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人(上) 第十三章
第五章
淅瀝瀝瀝……淅瀝瀝瀝……
她在半夢半醒間,听到了雨聲。
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人將她抬了起來,世界微微的搖晃著。她知道,她正在被搬運、移送。
機器運轉的聲音在耳邊忽大忽小、似遠似近。
她應該要感到害怕,一般人都會吧?但她沒有什麼感覺。
她從小就被剝奪了一切,暗影集團讓她一無所有,沒有喜怒哀樂,沒有七情六欲,唯一有的,是完成任務的執著。
她不害怕,不懂得害怕,因為她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
她被裝到了一個箱子里,黑暗來襲,但她依然能听到雨聲。淅瀝瀝瀝……淅瀝瀝瀝……
恍惚中,好似又回到了那艘船屋上。
天窗透著灰蒙蒙的微光,小雨淅瀝瀝的下著。
她躺在偌大的天窗底下,看著雨水在窗玻璃上,不斷落下又濺開,四散滑落。
開門的聲音響起,然後是下樓的腳步聲,男人的腳步聲很沉重,完全不曾想要遮掩,她從地板上坐了起來,看見他有半張臉都腫了起來,右眼上方有個約莫兩公分的銳利傷口,鮮血從那兒不斷滲出,他不時伸手抹去,但鮮血仍一路滴落在木頭地板上,又被他踩得到處都是。
他沒有注意,只是月兌下已被雨水打濕的風衣,隨手一丟,然後是他早就被扯破的襯衫、皮帶、半濕的長褲,他看也沒看她一眼,走過她身邊,留下從他身上滑落的雨水和血水,然後一路走到後面的浴室里。
她听見水聲,知道他在洗澡,她爬了起來,將那些濕透的衣服撿了起來,再拿來抹布擦去他在地板上留下的血水與髒污。
幾分鐘後他穿著短褲走了出來,他額角上的傷還在流血,他再次抹去,這一次他抬起手按壓著傷口,走到辦公桌旁,拉開抽屜翻找,然後又到廚房的料理台中島抽屜里翻了一會兒,弄得乒乓作響。
當他不爽的嘟囔一聲,又走回辦公桌,拿出抽屜里的威士忌時,她放下手中抹布,從他桌旁的一只收納櫃里,拿出簡易的醫藥箱遞給他。
「我想你在找這個。」
直到這時,他才抬起眼看她。
她看見他擰起了眉,這個表情牽動了他的傷口,不過他放下了那瓶酒,伸手將醫藥箱接了過去。
但當他試圖用兩只手去開那醫藥箱時,他眼角上的傷口瞬間又涌出血來,滑落他的眼,模糊了他的視線,讓他咒罵出聲,下一秒,他將那醫藥箱丟了出去,把它摔了個稀巴爛。那突如其來的暴怒,沒有嚇到她,但讓他自己嚇了一跳。
他瞪著那個被摔破的醫藥箱,渾身肌肉緊繃著,沒有抬眼看她。
屋子里的空氣在這一瞬間,變得無比稀薄,她能听見他粗喘的氣息,看見他握緊了拳頭。
他額上的傷口又涌出鮮血,一滴又一滴的滲出、滑落,染紅了他的眼,再滑落他的臉,然後滴在地上。他不希望她在這里,她知道。
這里是他的地方,他的窩,他可以獨自舌忝舐傷口之處。
她應該要離開,就算外面在下雨也一樣,她沒有任何資格待在這里。
雖然不是很懂人情世故,但她再遲鈍,也清楚他沒有任何義務收留她,一個月前當她出現在他門口時,他沒有趕她走,只是因為他知道她無處可去。
她轉過身,知趣的往外走去,他需要空間,她可以把這個空間暫時還給他。
可是在經過那破爛的醫藥箱時,她不自覺慢下了腳步,破掉的醫藥箱上沾著他的血,不知為何,她突然有種感覺,那男人不會再試圖去治療那道傷口。
她可以從舷窗玻璃的倒影中,看見那個僵站在原地,全身散發著憤怒的男人,可以看見鮮血一滴接著一滴的滴落。
那傷口或許有些礙事,但並不是真的很嚴重,他的身體很好,就算他不處理,很快那里的血液也會開始凝結,只要不再踫水,它就會慢慢止住血,然後開始結痂,可能到最後也只會留下一個很丑陋的疤。
她應該就這樣走開,但為了她也說不清楚的原因,她停了下來。他很痛苦,她知道。
痛苦又憤怒。
這是個糟糕的一天,雖然她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但光是看他的模樣,就能曉得他過了很糟糕的一天。
在她還沒有意識到時,她已經蹲了下來,撿起那些棉片、棉花棒、碘酒、雙氧水、生理食鹽水,或許因為經常會用到,他甚至還有手術用的縫合針線。
然後,她站了起來,拿著那破爛的醫藥箱,走了回去。
有那麼一瞬間,她其實不是很確定自己這麼做對不對,當她拿著棉片朝他舉起手時,她真的覺得他會把她推開,這一次或許會開口叫她滾出去。
但他只是抬起了那染血的眼,一臉凶狠的瞪著她。
她沒有退縮,直視著他,面無表情的將那棉片壓到了他眉骨上那道傷。
「壓著。」她說。
一開始,他沒有反應,只有憤怒的黑色瞳孔收縮著。她沒有縮手,他沒有動。
就在她覺得,這男人會和她僵持一整天時,他抬起了手,壓住了那棉片。確定他壓好之後,她松開手。
「到沙發那里坐下,那邊比較亮。」她說。
他移動身體,在那張沙發椅上坐下了,她拿著那破爛的醫藥箱跟上,把那些東西放在沙發旁的茶幾上,才示意他挪開棉片,他抬起頭,讓她用生理食鹽水替他清潔傷口,然後消毒,再拿針線縫合。
她很習慣做這些事,過去那些年,她不只一次縫過自己身上的傷口。船屋外,雨仍下著。
她可以感覺到,他在她替他處理傷口時,控制住了那股無處發泄的憤怒。當她拿剪刀剪去線頭時,他已經冷靜了下來。
不知何時他早已不再看著她,只是低垂著眼,她用生理食鹽水將棉花沾濕,擦去他臉上的血水,他也沒有抗議。
然後,她收拾著那些沾血的棉片和棉花棒還有破掉的醫藥箱,將它們都帶到料理台那里去,換到另一個臨時的收納盒里,當她再抬眼查看他時,發現他已經在沙發上躺平。
她走過去,看見那男人閉上了眼,放松了下來。或許睡著了,或許沒有。
她沒有再打擾他,只是轉身回房。
那天稍晚,她出門去采買雜貨,才在電視上看到發生的事。
有個賭徒的老婆,受不了老公的長期暴力與精神虐待,試圖帶著女兒離開,男人持槍沖到了火車站,挾持了妻女。
一位英勇的路人介入其中,試圖說服那個賭徒,但最後還是失敗了。
雖然路人發現無法說服對方之後,沖了上去,但在混亂之中,那賭徒還是在殺害了妻女之後,開槍自殺。那是他。
她知道,新聞的影片,是有人用手機從一段距離之外拍攝的,只照到他的背影,可她認得他的身形,認得他那頭黑發,還有他穿的風衣和長褲。那是個糟糕的一天。
很糟。
她回到船屋之後,看見他仍半luo著躺在沙發上,地上多了幾罐空的啤酒罐。他睡著了。
她站在沙發旁,看著那個沉睡的男人,他luo|露的上半身十分強壯,上頭有許多新舊傷痕,就像她一樣。只是,她的傷,不是為了救人。
他是。
看著眼前的男人,一股說不出來、無以名狀的情緒充塞心口,半晌後,她拿來一張毯子,攤開蓋到他身上,然後曲膝坐在沙發旁的地板上。
天慢慢黑了,她沒有開燈,也沒有離開,只是環抱著膝頭靜靜的听著身後男人的呼吸,凝視著眼前的黑暗。在這之前,她其實不是很確定自己為什麼會來找他,她和這男人相處的時間並沒有很久,對他來說,她幾乎和一個陌生人沒兩樣。
危險的陌生人。
可是,當她出現在他門口時,他沒有趕她走。
這男人收留了她,或許早在當時,她就隱約知道,他不會那麼做,不會趕她走,就像他在船上沒有丟下她,就像他試圖拯救那女人和孩子一樣。
他是個好人。
如果她在他的身邊待得夠久,是不是……會不會……也可以變得好一點?閉上雙眼,她傾听著他的呼吸,想著。
她想要變好……想要變好……
她有張小臉,不是特別漂亮,但臉很小。
剛見到她的時候,她的發削得很短,這幾年漸漸留長了,他才發現她發質很軟,而且有自然卷,若沒有綁成馬尾,她及肩的長發會像白雲一樣的卷起來,圈著她的小臉。
小飛機的引擎聲在耳邊轟隆作響,阿萬閉著眼,縮在狹小的座位上,不知為何,過去的日子浮現腦海。
他記得自己躺在沙發上睡著時,醒來總會見到她像個孩子一樣,縮坐在眼前的地板上,背對著他,環抱著她的膝頭,把那張小臉擱在膝頭上睡覺。
風吹來時,會揚起她那像白雲如棉花一般,柔軟蓬松的黑發。
每一次,他都很想伸手模模看,看它們是不是如想象中一般柔軟。有幾回,他伸了手,卻停在半空,沒有真的觸踫下去。
怕吵醒了她,驚嚇到她。所以,還是把手縮了回來。
只是靜靜的看著,看著這個好似自來貓一樣的小女人。
一開始,他在沙發上睡覺,是因為發現她正在後面的浴室里洗澡,他不想讓她太緊張,他知道有人在附近時她都無法放松下來,即便那個人是他。
後來,他才發現她根本不在意被人看到身體。她對自己是個女人這件事,幾乎沒有自覺。身體,對她來說,就只是身體。
那反而讓他更加困擾,更不願意趁機大飽眼福,佔她便宜。所以,總在沙發上就睡了。
誰知道,她卻老喜歡跑來窩在他前面,不是為了引誘他,他知道。
但他還是把手臂在胸前交叉,將雙手掌心塞到腋下,阻止自己觸踫她。只是看著。
看著那個在黃昏時、在深夜中、在清晨時分,蜷縮在身前的小小身影。就是只自來貓。
他想著,卻總無法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每回看著她,總有一種莫名的寧靜浮上心頭。
到了後來,他會刻意在沙發上睡覺,只為了能在醒來時,看見她。思及此,掌心又微微的作癢。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听著小飛機轟隆的引擎聲,他張開眼,有些惱,想著。可惡的自來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