我曾經,確實那般想過,可是,終究太短暫了。」他淺嘆。
之于他而言,她的一生,不過一瞬。
她何時長得如此之快?
總覺得,昨日還是個黃毛小丫頭,轉眼間,竟已蛻變成亭亭玉立的姑娘家,再過不了多久,她發染雪白,臉添風霜,駝了身,頓了步,等待死亡。
而他,依舊……孤獨。
她,不會成為他永遠的伴,即便她想,她也做不到。
養著她,以為能減緩寂寞,卻未料,看她一日日長大,才知道,待分離之日來臨,寂寞竟堆棧倍。
與其如此,不如趁此機緣,讓她早些離去,去過正常人該有的生活,成家立業,生兒育女,平平淡淡地與某一個人,相守一生。
名喚雷行雲的那人,他一眼瞧得明白,品性頗佳,有些富家子脾性,可人是善良的,最重要的是,他喜歡翎花,已為她動了心。
「師尊,求你別不要翎花……翎花不想離開師尊……」
他沒有回答,靜默得宛如一尊俊美石雕,半字也不說,不應允,不否決,爾後,緩緩起身,將枕靠膝上的她拋下,入了房,關上門扉。
翎花好害怕,她怕改變,怕現今擁有的,會瞬間破滅。
可是心中好不安,像漣漪,逐漸擴散開來,此刻的她還不知道,那一天,來得如此之快,措手不及……
「你真要把我送走?你師尊明明說我留下無妨呀!」雷行雲乍聞翎花讓他改往鄰人家養傷,當然不願乖乖听話,第一個反應是挑眉,接下來,便是神情挑釁。
「你可以留在村子里,直到傷愈離開,但不能住這兒。」
師尊反常要她跟隨雷行雲下山,姑且不論師尊何以下此決定,起碼是雷行雲的出現所致,翎花單純地想,只要雷行雲離開,一切便能恢復如常。
她不懂師尊口中說的「太短暫」是何意,她只知道,自己還想一直一直一直陪伴師尊,趕也趕不走。
不顧雷行雲唉唉叫,翎花攙扶他,一步步走往高爺爺家,這回她硬下心腸,完全沒得商量。
她不要變,只想維持現況。
拜托高爺爺幫忙時,高爺爺很快答應,他一人獨居,無兒無孫,正嫌家中冷清,收留個病患恰好有事能做,允諾定當好好照顧雷行雲。
翎花千謝萬謝後,頭也不回走了,任憑雷行雲在身後罵她見色忘義、有了師尊沒了人性、禽獸之流……
雷行雲氣瞪著眼,吠累了,忿忿坐回客房床鋪,繼續在心底把翎花臭罵八百回。
「你真以為我雷爺爺很稀罕睡你那破柴房嗎?!不收留就不收留,我也不屑!」話撂得何其威猛,可軟躺在床上的身軀,宛若泄氣皮鞠,毫無生氣活力。
窩囊!他就是稀罕!就是很屑睡那破柴房啦,
「年輕人,餓不餓,我去熱些飯菜給你?」高爺爺慈藹地在房外敲門。
「謝謝高爺爺,我還不太餓,想睡會兒,高爺爺您去歇息吧,不用招呼我了。」雷行雲面對長輩,該有的禮數仍是具備的。
「好好好,你睡,住這兒不用太拘束,需要些什麼,隨時跟我開口。」
「是。」雷行雲應聲,听見高爺爺拄杖走遠的腳步聲,他又窩回床上去,胸臆猛地一揪。
奇怪,是被翎花那臭丫頭給氣的嗎?胸□有些窒疼……還是他從山上跌落,真受了內傷?
緩緩吐納斂息,雷行雲盤腿運行一套心法,不適感並未紆解,本以為睡一覺醒來,情況會改善,可到了夜里,他是被一股寒意凍醒。
那寒意,由體內竄起,教人四肢發顛,控制不了,除此之外,另一道寒意,卻是外來的,一陣又一陣的夜風,呼呼吹嘯,刮卷落葉。
本還惺忪的睡眼,被周身景致驚得瞪大。
雷行雲在一片草茵中驚醒,黑夜籠罩間,碧林樹影幢幢,像伸長著雙臂,想抓擒活人入月復,樹梢發出毛骨悚然的沙沙聲。
這、這是什麼鬼地方?!屋、屋子咧?!梁柱咧?窗咧?牆咧?
他明明是睡在高爺爺家客房,竹席涼爽枕頭香,怎麼夜里乍醒,所有東西全都不見?
他試圖冷靜,揉眼再揉眼,默默數到三,再張眼,一切都會恢復原樣,他只是睡胡涂了……
一陣風起,夾帶幾片枯葉拍打他的額心,他慢慢張開眼。
什麼都沒變。
他仍然身處荒郊野外,面對整片暗林。
「高爺爺?」雷行雲揚聲喊,響應他的,只是風聲。
雷行雲察覺不對,霍然起身,卻因胸口沉滯悶窒,不得不捂胸暫歇,用力喘上幾口氣。
到底怎麼回事?他覺得渾身不太對勁……養了好幾日的傷,應該要逐漸好轉才是,怎像罹病般難受?
翎花那丫頭呢?!頭昏腦脹之際,他還想著她的安危。
他得去看看翎花——這地方有問題——房子怎可能憑空消失不見……
無暇細思,雷行雲掏出懷中錦囊,解了系繩,取出一片「鐵風骨」羽瓣,含入口中,想快些舒緩不適,偏偏性子太急未待身體好些,便連忙奔往翎花的家宅方向。
沿途上,原本該有數棟比鄰而立的屋舍,徒剩遍野蔓草,屋旁幾畝菜園,白天經過時,植滿各式蔬果,如今亂石散落哪有半絲居住的景況?
「翎花!翎花!」
越是靠近翎花家,雷行雲越心驚。沒有、沒有、沒有……翎花家的竹柵、翎花家的藤棚、翎花家的水井,無一存在。
大片空曠荒涼,寸草不生,比起前頭鄰人的住居,加倍淒然。
而在死寂景致中央,站著一頭墨發飛揚的翎花師尊。
月色黯淡,灑落不了輝煌,黑裳相融于夜色,同樣烏沉的眸,淡淡膘來一瞥,冷看雷行雲奔來。
見這滿地荒蕪,村民一個都不在,獨獨翎花的師尊佇立,眉目清明,不見遭到迷惑之相,那麼,只有一個原因——這一切怪異,是她師尊所為!
「你、你是妖怪?!你做了什麼?!村子呢?翎花呢?!」雷行雲吼著,雙腳竟打起顫來,不敢再跨前一步。
是他眼花嗎?她師尊周身,緩緩流泄的黑霧……是何物?
夜色中的男人,面無表情,俊顏如覆一層冰霜,黑袍微動,右掌五指朝雷行雲張開,一條蛇形細霧驀地竄襲而至,雷行雲連尖叫都來不及,便在黑霧中失去意識……
***
雙眸猛地瞠大,雷行雲驚醒,滿身大汗。
他躺在床席上,陳年老屋梁間,還有蜘蛛結網,半敞窗扇被風吹得咿呀響,夾帶無名花香,飄盈滿室。
屋外听見鄰人笑語交談,說著日前捕獲的大山羌,樹梢鳥兒叫,遠遠狗兒吠,一整個熱熱鬧鬧。
雷行雲躍下床,拍開窗,窗外村景和樂,總是早起的村人,忙于本務,掃地灑水喂雞鴨,日光透過雲層,以金黃溫暖照亮村中角落。
昨夜全村的荒謬消失……只是夢?
雷行雲盯著窗外好半晌,想再次確認清楚,右手自有意識一般,探進懷中去拿取盛裝「鐵風骨」的錦囊,低頭數起羽瓣數目。
鐵風骨之花,瓣數為十,他摘花之前作足了功課,而錦囊內,僅剩九片。
他吃了一片,就在昨夜。
那不是夢!是鐵錚錚的事實!
雷行雲顧不得漱洗,拖著傷腿,一步步艱辛,一步步刺痛,在後園找到正晾曬衣裳的翎花,胖白趴在她身旁,與一只歇羽于花間的蝶兒對峙。
「……你說,我師尊是妖?全村入夜都不見了?你在草叢中醒來?看見我師尊渾身妖氣?周身黑霧繚繞?」翎花重復雷行雲方才連珠炮的劈里啪啦,揀重點求證。
然後,她繼續抖開濕衣裳,拋上繩竿,當他的說辭是白日里發夢。
「你以為我說夢話嗎?!我若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我親眼所見,村子確實不見了,只剩滿山荒涼,而你師尊一身古怪,他雙腳站立之地,花草全枯萎殆盡,彷佛所有活物皆不存在——丫頭,你信我!我沒騙你!這村子……你師尊有問題呀!」
翎花停下動作,睨他一眼,發出哈哈兩聲干笑,又彎身處理下一件衣裳,連胖白都沒鳥他。
師尊是妖?你爹是妖你娘是妖你全家才是妖咧!
「不然你今晚別睡,教你眼見為憑!」雷行雲去抓她肩膀,要她認真听他說話。
翎花這些年的武不是白練,一旋身,避開他的手。
「我在這生活了多少年,村子有沒有問題我比你清楚,我們全村既單純又善良,誰都不可能是妖。」她句句說得不重,但語意清晰明白。
「丫頭!就一晚不睡,我所言是真是假,便知分曉,你有何不敢試?!」
「我沒有不敢,只是不信。」不信他如此離譜之言。
「若我說謊誆你,我明早立刻走!」雷行雲下了大賭注。
翎花並非想驅趕他,畢竟雷行雲仍帶傷,然而內心深處確實有個念頭,希望帶來變量的他,能盡早離開。
「……好,我今夜同你一塊清醒,瞧你說的『全村消失』,是否真會發生。」她終是點頭應允。
當晚,月既明,星不稀,夜空如黑布,灑落成千上萬星子,各家屋舍熄了燈燭後,穹蒼間的星芒,更璀璨數分。
三更子時,翎花悄悄離開房,與雷行雲約好在村中老榕樹下見面。
入了夜的村子,很靜,村人向來習慣早睡,通常二更時幾乎已無人走動,一片安寧。
翎花向雷行雲投來一瞟,無聲在問他︰村子呢?哪有不見?
「再等一會兒,我昨夜發現村子不見時,應該是更晚一些的時辰。」他仍舊堅信。
翎花將下頦抵于曲起的膝蓋上,努力強打起精神,作息規律的她,早過了好寶寶就寢時間,熬夜對她來說,不是件易事。
止不住的呵欠連連,點不完的腦袋瓜子,終于挨到日芒由山的另一端照耀而出,陽光刺得兩人睜不開眼。
而這整整一夜,村子都在。
翎花起身,拍拍裙後草灰,不發一語要走人。
「我、我是真的看到村子消失呀……」雷行雲這下也詞窮,氣勢轉虛。
「別再說這種話了。」誰信誰白痴呀!
雷行雲嘆口氣,確實,他再說什麼也無用了吧……
「翎花,我會按照約定,今日便離開這村子。」
「我沒有要你馬上走,你身上還有傷。」
「不礙事的,我吃了奇花花瓣,已能舒緩內傷。」雷行雲並未說太多,解下頸上玉佩,硬塞到翎花手上︰「這是我自小佩戴之物,你收下,算是謝謝你救命之恩。」
那塊玉佩,碧錄通透,完美無瑕,雕刻一頭嘯天猛虎,中央是蒼勁有力的雷字圖紋,絕非尋常之物。
翎花不取,與他推諉︰「首飾什麼的,我用不著,況且如此貴重的東西。」
「收著吧,往後你若有需要,到雷霆堡來找我,只要有此玉佩,堡中人便會視你如上賓。」
「我是真的用不著,我根本不會離開這兒,又怎可能去雷霆堡呢……」翎花不想欺騙他,她打算在這小村落終老一生,永不下山亦可。
當然,是與師尊在一塊。
「不來也無妨,當作是留念,讓我報報恩吧。」雷行雲緊緊握住她的手,連帶將玉佩攏入她掌心,不容她再拒絕︰「還是你嫌這塊太小?那我只好再送個半天高的玉擺件……」
「不要了!我沒有嫌它小,我收下便是……你要是以後反悔,想拿回去,只要你開口,我就還給你。」
送都送了,哪可能再拿回來,傻丫頭。雷行雲當然沒挑明了講,虛與委蛇地笑頷。
「翎花……你師尊……」雷行雲話到了嘴邊,又硬生生咽回去。
罷了,說了只會惹她生氣,要她留意、要她當心、要她提防,她定又惱他誣蔑她師尊。
最後雷行雲道了「珍重」,晌午不到,便拄著木拐杖離村。
翎花沒去當面送他,與胖白遠遠坐在山腰,看雷行雲微跛背影,被層層郁林所掩蔽,直至完全不見。
她揉弄狗腦袋,胖白舒服地閉眸享受,她低聲自語︰「听他說些山下的事,也挺好玩的,什麼市集什麼燈會……親眼去看看一定很有趣。」
畢竟是年輕丫頭,做不到心如止水,也會被絢爛光景所迷惑,產生憧憬。
「不過,要看也絕對是陪師尊一塊去看!」她唇邊綻笑,提及師尊,心情很難不好。
也許,過幾天向師尊撤個嬌,纏他帶她下山一趟,師徒倆來個閑雲野鶴逍遙游,玩它個一年半載,一洗這幾日沉悶。
最好也洗洗師尊要她離開他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