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鋪千金 第二章 玉佩當一兩
「亞姊兒,你是只小狐狸,真真切切的狡猾多詐,連叔叔這種飽讀詩書的讀書人也落入你的套里,你小小年紀就一肚子鬼主意,到底是好還是不好?真教人傷神。」面色偏白無須的李茂生,語氣無奈又帶著寵溺,他對小有聰慧的佷女也是寵愛有加。
李家的祖祖輩因不得嫡母所喜,因此在分家之際被狠毒的嫡母下了絕子散,想讓庶子這一脈就此斷絕,分出來的老祖宗為了有自己的骨肉,四處尋醫問診,皇天不負有心人,老祖宗找到了神醫孫思渺的後人,也就是如今仁恩堂的先人、孫子逸的太公,終于解掉身上的絕子散。
老祖宗生下一子時已高齡五十八,然而絕子散的藥性已滲入骨血里,因此他只得一子再無所出,即便如此,他也高興地多活三十幾年,以九十二歲高壽辭世,死前還見到他的長孫出生。
只是絕子散的余威太過驚人,從此李家這一脈代代單傳,一直傳到李德生這一代,他們也以為是單傳的命,沒想到事隔十年又冒出李茂生這根幼苗,兩兄弟相差十歲。
也許是傳了太多代了,血中的毒素已漸漸稀淡,雖然孩子的年齡拉得有點寬,可是李德生硬是下了三只小崽,沒讓李家的少子延續下去,他也盼著弟弟能繼他之後開枝散葉,讓李家薄薄的族譜能變厚一點。
所以李茂生看破紅塵想去當和尚這件事絕對不可行,李家好不容易才有復起的跡象,眼看著就要枝繁葉盛了,怎麼能放過這位「造人」大將,若是他也能生兩個兒子,再子子孫孫的生下去,何愁李氏這一脈不昌盛。
沒二話地,李亞男厥功甚偉,她連哄帶騙外加拐,讓一心想遁入空門的李茂生把那臨門一腳給縮了回來,暫不提此事。
孫、李兩家的婚事沒成讓李茂生傷得很重,他不是不在意自幼訂親的未婚妻,而是太看重了,才甘願忍痛成全,讓孫翠娘飛向別的男人的懷抱,自個兒背起負心薄幸的惡名。
就不知道中間究竟出了什麼差錯,明明是孫翠娘得償所願,和心愛之人雙宿雙飛,正該春風得意的她,卻在李家退婚的第三日選擇以死明節,給李家沒臉。
其實知曉孫翠娘別有所愛的人並不多,李茂生也是無意間得知,他起先不信,而後多方打探,確定確有其事,兩人還明目張膽的出雙入對,孫翠娘一點也不把有婚約在身一事放在心上,甚至有意無意暗示她所愛之人非他,他因此萎靡了一陣子,日日借酒澆愁。
再說了,人家都說到明面上來了,他還能不放手嗎?他的付出是無怨無悔的,哪曉得孫二小姐反過來搧他一巴掌,狠狠地以死讓他名聲盡喪,她的死似在嘲諷︰你憑什麼退我婚?要退婚也是由我提出,你讓我沒面子,我就讓你悔恨終生。
孫翠娘的死造成孫、李兩家反目成仇,也令他懊悔自己太過沖動,好心變成了壞事。
「叔叔,你就別抱怨了,咱們家里就你、我兩個聰明人,我是姑娘家,早晚要嫁人,再聰明也當不了頂梁柱,可你就不一樣了,要是沒有你支撐門戶,咱們那一窩子草包……」嘖嘖!真是慘不忍睹。
就說她爹吧,明明是長子,卻對管理當鋪一竅不通,人家拿了一文不值的假玉來典當,他給人家八百兩,把人喜得跳了三尺高,樂過頭的說出假玉也能賣錢,這才露出馬腳。
至于她娘只管內宅不理庶務,秉持女子無才便是德的信念,大字不識幾個,算盤不會撥,帳本成堆成堆的堆成小山,要不是當女兒的她看不過去幫忙理一理,家里被膽大的奴才貪墨多少都不知情。
而她大哥嘛,那真是再迂腐不過的酸儒,承繼祖上濫好人的品性,誰求到他面前都傻乎乎的好好好,也不問自己能不能做到,沒主見到令人發指,得讓妹子在前頭擋著才不至于出什麼大亂子。
小弟今年四歲,古靈精怪的小奸小惡倒是有,可是卻看不出聰明勁,機伶有余卻嫌少了慧黠。
一個個都不出色,在要求甚高的李亞男眼中與草包無異,但是子不嫌母丑,縱是草包也是她的家人,只有受著了。
「胡扯什麼?!你這小腦袋瓜子里盡裝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一家子的厚道本性都被你說得一無是處了。」李茂生想反駁佷女滿嘴荒唐,可是他發現反駁不了,她說的是事實。
他們李家的確後繼無人,他大哥不是無能,而是對縱情山水更有興趣,一說到生意經馬上露出一張苦瓜臉,神色沉重的一手搭上他的肩,直言「哥不行呀」;一看到帳簿上的數字就發暈,回他一句「你給我幾畝田,讓哥下田干活去」。
遇到無賴又有弟萬事足的兄長,李茂生真的拿他沒轍,面對亦兄亦父的大哥,他打不得、罵不得,只能看著大哥一臉得意地把所有事情都推給他這個唯一的弟弟,一點也不擔心他圖謀家產。
「叔叔,你彈我腦門,萬一把我彈笨了,你得養我一輩子。」她是細皮女敕肉的小泵娘,用這麼大勁干什麼。
看到佷女女敕白的額頭泛起一抹紅暈,他面上一訕。「叔叔養得起你,你別瞪壞了那一雙好眼。」黑白分明,澄澈干淨,如兩顆最純淨的琉璃珠子瓖嵌在其中,散發玉石的光澤,明亮照人。
看到佷女已有小美女的雛形,他與有榮焉,雖不是自家閨女,他也有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驕傲。
李亞男一記必殺眼神。「你不是要去當和尚了,你要靠化緣養活我嗎?」
「這……」李茂生只能干笑。
「你佷女我雖然不是用瓊漿玉液養大的,可你好意思讓我吃素嗎?你想當和尚是你的事,我一點當尼姑的意願也沒有。」她是個俗人,寧可居無竹也不可食無肉。
他整張臉都紅了,羞的。
她的這張嘴比刀劍還鋒利,正中要害。
「孫家小泵姑的死和你有什麼關系?是她自個兒想不開,你倒好,偏往身上攬事,好給別人多些嚼舌的話題。」本來無一物,他偏要惹塵埃,非把明鏡抹黑了才甘心。
一提到心頭的那個人,李茂生原本清亮的神情略顯黯淡。「怎會沒有關系?要不是我莽撞地提出退婚,她也不至于怒急攻心,懸梁自盡……她是個好姑娘。」
即使孫翠娘做了對不起他這個前未婚夫的事,李家人的心性向來有容乃大,明明是她的錯也不口出惡言,還極力為其辯白,盼能為她留下好名聲,她不愛他不是他的錯,而是他不夠好。
一個家世平平的秀才,與一位前途無限、即將參加會試的舉人老爺,眼沒瞎的人都會選擇後者,一旦中了三甲,一個進士夫人的頭餃是跑不掉,日後入閣封相大有可為。
他就是敗在不善言詞,不懂得討姑娘家歡心,加上功名不如人,才會心灰意冷的拱手相讓,盼她能得良緣。
誰知喜事變喪事,未見佳人展笑顏先聞死訊,教他情何以堪?他一開始的出發點是為了成就一對佳偶,而非將人逼入絕境。
看他那副自責樣,李亞男忍不住酸道︰「你怎麼不提她那位唐表哥,情濃意切的情郎……」
「亞姊兒……」李茂生一听大驚失色,他從未向人提起過這事,小佷女怎麼會知曉?
看出他話有未竟,她嘴一撇,糯米團子般的小手往他肩上同情的一拍。「叔叔一喝醉就會說醉話,該說、不該說的全說了,還抱著酒壇子哭得一塌糊涂。」
「你……你都听見了?」他臉上臊紅,這種丟人現眼的事被一個小泵娘撞見,他有何顏面做人?
李亞男咧開嘴,嘻嘻笑道︰「前面听一點點,中間听一點點,後面再听一點點而已,你說十幾年的感情不如表哥的一句花言巧語,我做錯了什麼,要得你如此的對待……」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巴,她扳了好久才把那只手扳開,氣呼呼的瞪著欺負小孩的叔叔。
「這件事你有沒有跟別人說過?」李茂生不想鬧得眾所皆知,畢竟亡者為大,就讓她走得體面。
李亞男很嫌棄的睨他一眼,「未過門的嬸子水性楊花這種事傳出去,我們李家臉面上很光彩嗎?」
她能向誰說?家里這些無腦的只會息事寧人,以寬容的心原諒別人的過錯,她說了也是白說,只會突顯自身的陰險,何況家丑不可外揚,她連最好的姊妹也一字不提,要不是孫子逸逼人太甚,她連提都不想提那個水性楊花的爛人。
還好……李茂生吁了口長氣。「亞姊兒,別用惡毒的言語形容別人,她雖玉璧有瑕,但終究沒害過人。」
「沒害人?那你算什麼?你都為了她鬧出家了。」為這樣的女子賠掉一生太不值得,避世也是一種逃避。
為了不是自己的過錯自我懲罰,那是傻瓜的行徑,人死後不言生前過失是為人厚道,但不表示別人的錯就要加諸己身,他的愧疚沒有必要,人家肯定也不希罕。
姓孫的就是喜歡折騰人,人都死透了還不放過在世的生者,非得拖入深不見底的泥淖之中,一同沉淪。
看到叔叔對孫家的小泵姑一往情深,李亞男就來氣,她暗暗在心里想著,最遲三年,一定要讓叔叔娶妻生子,徹底忘記負信背義的自私女子,他們李家不能被一名女子拖垮。
李茂生笑得有點勉強。「這是叔叔自己的決定,與她無關,她畢竟是因我而死,我必須付出代價。」
自責、內疚、舍不得,畢竟他倆定的是女圭女圭親,打小就相識,小時候也在一起玩過幾年,後來因漸漸大了才少有往來,遵禮而行,偶爾的會面也是匆忙。
人非草木,豈能無情?說沒感情是騙人的,只是孫翠娘要的人不是他,他能做的事是願她一生安樂。
「叔叔,你太瞧得起自己了,你怎麼敢認定她是為你而死?孫家小泵姑一死,你有打听過唐家的反應嗎?」若真是兩情相悅,唐寶貴為何一點動靜也沒有,反而……
「什麼意思?」李茂生是聰明人,馬上就听出佷女話中有話,全身如瞬間凝結的寒冰拱起背。
「你不曉得唐舉人已和人議親嗎?他要娶的是通政司王大人的外甥女,听說王大人為他打通了官路,不日便將前往蘭州任縣丞一職。」
人要往上爬就要有助力,家大業大的王家有不少當官的子弟,正是唐寶貴的通天之梯,他既得利,又得如花美眷,一舉兩得。
李茂生的面色如同三月的陰雨天,陰沉沉的,他沉默了許久許久才道︰「你如何得知此事?」
李亞男將鼻孔朝天一仰。「叔叔知道什麼地方的消息最流通嗎?就是酒樓飯館、煙柳之地,我有個好姊妹是『來味樓』東家的千金,那些伙計只要施以小利,就什麼都說了。」
何況她還是特地撒大錢請人打探,以她兩世為人的歷練來看,她覺得內情並不單純,必有蹊蹺。
果然事實薄如一張紙,不容推敲,孫家二姑娘才死,親舅家就傳出喜訊,毫不避諱的張燈結彩,一家喜、一家哀,十分諷刺的對照,紅衣對孝麻。
很多事真的不堪一查,一起了頭便扯瓜藤似的連成一串,內幕丑陋到不值得一提,全是骯髒污穢。
「所以叔叔你在自責個什麼勁兒?分明跟你扯不上關系,是唐家的人負了孫家小泵姑,她兩頭落空才痛不欲生,因此以死為報復,以為她一死唐家就會避諱,暫時不提與王大人家的婚事,她得不到的也不讓人稱心如意。」
「亞姊兒,不可胡亂臆測,說死人小話有失厚道。」
李茂生心里的愧疚輕了一些,小佷女的話讓他的心有些動搖,他開始懷疑自己為什麼只念著孫翠娘的好,卻忘了看見湖岸邊她依偎在另一個男人懷中的依戀身影。
他痛過,真的痛過,差一點沖上前拉開兩人,大聲質問兩人將置他于何地。
可是看到孫翠娘粲笑如花、情深意濃,他一步也跨不出去,看著他倆卿卿我我、喁喁私語,他眼中泛著淚光,一轉身,離開了依舊美如天池的湖畔,心卻碎了一地。
她真是因為听到情郎別娶才自盡的嗎?
「本來就是她心大想腳踩兩條船,不然她為何一邊吊著你,一邊與自家表哥私會?她肯定手里捉著大魚,卻不肯放過你這條小魚,等到水到渠成之際再假意哭訴,求你原諒她一時的情不自禁。」戲文看多都會寫了。
不愧是穿越過來的現代靈魂,她猜的一點也沒錯,孫翠娘的確仰慕自家表哥的才華和書香門第,卻也惦念著和李茂生的兒時情誼,以及對她的情深不渝。
因此她周旋在兩人之間,一個安撫,草草敷衍,一個積極靠近,博取好感,舉人夫人和秀才娘子二選一,再笨的人也會挑前者,何況舉人再考秋闈,一朝高中便是進士身分。
她沒料到的是她想攀權附貴,一步登天地往官夫人的路上走去,別人也一樣想借勢攀升,最快的捷徑是聯姻,誰的幫助最大就娶誰,雙贏的局面誰不樂意。
于是孫翠娘自己背棄了舊日的盟約,她也同樣的遭到背棄,前幾日還信誓旦旦非伊人不娶的良人,在更大的利益前他屈膝了,一轉眼間,狼人本性展露無遺,笑迎新人不留情。
「亞姊兒……」
「二爺、小姐,前面有位書生要來典當一幅畫,可小的看最多值兩百兩,他卻一開口要五百兩白銀,小的不收,他就在前面鬧起來了……」他也是拿人工錢的,哪能自作主張。
因為有感自家的老老少少都不是做生意的料子,一心想入佛門的李茂生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只好退而求其次培育家中唯一堪稱聰慧的小女娃,他這佷女的生意眼光不在他之下。
因此他將佷女帶到當鋪,叔佷倆就在鋪子後頭的內院,院子里有三間儲放典當品的庫房,兩間能住人的屋子和一間書房,還有能生火煮食的廚房。
其實鋪子里的伙計便是住在這里,一來因他離家遠,免得每日往返的不便,二來可以就近看管庫房,以免宵小上門。
李茂生眉頭微微一蹙,問道︰「蔣朝奉應付不了嗎?」蔣朝奉是當鋪的管事。
「咱們開門做生意總不好明著趕人,雖然蔣先生三番兩次的言明不做賠本的交易,可是那位書生就是不走,非要咱們收了他的畫。」沒見過有這麼不要臉的讀書人,還拽著酸文嘲諷當鋪名不副實,專坑文人雅士。
「好,我去看看,亞姊兒你……」李茂生猶豫著要不要將小佷女帶上,女子要見外人總是不得體,但是做生意難免要見外人。
李亞男看出了他的為難,主動說道︰「叔叔,我也去瞧一瞧,開開眼界。」瞅瞅究竟是什麼人竟這般難纏?
李茂生遲疑了一下,這才點頭。
一到前堂,果真見一名面容清俊的年輕男子大剌剌的盤膝坐在地上,面前鋪了一張紙質略差的宣紙,他手持毫筆,大筆揮墨,畫起山中老翁江邊垂釣,一葉扁舟在河面上晃呀晃,未見魚蹤卻能感受到河中魚兒的游動。
「是你要典當一幅畫?」
筆尖一捺,畫出出水的水濺,書生收筆,昂首一抬,「正是在下,不知貴鋪收不收?」
「我不……」開價太高,收不起。
一聲嬌女敕嗓音搶白道︰「收!」氣量十足。
「你收?」書生似笑非笑的揚眉。
「是的,我收,不過你連同這張完成的畫一並留下,我讓你典當一千兩,兩年內贖回以十倍論之,你肯嗎?」
李亞男此話一出,李茂生和書生同時怔愣住,前者搖頭苦笑,暗道敗家娃兒,後者訝然之後露出真心的笑容。
書生感激的道︰「新作之畫不算典當品,直接贈與小丫頭你,至于小生的家傳之物請善加保管,兩年內必來取回。」有了這一千兩打底,他的仕途會走得更順暢,不必困窘地看人臉色。
「好,成交。」她賺到了。
一手交錢,一手交畫。
書生滿臉喜色的離開後,李茂生的臉就垮了,他語重心長的對著小佷女說道︰「亞姊兒,叔叔不當和尚了,若把家業交到你們手中,大概不出一年,大伙兒就會淪為街頭乞丐……」
但是事實證明,李亞男沒有監寶本事,卻有出人意料的識人眼光,她認同的人,日後都有大出息。
譬如那位衣衫陳舊、略顯落魄的書生,他姓柳名似南,字文通,是當年要進京趕考的學子,因阮囊羞澀,無法支付上京的費用,因此拿出先人收藏的吳道子畫作做為典當品,好籌措這一路的開銷和官場上的打點。
慧眼識英雄的李亞男看出他的不凡,收畫是假,資助為真,她在柳似南身上賭一把,賭他金榜題名。
果不其然,在三甲的名單上他高居一甲榜首,更在殿試上被欽點為狀元郎,入了翰林為七品編修。
常言道︰「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意思是指柳似南一旦入了翰林,便已是內閣一員了,只待他再磨練幾年,前景看好,一片明亮,高官厚爵等著他去掙。
更令人驚喜的是,他被榜下捉婿,不到半年光景成了戶部尚書的乘龍快婿,有了管糧管錢的老丈人相助,他風光無限,不到兩年時間便衣錦還鄉,以一萬兩銀子贖回畫作。
而當年贈與李亞男的那幅「山翁垂釣」,被她以三萬兩高價賣出,加上典當品回收的一萬兩,她當時令人滴血的敗家行徑竟淨賺三萬九千兩,讓她爹娘和叔叔驚得嘴巴都闔不攏。
諸如此類的事一再發生,只要是李亞男同意的交易品,通常都有出人意表的收獲,只賺不賠。
有監于此,李茂生慢慢將當鋪的生意交給年僅十來歲的小泵娘,他專心讀書,三年後中舉,靠佷女積下的人脈居然找到個主簿的九品官,不久上任。
但這些都是後話了,此時的李亞男還是十歲不到的小丫頭,她以「實習」為名老往當鋪跑,這會兒因為坐得久了,再加上方才下了一陣雨,沖淡了夏日的熱氣,窗外微風送入,帶來一股涼意,讓她更加昏昏欲睡,女敕白有肉的小手掌撐著下巴,眼兒一眯一眯的。
「典當。」
忽地驚雷一響,把快要夢周公的李亞男驚醒,身子一歪,隨即她坐正起來,努了努嘴,神情懨懨的看著一只碧綠色雕狻猊玉佩往面前一送,一只修潤好看的手半壓在玉佩上頭,她再順著手臂往上瞧,瞧見手的主人,那張熟悉到化成灰都認得的面孔躍入眼中,她當下就怒了。
「你怎麼這麼陰魂不散呀!我都已經盡量避開你了,你還真有本事找到當鋪來,我和你既無奪妻之恨,又無殺父大仇,你干麼非要纏著我不放,真當我怕了你不成?!」
真想一箭射穿他腦門,好讓他知曉奧運國手的百步穿楊,雖然她近年來少拿弓箭,可要將人射個對穿還是不難,何況一個那麼顯目的人形箭靶擱在那兒,弓一拉準準。
「誰陰魂不散來著,少往臉上貼金,你開當鋪還不準人來當物嗎?小爺最近缺銀子用,你把這玉佩估一估,看值多少錢,小爺等著用錢。」她才豆腐點高,也想當掌櫃。
李亞男也很爽快,頭一甩不給人好臉色,一瞧見老找她麻煩的小屁孩,她的心情怎麼也愉快不起來。「不收。」還小爺呢!明明穿著綾羅綢緞還來扮窮酸,存心耍著人玩呀!
如果是原來的李家小泵娘,早就不知道死過幾回了,可是她在現代打小在海邊長大的,游泳對她來說是家常便飯,她的街坊鄰居沒有不會游泳的,說水是她的第二層皮膚都不為過,所以連著三次落水她都不放在眼里,自從第一次落水假意被救後,第二回、第三回她便有借口被撞怕了,在自家的小池塘學會了游泳。
在桐城縣,少有人不識李亞男,她倔得很,是一頭沒人拉得動的小擰≠,常和酒樓千金夏和若、武館千金朱丹丹玩在一起,三人焦不離孟、孟不離焦,感情好到如一個人。
因此她會水這件事並未引起太多的注目,以鄉親對她的了解,她學不會才奇怪,這丫頭的倔性子一對上孫家的小霸王,十成十發揮得淋灕盡致,半點不肯輸人。
「哪有開當鋪不讓人典當的?李小小,你是打算讓人把當鋪招牌給拆了是不是?!」指頭修如圓竹的孫子逸再一次將隨身玉佩往前一送,俊俏如玉的面上閃過一絲惱色。
「有呀!狽和孫家人不得入內,一會兒我就貼在門口,識相的人就別來糾纏,我們李家人不屑于孫家人來往,還有,不許喊我小名,我跟你不熟!」以後也是陌路人。
她娘懷她時動了胎氣,早了一個月生產,剛出生的她跟只小貓似的,小小一團,爹娘為了她好生養,替她取了「小小」這個小名,一直喊到她五歲,她自覺「長大了」,不許家里人再喊她小名,改喊「亞亞」或「亞姊兒」,她娘則喊她寶貝兒、心肝肉。
「哼!裝什麼勢利眼,打你一出生我就認識你,我一年往你家跑幾趟,想跟我壁壘分明,你分得清嗎?」居然說他是狗?!眼楮長在頭頂上的丫頭真氣人。
在孫、李兩家未退親前,兩戶人家的交情真的好得沒話說,孫家就是李家,李家便是孫家,幾代人如同兄弟一般,誰家有事喊上一聲,另一家便當自家事趕來幫忙。
孫子逸是真心疼愛小他四歲的李亞男,比親妹子還疼,有好吃、好玩的一定往她面前堆,每天一睜開眼就嚷著他李家妹子怎樣怎樣,挖空心思要討她歡心。
當時長輩一瞧見他那熱乎勁,便以小媳婦、小女婿戲稱兩人,心想兩小無猜一起長大,日後多門親事也無妨,叔娶姑、佷女嫁內佷,兩家不分家,親上加親。
誰知眾人樂見的美好遠景卻在一夕之間破滅,就在孫子逸為小泵姑抱不平,一時情緒失控將李亞男推下水後,兩人的往日情誼也從那一刻完全斷絕,他親手撕毀了最後一點聯系。
原本只是兩家人一踫面有些不自在而已,略加修補還能挽回一些交情,可是被孫子逸這麼一鬧,這下子是真的撕破臉了,老死不相往來,祖祖輩以來的情分毀于一旦。
李德生夫婦多疼她這個寶貝女兒有誰不知,都疼到骨子里了,孫家小兒的胡鬧差點害死他們的心肝肉,可想而知這一對寵女如命的父母有多憤怒,巴不得將孫子逸抽筋剝皮,放光他全身的血,用他的骨灰來償命。
「說你孫子你還真是孫子,從你推我下水後,我們就兩清了,誰也不是誰的誰,你一次又一次的害我,還想我推心置月復的將你當成好朋友嗎?大白天的作夢會不會太早了。」李亞男冷哼一聲,給他一張臭臉看,一點情面也不給。
兩家的小孩子鬧得不愉快,大人們也不好插手,只是越吵感情越薄,李家人一見到孫家人便故作無視的走過去,想打招呼的孫家人見狀,鼻子一模訕然走開。
以前李家有個腦熱頭疼的,都會到仁恩堂看診拿藥,李夫人的養生藥材、一家子上下的滋補藥方全交給仁恩堂,什麼人蔘、靈芝、何首烏等珍貴藥材,李家一個月就在仁恩堂花上幾百兩,也有魚幫水,水幫魚的意思在里面。
後來兩家鬧翻了,李家人改到仁恩堂的對頭懷仁堂去買藥,還盡挑貴的買,把掌櫃的喜得見牙不見眼。
「我、我只是……」其實孫子逸是來道歉的,他也知道小泵姑的死和她無關,他不過是太生氣了才做下錯事,可是他臉皮太薄,話到嘴邊硬是說不出口,憋得臉紅。
「門在你後頭,好走不送。」李亞男不客氣的下逐客令,對「仇人」而言,她的態度算好的,沒持刀追殺。
見她一臉不耐煩,還故意打哈欠表示送客,從小也是被爹娘寵到大的孫子逸也有些不快了,少爺派頭一拿出來,不客氣的嗆了回去,「小爺的玉佩你還沒給銀子,店大就想欺生嗎?」
「欺生?你還算是生……」他連她家儲放典當品的庫房都進去過,還如數家珍,到底哪里生了?她腮幫子一鼓,睜瞪著一雙杏眼,隔著櫃台的橫條往下一睨,「玉佩拿回去,本鋪不收。」
「你出來,我有話跟你說。」他漲紅著臉,神情局促,明明氣勢弱,卻裝出一副惡霸的樣子。
李亞男下巴一抬。「我偏不。」他當她是他家的狗呀!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李小小,我真的有事跟你說。」她以前挺好商量的,從來不端大小姐架子,不過推她幾下就不理人了,真小氣。
「不許叫我小小,你是天生笨還是後天傻,听不懂人話嗎?有事找你孫家人,恕不奉陪。」他誰呀,也敢大呼小叫的指使她。
「李小小……李亞男……你講點理兒好不好?」他怎麼不知道她這麼刁蠻,活似張牙舞爪的母老虎。
「我就是不講理,怎樣?!有本事你咬我呀!」李亞男得意的目光落在他的細胳臂上,一點也不覺得愧疚。
孫子逸順著她的視線低頭一看,露在袖子外有一道明顯可見的小小牙印,他到現在仍隱約可以感覺到被咬時有多痛。「你、你……」
「你什麼你,你結巴了。」她不遺余力的嘲笑他。
「李亞男,你不識抬舉!」他橫眉豎目,螃蟹似的揮動兩只臂膀,像要把她從橫木成牆的櫃台後方揪出來。
「我為什麼要你抬舉,你是個什麼東西……噢!叔叔,你干麼敲我的腦袋瓜子?很疼吶!」她要向娘告狀,說叔叔欺負她,讓娘罰叔叔不準吃飯,每天穿髒衣服出門。
從內室走出來的李茂生剛好听到幾句兩個小孩子的斗嘴,不免感到好笑,大手往佷女的頭上一揉。「不出惡言,不揭人短,不攻人隱私,叔叔不希望你流于鄙俗,有話好好講,吹胡子瞪眼的干什麼?」
「叔叔,你忘了他要害死我嗎?」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放縱其惡行便是助紂為虐。
李茂生笑得有點哀傷。「我相信他是無心之舉,老記掛在心,是對自己的懲罰,畢竟叔叔也有沒做好的地方。」
「叔叔,你又來了,總說自己有錯,你最大的過錯是替人背過。」他當他是烏龜嗎?一個大黑鍋往背上一罩,他倒是背得心滿意足,揮汗如雨不喊苦。
李茂生笑了笑,不反駁佷女的不滿,溫聲勸道︰「去和他談談,大人的事不該牽扯到孩子身上,他心眼不壞。」
「叔叔……」心眼不壞但沒腦子,一葉障目地把他小泵姑想得太美好,偏听偏信地不敢去挖掘事實真相。
當李亞男提起唐寶貴這個名字,孫子逸確實覺得有些不安,他溫柔善良的小泵姑和他表舅走得太近,他常看見表舅折花送給小泵姑,握著她的手久久不放。
但他不敢去問,再仔細一想,他益發不自在,好像真有點不對勁,表兄妹再親近也不能摟摟抱抱吧,何況其中一方早有婚約在身,要避嫌。
這件事他誰也沒說,一個人悶在心里,悶著悶著他就覺得很生氣,卻不知這股火要往誰身上發。
「去吧,別留下遺憾,別像叔叔這樣,連想說句抱歉都不曉得向誰說去。」佳人已逝,徒留一絲憾悔。
李亞男被親叔叔推出門,嘟著小嘴,非常不情願的跟著孫子逸來到不遠處楊柳垂岸的堤防,一襲雪荷色繡芙蓉花的衣裙隨風輕揚,似在彰顯她的怒氣沖沖。
「有什麼話你快說!」
「我要去京城了……」
兩人幾乎是同時開口,又同時怔住,不太開心的看著對方,許久後,才有人從鼻孔輕哼——?
「去京城很了不起嗎?值得你大張旗鼓的炫耀。」
京城是非多,隨便一個招牌砸下來都能砸到三品官或是什麼王公勛貴,他們是小老百姓,絕不往官家雲集的地方擠,京里貴人多,他們一個也得罪不起,老實開鋪子才是正理。
好在他們的地方官清正嚴明,對商賈也多有照顧,不會苛課重稅,因此桐城縣的商人都很安分,規規矩矩的做生意,不惹麻煩不生事,一心撲在賺錢上頭。
數十年下來,李家這一脈已在桐城縣落地生根,直到李亞男這一代,沒人想過要離開,他們喜歡桐城的山水以及人文風俗,早已將此處定為家鄉。
孫子逸忍著不推她,啞著嗓音道︰「我不是在炫耀,我只是知會你一聲,我們很久很久不會見到面。」
他會想她的……
李亞男一听,喜笑顏開。「那最好,快走、快走,等你走後我買兩串鞭炮來放,歡送你一去不回。」
聞言,他俊秀的臉一垮,「你就不會想我嗎?」
「想你干什麼,讓你再推我下水嗎?」把衰神送走了她便能高枕無憂,人生一大樂事。
孫子逸滿臉通紅,握著拳頭。「我不會再推你了,這一次是我在太醫院當太醫的三伯公舉薦我入南山書院,書院在京城郊外十里處的南山山上,我以後就住在京城的宅子里。」
南山書院十天一休沐,學子大多以馬車往返書院和家里,住得遠的則留宿書院的學舍,逢年過節才能回家。
「那就祝你學業突飛猛進,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咦?他怎麼又把玉佩塞給她,孫家還沒窮到給不起束修。
「給你,當一兩,我回來再贖。」說完,他快步走開。
一兩?他瘋了嗎?!握著玉佩的李亞男只覺得手心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