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主的男人(下) 第十二章
第六章
麗揚一下子已明白。
陀離重兵壓境,他此時離開是趕回北境坐鎮指揮,而非趕回帝京護母。
事有輕重緩急,如今她身負重責,明白當以族人為先,他亦如是。
身為大將軍北定王,總領數萬雄兵,北境防線安危皆系于他一人之身,忠孝難兩全,也僅能舍孝盡忠。
知他心中定然不好過,她張口欲言,卻覺說什麼寬慰的話皆顯蒼白。
他卻是道︰「既回到族中與故人重逢,就好自為之,莫再輕忽己身。」一頓。「與族人們一起,總該值得你活了。」
所以他適才听得真切,把她沖著泰里嚷嚷的話全听了去。
他是在生氣嗎?
麗揚有些模不準,但內心很為他難受,語氣略急,想也未想便道——
「我剛剛對泰里那樣說,我承認,之前確實是想拿命去拚,但我也跟你承諾過,不會再發瘋作狂,我……我……那是因為我與你重遇,有你在身邊……」
「有差別嗎?」
「什麼?」
聶行儼深靜地吸了口氣,嘴角輕嘲。「當年重逢,你在我眼前選擇死路,墜崖墜得瀟灑,幾年後再重逢,烏克鄯未死之事傳來,你不是尋我商議,而是棄眾人而去,一樣瀟灑赴死,有我無我,似乎也沒什麼差別。」
不是這樣的!麗揚心里大聲吶喊,但喉頭越發緊澀。
雙眸瞬也不瞬緊盯,她拚命想說話,要說些能駁倒他的、很厲害很厲害的話,然而越拚命想越想不出來,急得臉蛋通紅,眸底生潮。
略沉吟了會兒,男人眉目漸朗,像某事已能不再縈懷——
「此次帶你尋至這座谷村,本就想治治你這個瀟灑便能赴死的毛病,如此這般也算大功告成,功成身退恰是時機。」
……他帶她回來,原來背後竟還有這一層設想?!
眼淚紛墜,她昏頭昏腦,只覺得不跟他說個清楚明白當真不成。
他就要走了,跟她分離,她多想隨他去,但不行,他們有各自的責任須承擔,正因如此,她必須把話全傾泄出來!
「我也……也是為你想好了的!真的!」喘息再喘息。
聶行儼微怔。「想好什麼?」
她語氣發急,很怕他不及听她說完就會走掉似, 哩啪啦直道——
「天朝皇帝允了陀離國的聯姻,要把十公主緋雲嫁到北邊去,嫁給那個早該死掉的大壞人,但是不可以的,不能夠這個樣子,緋雲公主不可以去那樣的地方和親,也不能嫁給那種人。她能當北定王府的保命符,尚公主入門,既能安皇帝的心,又能讓老王妃歡喜,老王妃就盼著聶家開枝散葉,緋雲公主可以的,她喜愛你,我瞧得出來,她應該配你才對……」
「所以你去殺掉烏克鄯,陀離沒了大王,聯姻之事自然不成,你這是一石二鳥、一舉兩得,既為鷹族報仇雪恨,亦為我留了保命符。」聶行儼語氣淡然,說著說著忽而笑了,然目底一片霜冷。「原來這就是你所謂的『為我想好了』,想得真可。」
像哪里又出錯,她一直在出錯,想撥亂反正,結果越弄越糟。
怎麼辦?怎麼辦?她又害他,讓他這樣難過!
「聶行儼你听我說——」
「我听你說得夠多,不想再听。」他嗓聲陡硬,面色一沉。
注視她略現倉皇神氣的麗顏,再啟唇時,他徐緩語調揉進一絲疲憑「你要我尚公主,我听從你的建言了,你難道不知?」
麗揚不自覺把下唇咬破,陡地一個哆嗦,輕喘了口氣。「什……什麼?」
他慢聲問︰「緋雲公主可以,你就不可以嗎?有別的女子喜愛我,你就不喜愛?有人能為聶氏一門開枝散葉,讓老王妃歡喜,你就不能夠嗎?」
「你、你……什麼?」淚凝眸心。
「你以為能是什麼?」他嘴角淡勾,瞳仁幽黯。「找到你,帶你往北,這一路數十天,我與你過得不像是一對夫妻嗎?」
麗揚恍然大悟,悟得不能再悟。
他的話當面擲來,句句問得她心口如中巨錘,打得她眼冒金星。
身軀像被丟進烈油里狠狠烹過,再被拋進冰寒水域狠狠凍過一通,火熱與冰寒交迭,令她發燙的臉滲出冷汗,溫熱血肉里,背脊隱隱發顫。
他說的「尚公主」,那個公主是她。
鷹族三公主,麗揚。
他說的是她。
應是之前就起了這樣的念頭,所以他找到她,帶她出陀離王廷,那晚將眼盲的她困在雪峰地底洞,才會徹底地反被動為主動,徹底丟開束縛地要她。
回想這數十天,他們同帳而宿,相擁而眠,即便進到牧族朋友的地盤,受朋友們招待,對方亦自然而然為他們倆單置一個羊皮帳子……旁人眼里,他們便是一對兒的,而在他眼里……竟也是嗎?
不僅背脊發顫,心尖顫得更是厲害,她適才都說了些什麼,還有什麼想說的,她不知道不知道,腦袋瓜里糾結攪纏,沒有一條思緒是通的。
至少……能抱住他。
對了,她要抱他,先抱緊了,想說什麼再說。
她會找到話的,不會再出錯,不會又害他傷心難過,她會令他明白,在許久許久前,她就已經將他當成……當成……
「儼帥——」
一支九人輕騎驟然策近谷村入口,一字排開。
其中一人更為他們的大將軍王爺備好坐騎,紅鬃駒已套妥鞍轡,鐵蹄烏亮,甩鬃刨蹄等著主子上馬馳騁。
「等……」麗揚張口難言,因男人未再多看她一眼。
他筆直走向那支輕騎,翻身上馬的身影剎那間透出峻漠疏離。
他扯韁調轉馬頭時,似乎匆匆瞥了她一眼。
麗揚不自覺朝他走去,眸光直直向他,穿透淚霧一直想看著他。
他忽地驅策坐騎,紅鬃駒如箭疾射飛出,將他帶離,那九人輕騎立即追上,奔馳的鐵蹄聲一陣壓過一陣,很快已消失在耳際,半點也听不到了。
但麗揚止不住腳步,就是朝他離去的方向一直走去,不停走去。
淚像斷了串線的珍珠,一顆顆跌墜,她其實沒怎麼察覺,不知自己哭得無比淒慘,像被丟棄的娃兒,努力尋著歸家的路。
然而,她已經歸家了,不是嗎?
是他帶她尋回這一處谷村,找到她的族人,找到她能安身立命的所在。
……心為何這樣痛?仿佛她用了剜出敵首心髒的力道,將自己的胸口亦剜得血肉模糊、鮮血淋灕。
若要報復當年我那樣對你,儼帥盡避取走你要的,折騰折磨過了,你就走。本王就想欺壓你、折磨你,直到你兩眼清明,與我恩怨兩清,我就走!
那日在地底洞對他發脾氣,沖口而出的話不住回響。
是要趕他走的,沒錯。
那時的她根本不知他要什麼,不明白他涉險闖陀離王廷,將她挾至雪峰洞內且為所欲為的真正意圖到底為何。
可不可以別再這麼痛?
胸肺被擠壓得納不進寸絲空氣,痛到不能呼吸。
好痛……好痛啊……痛……
「三公主?公主?醒醒,作惡夢了是吧?醒醒啊……麗揚公主!」
「嗄?」她陡然睜眸,倒抽一口氣。
一張眼尾已有明顯紋路、略圓潤的臉懸在她上方。
是泰里的阿娘——瑪蘇朵大娘。
見她醒來,瑪蘇朵吁出一口氣,取來淨布擦拭她額上薄汗,邊叨念——
「自從老將軍家的那位小將軍走掉之後,都過去十多天了,公主幾乎夜夜驚夢盜汗,睡都睡不安穩。」嘆氣。
「既都結定了,小將軍就是公主的男人,而公主是咱們的鷹主,是蒼鷹大神所選的命定之人,小將軍做了咱們鷹族的人,怎麼能就這樣走掉?欸……都成什麼事了?」
手握雄兵、威懾北境的現任北定王爺,到得鷹族女人們口中,也不過是個「老將軍家的小將軍」,又或是「鷹主的男人」罷了……麗揚模糊想著,有些發笑。
她坐起,接過瑪蘇朵手中的淨布自個兒拭汗,歉疚道——
「又攪了大娘眠覺,實在對不住啊,過一陣子會好的,等我那邊的住處建好,搬過去了,也就沒事的。」
瑪蘇朵聞言皺起眉心。「我難道是趕著公主出去嗎?」
「不是不是,當然不是!」麗揚覺得近來越發口拙,動不動就說錯話。她嘆口氣道︰「是谷村這兒沒空余的住處,只得一直借住大娘這里,大娘把我照顧得無微不至啊,泰里又幫了我這麼多,真覺得太叨擾你們……不過……呵呵,我如果自己一個人住,咱們離得近些,怕往後還是要過來吵著大娘討飯吃。大娘想擺月兌我,當真不容易。」邊說邊笑邊撓臉。
「咱還怕你吃不成?」瑪蘇朵笑著睨她一眼,見她汗濕衫子,遂轉身去幫她取吧淨上衣。
麗揚心神猶浮動,心里的苦往夢中延伸,醒來後只覺更加悵然若失。
聶行儼離開已十余天,她在谷村這兒的作息依舊,每日仍有忙不完的事。
族人們還為她在瑪蘇朵大娘家隔壁蓋起一處小居,說是族長往後的「辦公」之所,也讓她自個兒有個住處。
族人更打趣說——
「鷹主的男人哪天過來了,總不能跟著你一塊兒擠瑪蘇朵家里吧?」
「那是那是,快些將住的地方蓋起,扎根了,就等著開枝散葉呢。」
她被說得臉泛紅,心里酸澀。
跟著耆老們習事議事,又或者隨泰里以及其他幾個少年壯丁策馬探勘谷地外那數條復雜交錯的山道時,她專注在事情上頭,不動什麼念想,並不覺聶行儼的離開對她而言有何影響。
只是每當一人獨處,慌亂到仿佛無所依的疼痛感便會毫無預警襲上心頭,令她即便交睫睡去,夢中亦在糾纏。
他離去,她跟著紅鬃駒後頭走了好長一段路,直到天晚,泰里騎馬出來尋她,才發現她茫茫然坐在山道上。
之後她以為就這樣了,豈料隔天,他手下一名探子突然現身,說是大將軍北定王已然囑咐,谷村這兒若出了事需要援手,她可動用他布在北邊的暗樁求援。
他氣她氣得要命,氣到最後都有些哀莫大于心死,卻還是看顧她,看顧鷹族。
胸口再次揪得難受,她蹙眉,悄悄調息吐納。
「來,把這件換上再睡,欸欸,連背心都濕了,公主這驚夢盜汗可得想法子治治,定是記掛自個兒男人,才……」瑪蘇朵幫她攏起背上長發,見她寬下衫子,話音突然頓下。
麗揚也跟著一頓,隨即意會過來。
她背對著瑪蘇朵寬衣,背部整個露出,瑪蘇朵定然發現了……她那個象征神選之人、命定之人的展翼紅印,根本已經……
「公主幼時常以為自個兒也是男孩子,赤身**跟著其他孩子跳湖泅水,玩得不亦樂乎,呵呵,當時瞧見時,紅印還小小的,色澤偏粉,公主如今長大了,這片紅印也跟著長大,紅撲撲的兩塊大鷹展翅啊……欸,沒想到今生還能再見。」完全就是歡喜到很感慨的口吻。
麗揚做了一個非常蠢呆的舉措。
她忽地跳起,扭過頸子拚命想看自己的背,如同狗兒追著自個兒尾巴玩似,在原地不住轉圈圈。
「怎麼了怎麼了?!」瑪蘇朵嚇了一大跳,撲過去也想看她的背。「是被什麼東西咬了嗎?咱瞧瞧,沒有啊!」
「我、我想自個兒瞧瞧!大娘……我想自個兒瞧瞧!」她心髒評評跳,幽淡燭火中,一雙眸子顯得格外清亮圓大。
瑪蘇朵點頭如搗蒜。「有、有!等等啊——」
家里有兩面磨得光亮亮的銅鏡,瑪蘇朵連忙取了來,一面交給麗揚拿著,另一面則由她拿著站在麗揚身後。
兩面銅鏡皆不大,但足夠了,足夠讓麗揚看到在琵琶骨間展翼的胎痕。
這個紅印曾隨「麗揚三公主」的消失而匿跡,卻從何時再度現世?
她全然無覺啊!
曾以為展翼紅印不可能再現,以為這是蒼鷹大神因她曾經棄絕自己,所以神也棄絕了她……若非今夜無意間讓瑪蘇朵瞥見了她的背,當真沒誰知曉……
不!不是的!那個男人老早就知曉,她的男人。
努力回想再回想,似被他從陀離王廷救回雪峰地底洞內,自那時起,每回要好在一塊兒時,他的親吻與撫觸會格外留連在她背央上。
此時想起,^本是以唇、以指在描繪她琵琶骨間的這片紅印。
他不告訴她,私藏她的秘密,像逗著她玩,等著哪天她自己發覺。
而今她發現了,他卻已不在身畔,離她這樣遙遠。
找到你,帶你往北,這一路數十天,我與你過得不像是一對夫妻嗎?
你以為能是什麼?
他與她能是什麼?倘使真是一對夫妻的話,結發同心,此刻他重責在身,她怎能……怎能不為他多琢磨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