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神與花 第二章 芳心許
精五武館,館主王精五是名約莫四十歲的漢子,刀槍棍劍拳精通,傳授鎮里孩子少年武藝,健體兼防身。
王精五比她師尊矮半個頭,但魁梧一倍有余,暴露的膀子糾結累累肌肉,雙臂抱胸時氣勢更驚人,翎花咽咽睡,站在師尊身後,惶恐看著人。
「我不是誰上門都肯收,資貿駕鈍不收,品德劣等不收,好吃懶做不收,心浮氣躁不收,小丫頭站過來點我瞧瞧!」王精五聲嗓洪亮,不像師尊句句溫文。
師尊若是春風,王精五就是午後雷陣雨,轟隆隆蚌不停。
「翎花,別怕。」師尊將她推向前頭,任由王精五審視。
王精五打量許久,伸手按按她肩胛,臉上未流露滿意或嫌惡,簡單再問︰「為何想學武?」
這問題,王精五問過每一個入門弟子,若答案暴戾謹橫,毫無武德,他是不肯收的。
「我想保護我師尊。」翎花想也沒想,彷佛答案如此理所當然。
王精五瞥向男人,確實看來弱不經風,破文人一只,居然要個小女娃保護,丟盡男性的臉!
師尊同樣被此回答所震。
以為她只是一時玩心,看其余孩子耍棍,跟著想試試,未料,原因竟是為他。
原來她的夢話,並非隨口說說,她是真的想保護他。
「還算尊師重道,行,你合格了,明天開始來上課。」王精五向來偏好乖巧學生,武藝可以慢慢學,天性卻不然,能把師尊擺前頭,想來以後也會敬他這位師父︰「去找師娘付學費,順便量身形,給你做兩件功夫服,記得頭發扎緊,別像你師尊披頭散發。」
「……我師尊那樣多好看。」王精五走後,翎花才細聲嘀咕,師尊牽著她的手,到前堂付款量身。
回程路上一也就幾十步路的距離一師尊低首問她
「你真的是為了保護我,才想去學武?」
「嗯,有我在,我不讓任何人欺負師尊!」小小壯志,很是雄偉。
「師尊希望你是自己有興趣想學,學著玩也行,師尊沒有弱小到需要你護衛。」
話雖這般淡淡說來,男人眸里有笑,伸手輕揉她的發。
「我有興趣學!雖然不保證能學得多好,但翎花會加倍努力!以後,換我來保護師尊!」
況且,師尊身懷不明巨款,活月兌月兌肥羊一只,怎能不護妥妥的?
「滿口保護保護,真遇上危險,你逃了師尊也不怪你,凡事以自己為優先,舍下誰,並非過錯。」
「我不會,我絕不會措下師尊逃跑!要就一起,逃不掉也要在一起!」
稚氣的蠢話。
「翎花,有些話……別輕易承諾,尤其,不確定是否真能做到。」他笑靨縱容,一如以往,語調卻清冽如冰,較平時森寒許多。
深潭一般的呢,因微微輕眯而添陰霾。
曾經,也有那麼一個女子,美好娉婷,巧笑倩兮,聲嗓清甜,向他承諾著,不離,不棄,永世相伴,在彼此漫長歲壽中,比翼扶持……
做不到,再甜美的允諾,不過淪為謊言。
「師尊,我……」她想強調自己多認真。
「噓。」長指抵向她的唇心,制止她說下去。「這種縹緲虛無的誓言,師尊不愛听,別再說了,乖翎花。」
特別是,區區一個人類小娃,能活多久?陪多久?勇氣又能有多大?
她說要保護他,他想笑,多少帶些嘲諷,或許,也有一點點喜悅。
喜悅太少,嘲諷太多,多想冷冷回她一句︰憑你?
而另外一句,他更想反問她︰若你知我是誰,可還會這般堅定相護?
翎花可以察覺,再說下去,師尊真會動怒,興許就要拂袖而去,她快速合緊嘴,不敢多言。
可小小心靈內,志向絲毫沒動搖,既然不許說,那她默默做,定要教師尊刮目相看,她薛翎花,是條女漢子,言出必行!
本以為師尊生她氣,結果隔日帶她去精五武館報到,師尊一貫溫笑,拍拍她的腦袋︰「好好玩,小心別弄傷自己,晚些師尊再來接你,午膳去你喜歡的湯面攤吃。」
說完,他向王精五頷首致意,先行離去。
彷佛昨日之事,不曾發生,翎花松口氣的同時,也對師尊產生更多想探知的念頭。
笑起來溫柔的師尊,對她百般縱容的師尊……她對他的認知,少得可憐,連姓名都不知道。
不知他何方人氏,不知他家中還有哪些人,不知他為何離家遠游,不知怎麼師尊的眼里,總覺得有些空空的,每每眺望遠方,那雙眉,便淡淡蹙起。
「你爹爹好英俊!」一名扎長辮的女孩挪近翎花,在她耳邊悄聲說。
「他不是我爹,他是我師尊。」翎花糾正她,小臉對師尊被夸的驕傲,完全沒有減少。「我叫薛翎花,你呢?」
孩子友誼建立迅速,相視一笑後,便能開始打打鬧鬧。
翎花並非武館最年幼的孩子,但她身形最嬌小,與她同齡的程小鳳還比她大一倍,加上初學者,完全沒有武學根基,無法與師哥師姊一同打拳,被王精五的大女兒拎到一旁,從頭教起,馬步一扎就是半個時辰。
休息時,翎花兩條細腿直打顫,連坐著都泛開一陣酸痛。
「還行嗎?可別明天就不來啦。」王精五的女兒閨名芙蓉,二八年華,正是女孩兒最美麗的年紀,自小隨爹親習武,曬出一身麥色肌膚,笑起來牙很白,性子也豪爽,頗有乃父之風,每位學徒都稱她一聲「大師姐」。
「我一定會來。」翎花志氣未死,篤定回應。
「不錯不錯,好氣魄,明天再多扎半個時辰。」王芙蓉哈哈笑著走了,留下翎花險些噴淚。
當天師尊來接她,她只差沒匍匐爬出武館大門,短短幾步路,最後是師尊抱她回家,給她捏腿。
他說︰「這麼辛苦,別學了。」
她堅決搖頭︰「要去。」
他只好由她。
畢竟是個倔性孩子,加上目標遠大,翎花還真的熬下來了。
才幾天功夫,她馬步扎得平穩,呼吸不凌亂,重心掌握極好,邊打馬步,還能跟著王芙蓉舞上幾記簡單拳法,連王精五也夸她有天賦。
「听我爹說,你學武是想保護你師尊?」今天王芙蓉教她一套「小燕飛」拳法,說是對付地痞流氓綽綽有余,兩人慢動作對招時,王芙蓉閑聊開口。
「對。」翎花很努力在記拳路。
「你師尊……確實看起來不像習武之人,他不懂功夫吧?」
「對。」默念拳法口訣,撥空回答她。
「有那樣的師尊,我也會很想保護他呀。」王芙蓉游刃有余,咭咭笑著︰「保護著不讓旁人搶走,那麼俊俏,姑娘家很中意吶。」
「……」口訣全亂了,拳路也忘了下一招,翎花被王芙蓉攔手膀手低膀手給拗折成麻花。
「你沒記牢,重新來。」王芙蓉松開兩人交纏的手。
「明明是大師姐你害我分心……」一直一直提她師尊,她腦子里的口訣才被師尊身影取代,當然全盤皆亂呀。
王芙蓉沒理會她的咕噥,仍然笑笑說︰「你師尊娶妻沒?」
「沒有……吧。」老實說,她不是很確定,听見王芙蓉突如其來一問,原先的肯定句也遲疑了會兒。
師尊離家出走的原因,會不會是家里為他安排婚事,他不喜愛那姑娘,于是便逃了?
或者,師尊根本就成過親,偏偏夫妻感情不睦……不不不,師尊性子好,沒脾沒氣的模樣,翎花很難想象他與誰爭吵的場面。
「欸翎花,等你練成武藝,足以扞衛你師尊,實在太浪費時間,不如找個懂武的好師娘,一並保護他和你這小女敕徒,你覺得這主意如何?」王芙蓉靠過來,笑靨如花,壓低聲,悄悄地講。
翎花先是一愣,而後大驚,眸子瞠得園大,看王芙蓉滿臉紅粉,眼中星芒閃耀,瞳仁里,清晰可見一字閃爍再閃爍——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翎花無言。孩子再不懂事,也看得出眼前妙齡少女,芳心正動。
「我是說正經的呀,你練套拳得花幾年?你師尊這段期間難保不遇上危險嘛……你有沒有听說,他喜歡怎樣的女子?討厭女子習武不?呀——應該不會吧,他都讓你來學了耶。」王芙蓉嘰嘰喳喳,連珠炮問。
翎花仍是不說話,逼自己靜心背口訣一左腳踏前,轉向手裁,千金萬土,右腳回元,仙人抱印巴啦巴啦巴啦巴啦……
王芙蓉還想再繼續同一話題,遠遠听見師父喊下課,翎花連忙抱拳收勢,朝王芙蓉一鞠躬,嚷聲「謝謝大師姐教導」,一溜煙便要跑。
師尊時間拿捏極巧,瘦頎身影出現在武館大門,緩步走來,黑袂飄飄,一手輕負身後,仙姿颯然。
翎花回首偷瞄王芙蓉,只見少女含春,雙腮紅似彤雲,望向她的師尊。
不知怎地,翎花越跑越快,朝師尊奔去,一把拉著他跑,不要王芙蓉多瞧師尊半眼。
不要王芙蓉用那種眼神……看她的師尊。
愛慕的眼神。
「怎麼了,走得這般急?」師尊被她扯著袖,一路半拖半拉,直到返回家門才停步。
「……」翎花說不上來,自己行徑古怪是為哪樁,總之……心里不痛快,卡卡的,悶悶的。
「挨王師父罵了?」
「師尊,我……有師娘嗎?」翎花一月兌口,才反應過來自己問了什麼蠢話,明明該是放在心底的困惑,一個恍神,居然全說出來了。
師尊臉上表情平平,波瀾不興,听見她的問題時,眉不過微微挑揚了下。
「曾經有。」總是淺然的聲音,仍舊不改。
「曾經?……也就是,現在沒了?」
「死了。」面無表情的臉龐,像說著今日天清氣爽般……平淡。
「師、師尊……對不起……我不知道……真的真的對不起……」揭起師尊的喪妻之痛,翎花又急又慌,好氣自己嘴快,問了不該問的話。
她不斷道歉,眼淚滴答直掉。
淚水晶瑩無瑕,顆顆皆是剔透琉璃珠,墜地無聲破裂。
他靜默覷著,彷佛止不住的淚泉,滴落她臉頰,在沙地間印成一點點痕跡。
她哭著,他卻想笑。
當初他都沒她哭得慘,不,他未掉半滴淚,心痛的極致,原來,只剩麻木。
她不識得『她』,又何必為個陌生人而哭泣?
「好了,翎花,沒事的,過去了,別哭。」他笑她孩子氣反應,蹲低身,與她平視。
怎麼可能沒事?怎麼可能過去?
失去重要家人的痛楚,她嘗過,曾不只一次告訴自己,翎花,沒關系的,你一個人也可以的……可是,那股疼痛,總在夜深人靜、總在寂寞無助時,強烈反噬,撕心裂肺。
一想起師尊也有那樣的痛,她更想哭了。
翎花停不下啜泣,哭皺了臉,哭紅了鼻,涕淚縱橫。
「你這是連我的分也一塊哭上嗎?」他笑嘆,幫她抹淚,她無法回話,嘴里只有號啕。
她好想問,師、師娘是個怎樣的女子,能教師尊傾心,又是為何香消玉殞……可是她不敢,怕師尊難過,更怕答案也會令她難過。
翎花不記得哭多久,也不記得自己如何停止啜泣,只知道自己伏在師尊身上,慢慢睡去。
隔日師尊欲送她去上課,她倔強說不要,用過早膳後,自己跑向精五武館,幾十個步伐便能抵達,以後她決定都要自個兒來,才不要師尊再踏進武館大門,被大師姐看!
頭幾次還有用,後來她忘東忘西忘了纏手束發換武鞋,讓師尊親自送上門,給了王芙蓉接近師尊的機會,瞧,現在大師姐不正走向師尊,熱絡與他攀談。
翎花哀怨蹲馬步,不能胡亂動,眼睜睜看兩人在旁側說話,可惡,拉長耳朵也听不到他們說些什麼——
王芙蓉突然伸手搭向師尊肩頭,師尊淡淡垂眸,落在肩上的那只手。
是不是大師姐力道沒拿捏好,那一拍,打碎師尊的骨頭?!她師尊多嬌貴,哪堪粗暴對待呀!翔花好想沖過去,介入兩人獨處,幸好師尊退後一步,避開王芙蓉踫觸,並頷首離去,臨行前,投向翎花一眼,唇角輕揚,無聲蠕了句︰乖乖的。
「大師姐,你剛剛……跟我師尊說什麼?」見王芙蓉折返,翎花有些急著問。
「沒說什麼呀,聊聊你在武館的表現嘛,你師尊請我多關照你,我說包在我身上。」王芙蓉沒心眼,逐句全說了。
「哦。」那還好,都是無關痛癢的閑話家常。
「一回生二回熟,下回就約你師尊一塊吃頓飯。」嘿嘿。
「……」嗚,大師姐,我討厭你!我一點都不想要有師娘啦!
除了覬覦她師尊這一點外,王芙蓉不是個令人排斥的姑娘,她嗓門大了些,說起話來很難輕聲細語,動作颯爽不羈,性子開朗樂觀,與武館眾學徒打成一片,眾人都很喜愛她。
翎花當然不會真心嫌憎她,她希望王芙蓉永遠是大師姐,不要變成師娘,她心里戥默月復誹的那幾句,不過是孩子心性的話語,罵歸罵,絕對不存半絲惡意。
可是,數日後,王芙蓉沒有出來盯她扎馬步、練拳,據說是病了。
再幾天,王精五偕師母上門,滿臉歉然,退了學費,向師尊說明停課理由。
「我家閨女患了病……怕傳染給孩子們,只好暫時先關閉武館。」王精五有些難以啟齒,一旁師母戥默垂淚,雙眼又紅又腫,宛若核桃一般。
「大師姐是生什麼病?」翎花覺得他們神情有異,加上關心王芙蓉情況,于是追問。
王精五夫婦相視,神色為難,沉戥了許久許久,由王精五開口︰
「大夫說,極有可能是瘟疫……」
翎花背脊一涼,本能揪緊師尊衣袖。
瘟疫……這村鎮,居然也有了瘟疫征兆?!
天樂村的慘況,彷佛重現眼前,患病之人的痛苦申吟,軀體飽受折磨的扭曲,翎花月復部一陣翻攪,幾欲作呢。
「這陣子,翎花與芙蓉最常接觸,你要留意翎花是否也有病征出現……唉,明明都在自家武館活動,沒往哪處亂跑,怎會染上這棘手東西……」告退之際,王精五又是叮囑又是感嘆,束手無策的絕望,嵌滿夫妻兩人臉上。
「師尊……」望著王氏夫妻落寞走遠的背影,翎花挨近師尊,小拳絞在他袖上,微微發顫,連嗓音亦在抖︰「……這里,也要開始發生瘟疫了嗎?」
這座寧靜小鎮,即將滅絕大半了嗎?
她已經開始有些喜歡這兒,同住一條街上的鄰居都好和善,她逐漸與大家相熟,有時街頭走到巷尾,兩手拿滿了叔叔嬸嬸送的大小玩意,有吃的、用的,每個人翎花翎花地喊她,關心她吃飽穿暖……
瘟疫這種毒,蔓延速度奇快,防不勝防,往往有一病例出現,接下來的兩日內,數量便以百倍加,翎花見識過,毛骨悚然。
這一次,多少熟悉的音容面孔,將由她身旁失去?
「是不是真如村人所說,是、是我……是我招來了瘟疫,害大家都生病……大師姐是不是和我太靠近,才被我身上殘留的瘟毒所染?說不定我的雙手還有毒——」她連忙放開師尊衣袖,雙手負到背後,掌心不斷擦拭。
「翎花,不許胡說,這事與你無關。」
「還是因為……我在心里想了討厭大師姐?……我不是真的討厭她,我只是、只是不要她變成師娘……」末句,含糊在顫抖的唇瓣間,不敢大聲說。
「翎花,天樂村的事,一個字都不許對外人提,別說出你家人的死因;別說你村中發生過瘟疫,村人死傷大半,什麼也別說,听見沒?」師尊雙手緊扣她發顫的雙臂,力道不算輕,握得她一痛。
本有些渙散的意識,逐漸回籠,定在師尊面龐上,听師尊重復一遍,語調加重︰「翎花,听見了就回話!」
「……嗯,听見了……」她乖乖點頭,一連點好幾記,咬著女敕唇,似乎有滿月復疑惑想問,卻又隱約明白,師尊不許她多嘴的用意。
若說了,她在天樂村的遭遇——被歧視、被排擠、被孤立……極可能再度重演。
「此事非你之過,不要往身上攪,你只是個尋常孩子,瘟疫與你何干,你沒本領傳播瘟毒,不會害人生病,不是你的緣故。」
她听見師尊的安撫,眼淚不爭氣掉下來。
在天樂村時,她好渴望听見有人這麼告訴她。
告訴她,不是她,與她無關。
「……如果大師姐真是瘟疫怎麼辦?她會死掉嗎?精五師父和師娘又該怎麼辦……」翎花掛心王芙蓉,為她擔憂。
「生死有命。」師尊僅是淡淡說。
而王芙蓉的生死,除「天」之外,確實誰也干涉不了。
兩日後,王芙蓉確診為瘟疫,全鎮為之驚恐,精五武館遭到封府,嚴禁人員進出,王家人形同囚于府中,一塊等死。
明明日前爽朗笑著說「下回就約你師尊一塊吃頓飯」的少女,一瞬間,居然淪落至廝。
翎花心里好難受,幾乎無法睡好,滿腦子全是與大師姐一塊扎馬步的點滴,很難處之泰然。
自己相識的人,病得如此重,隨時可能死去……與她家人同樣,一轉眼,就沒有了。
她像條小蟲,在床上翻來覆去,床板嘎吱嘎吱響,被子早已踢到床下,淺眠的夢境驚醒她,翎花由床榻坐起,小嘴喘吁吁。
居然夢見了大師姐……一如以往,要她馬步扎穩些,也在她面前舞了套拳,行雲流水,動作利落好看,扎束腦後的長辮子頑皮甩蕩,大師姐雙賢濕亮,一回眸,朝她咧嘴而笑……
翎花眼底水霧輕泛,鼻頭紅紅的,小拳絞在褲管上,半晌後,她作下了決定。
躡手躡腳下床,胡亂套件衣裳,悄聲拉開房門,行經師尊房前頓了頓腳步,學著貓步,大氣不敢多喘,月光下,小小身影倒映牆面,一路溜出家門。
武館後門有塊缺洞,學徒們戲稱為狗洞,平時被盆栽擋著,不仔細看不會察覺,大人是絕對穿不過,但翎花身形嬌小,毋須費勁便能穿梭來回。
她溜進精五武館,熟門熟路往王芙蓉閨閣去,那兒她去過三四回,大師姐有好幾回摶她一塊回房里偷吃甜糕。
時近亥末,府邸上下死寂無聲,燭光稀疏,連蟲鳴也听不見,翎花散著發,發間更有幾片葉子糾纏,她輕手推開王芙蓉閨房門扇,不驚擾任何人,打算看她一眼便回去。
然而真正見到王芙蓉,翎花反而走不開腳。
短短時日,一個嬌美如花的女孩,竟然被疾病折磨成這樣……
王芙蓉雙頰深陷,粉女敕膚色不再,籠罩淡淡紫黑,若非胸口微弱起伏,躺在榻上的,幾乎像是具死尸。
翎花直掉淚,不由得去握王芙蓉的手。
「大師姐……」聲甫離喉便哽咽,淚水爬滿雙腮。
失去家人的那股無能為力又回來了,好渴望幫忙,可惜自己如此弱小,只能干著急,眼睜睜看一條又一條性命消失,由自己身邊永遠離開……
翎花將王芙蓉的手貼熨在臉龐,求著每一個她知道的神只,求祂們護佑大師姐,獨獨臭罵那一尊神。
瘟神。
罵他憑何踐踏生靈,憑何奪走性命,不分善惡,神的慈心何在?
「你……翎花?!你怎麼跑進來了?!快出去——」
每夜必至女兒房內察看情況的王師母,推開虛掩房門時,看見床側人影,發出愕然驚叫,箭步上前便拉走翎花。
那是會傳染人的病呀!就連身為母親,若未掩住口鼻、更換衣物,也不敢靠太近,更別論握著女兒的手,往臉上磨蹭。
「師母,我……」翎花被拖離房外,好遠好遠才停下。
王師母慌亂取水搓洗翎花雙手,剝除她的外衣。
「會染上病的,你這傻孩子,這府里不能隨便踏入,你如何進來?你師尊知情不?!」
「我想來看看大師姐……」
王師母聞言,眼眶瞬間紅了,淚泉涌上︰「好孩子,難得你有這個心……可為了你著想,別再來了,師母重新打一桶干淨的水,你再洗洗,臉也要仔細擦妥,才不會沾上不好的東西,那套外衣不要了,師母回頭便燒了……」
「師母,我不怕的,我不會染上瘟疫……」
「別說孩子氣的話,你不懂這有多可怕。」師母當她稚齡,不解瘟疫之毒何其猛烈。
瘟疫是無情屠夫,揮下的刀既狠又殘,只要稍稍被它所踫觸,誰也無法幸免,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懂的……我家人也是死于瘟疫——」驚覺自己月兌口說了什麼,要掩嘴,已然太遲,翎花看見師母瞠大眼,眼底滿滿震懾。
***
師尊明明交代過,不許說,無論是天樂村的事,抑或她家人之事。
為什麼她沒能謹慎小心些,將嘴管牢?!
她知道說出來會有何後果,但她沒料想到,竟是這般失控的狀況——
由師母一聲尖叫開始,劃破寂靜深夜,也喊來武館其余幾人。
他們听完師母所言,個個表情遽變,與師母如出一轍的……防備。
與天樂村村民,一模一樣的神色。
「這麼說起來,我們鎮上不曾發生過瘟疫,正納悶芙蓉怎會無端染病——確實……近來新遷戶只有你和你師尊,你們住下沒多久,這可怕惡疾也隨之而來……」王精五一改向來的朗笑,面容冷凜,字字森寒。
「我親耳听見她說,她家人死于瘟疫。」剛剛還和善為翎花淨手的師母,此時慈藹不再,取而代之,是遠遠隔閡,以及,敵視。
翎花被王芙蓉的兄長們扳扣雙臂壓制,無法動彈,只能使勁搖頭
「不是、不是這樣的,我和我師尊身上沒染瘟毒,我們都很健康,若我們身染瘟毒,早就發病了!怎可能全然無事——精五師父!師母!求你們放開我!」
「你明明說你家人死于瘟疫!若是如此,你怎敢保證你身上完全沒有殘毒?!也許是你家人留給你的遺物,也許是你穿的衣褲——你不發病,不代表你不會過給無辜旁人呀!」師母連日來的情緒爆發,女兒的發病,無疑是死路一條,為人母親,心中痛極,此刻找到了宣泄口,早已無暇去管對錯,一昧向著翎花哭吼,忘卻她不過是個稚齡孩子。
翎花無法辯駁,尤其自己內心深處,同樣懷疑過自己。
大師姐說不定真是因為她的緣故才……
此事非你之過,不要往身上攬,你只是個尋常孩子,瘟疫與你何干,你沒本領傳播瘟毒,不會害人生病,不是你的緣故——師尊清淺的嗓,同時在腦中響起,阻止她的消沉想法。
師尊說的,一定沒錯,這世上,她只信師尊!
「不是我,我不會害人生病!不是我的關系,」翎花找回聲音,堅決回道,師尊這麼說過,不是她!
「不用听她狡辯,等天一亮,押她去見鎮長!絕不能放任她再害更多人!」王家長子態度強硬,要弟弟去取麻繩,人先綁了再說。
雖無法證明翎花與瘟疫有直接關聯,光憑言談,他們便定了她的罪,與那時天樂村的情況一樣……
因為恐懼,因為遷怒,人總要尋找一個慰藉,無論是依靠,或是仇視,來傾泄心中不安。
如今的翎花,變成王家人眼中所有痛苦的來源,鄰人待他們的冷漠疏遠,現一刻,輪到他們加倍奉還。
翎花無力抵抗,很快被縛綁手腳,蜷在地上,身體雖未遭毆打,但心,很痛。
王師父和師母皆非惡人,只是太傷心絕望,失去了理智。
家中一人染瘟,等同全家受歧視排擠,這滋味,翎花比誰都懂,所以無法責怪他們,可曾是那般和善的長輩,轉變太大,小女孩的心靈仍倍感受傷,無比害怕。
還有師尊……師尊會受她連累,一並視為染瘟禍首,趕出城鎮事小,害師尊也被辱罵,遭受這些對待,她便忍不住哭,眼淚曄啦啦流。
一陣風揚,滿府葉梢沙沙,拂個盡亂,烏雲籠罩月娘,遮去最後一絲的光。
忽而,腳步聲悠揚踱來,踩著怡然,踏著自適,不疾不徐,不慌不亂。
這等深夜,誰有閑情散步?還散到別人府里來?更別提這府邸,出了個瘟疫病患——
「王芙蓉之所以罹病,是她未經允許,觸踫不得觸踫之禁忌,與人類小娃何干?她不過是與你們同病相憐的可憐人,嘗過你們現今的滋味,為家人染病而擔憂焦急。」
夜太深,嗓音傳來之處,只見一片樹影搖曳,無法看清來者,可那聲嗓,翎花不會錯認。
是師尊……
可是,她不敢篤定。
因為,那嗓,太冷,彷佛字字里以冰霜。
「你是誰?!胡說八道什麼——」王家長子朝黑影沖過去,要揪出人來,他跑到樹影下,卻誰也瞧不見。
這次,聲音往西邊而來︰「神,豈容凡人褻瀆。」伴隨著夜風,點點漆黑薄霧彌漫,如山嵐流動。
翎花看見,濃黑色霧氣越來越多,絲絲縷縷,湮沒武館周遭,每一片葉、每一塊瓦、一個人,包括她,皆陷其中。
「裝神弄鬼,」王家長子循聲再追,連弟弟也加入追逐。
兩人在霧中奔跑、吆喝,然後,倒下。
「安杰?安國?」突如其來的情況教師母錯愕,正欲上前察看,身後再傳來丈夫倒地聲,她猛然回頭,一陣天旋地轉襲來,跟著失去意識癱軟。
翎花漸漸感到月兌力,眼瞼沉重,半眯半合中,隱約看見布履緩緩走向她。
那雙鞋,她前天才洗過、晾干,與一襲曬得香軟的墨色衣裳,整齊折妥,擺在……
師尊的床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