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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魔為偶(上) 第十六章

作者︰雷恩那

這幾日,絲雪霖該干什麼就干什麼,午前跟著陸營軍訓練,午後領著翼隊的好手們下水,得空便鑽進機造營或造船場,向手藝精湛的老師傅們偷師,回程還常沽酒去老漁夫家里換新鮮漁貨。

其實她就是個無肉不歡的主兒,海鮮都是換來給親王師父享用的,她沒那麼愛吃魚,也懶得剝蝦殼、拆蟹腳,但師父愛吃,她就常整上一大盤,剝蝦剝得滿手腥味都甘之如飴。

但師父不要她了。

瞪著今日從老漁夫那兒拎回來的兩條大魚,魚兒在大水缸里像畫太極那樣游來游去,她突然又火大,覺得干麼還惦記著師父有沒有魚可吃。

帥府的灶房開始熱鬧起來,廚娘們進進出出忙碌著,見她杵在水缸邊發怔,專司海鮮烹調的大娘直接往她嘴里塞了一個溫燙燙的蟹肉筍絲包,呵呵笑道——

「肚餓了先吃包子墊墊底,再一個時辰就上晚膳,肯定讓你吃個飽。」

皆因她不拘小節的脾性與行事風格,在帥府里做事的人,上自大總管下至灑掃洗衣的粗使僕婢早都跟她混熟,雖拿她當主子對待,卻也透著股親昵。

「唔唔唔……嗯嗯。」咬著包子,模糊發出謝語,知道是自己擋到廚娘們進出灶房的路了,她連忙退出。

幾大口將包子送進五髒廟,拍掉嘴邊屑屑,正想去她才知道的隱密河邊好好游上半個時辰,還能順道洗浴一番,誰料一踏出大灶房,就見那個已跟了她好多天的老人仍佇足在月洞門邊。

京畿顧家的老爺子著實是個難纏的。

她想來個「眼不見為淨」,可沒辦法,因為老人家像塊烤熱了的狗皮膏藥,這幾日她走到哪兒,他就帶著隨從跟到哪兒,她做著自個兒的事,他便在某處瞅著……結果是來鍛煉她「視若無睹」的能耐就對了。

欸……好吧好吧,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她把頸子伸得長長擱上,要砍就來,總成了吧?

咬咬牙,邁開步伐筆直走去,豈知她張口沒來得及出聲,老人家已道——

「老夫曾在‘定一書閣’里見過你幾回。」

絲雪霖猛地頓住腳步,原要沖口而出的話全化作烏有,忘記欲道些什麼。

定一書閣,那是她待在京畿顧家的小半年里,最愛逗留之處。

顧家以軍功在天南王朝開府立業,書閣中所藏的,關于武藝、布陣、機關、對敵的書冊尤其繁多,且戰場如棋局,竟連棋譜也佔據一整面牆櫃,那些全是她愛看的,常是夜半不睡溜進書閣中,一盞燈火與滿室藏書陪她到天明。

她沒想到也曾有人深夜不睡,逮到她溜進書閣中。

「那又怎樣?」她渾身戒備,鼓著腮幫子。

老人家捻捻灰白胡須,竟意味深長地笑——

「沒怎樣,僅覺得老天爺淨愛捉弄人,老夫作夢也想不到,咱京畿顧家的武將斗魂會落在一個女娃子身上,就算幾度遭摧折磨挫,金玉不毀,輝芒自耀,依然能闢荒為路,走出自個兒的大道。」

「那又怎樣?」她忍氣再問。

而之所以忍氣,說來說去還是因為親王師父。

師父對她不仁,她不能待他不義。

師父要她好好跟國公爺相處,盡避很難擺出好臉色,但她努力。

盛國公道︰「還什麼怎麼樣?孩子啊,你到底是京畿顧家的娃兒,你爹娘的事兒,爺爺不管了也放下了,但你老杜伯伯畢竟把你帶回爺爺身邊。」一頓。「當年確實是爺爺的錯,心中怒火未消,被你爹那個孽子氣到不欲見你,但你是無辜的,爺爺想明白的,至于田氏對你干下的那些混帳事,爺爺也都清楚,咱已命你二叔休了她,你若肯重回顧家,就是盛國公府的嫡長孫女,而憑你這些年在東海闖下的功績,那是簡在帝心,聖上也十分看重啊。」

絲雪霖只覺一口氣吐不出也咽不下,是欲嘔嘔不出的惡心感。

她也曾殷殷期盼過,以為已失雙親的她真能再擁有至親之人,她曾有無限希望,那愚蠢的期待卻將她摔得粉碎,心上的傷如此清晰深刻。

就算真如老人家所說,當初不待見她是因余怒未消……她可以信他所言,卻絕對無法再回京畿顧家,再把他當作親人。

什麼「憑她這些年在東海闖下的功績」、什麼「簡在帝心」、「聖上十分看重」的,她能活下來,能痛痛快快走到現在,如果不是師父,不是那個慣著她也管著她的男人,她老早命絕,何緣如今?

越想,心里越難受。

怕沖出口會是難听的話,她緊緊抿著唇,忍得眼眶明顯紅了一圈,鼻頭和頰面亦都泛紅。

老人家似也察覺到她所重視的,灰白眉微乎其微一動。

所謂打蛇打七寸,姜還是老的辣,他慢悠悠道——

「烈親王當年救下你,保我顧家血脈,爺爺自是感念在心,但即便他是皇族貴冑也不能霸佔別人家的孩子不還。他知情不報,偷偷把你帶來東海,分明是不欲咱們顧家知曉你仍在世。以往如何,爺爺看在他出手救你的分上,也不跟他計較了,但如今老夫都追到這兒,他再不肯放你歸家,就別怪老夫一狀告到金鑾殿上,屆時且看誰家有理。」

若非咬牙強忍,忍到五髒六腑幾要翻騰移位,絲雪霖真會沖著老人破口大罵。

在旁人面前,她非常能忍,怒到快流淚也能裝得從容淡定,畢竟多年來一直看著親王師父的一言一行,就算那樣孤高淡然的氣質沒法子深入骨髓血肉,成為真正的她,然在多年耳濡目染下,要學上三分樣還是游刃有余。

眸眶泛淚、泫然欲涕的樣子是她放在心尖上的人才能瞅見的模樣,那些不相干的人想見她乖乖服軟,就三個字——不能夠。

她遂淡淡揚笑,嘲弄道——

「若然我什麼也不是,默默無聞,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姑娘家,請問國公爺知我存活,還會親自來這一趟嗎?」說到最後,擺出一副「老爺子您可真逗,拿本姑娘當三歲孩子哄嗎?別鬧了成不?」的表情。

怕是顧家人跟老天借膽,也沒誰敢沖著這位老祖宗擺臉。

老人家臉色變了變,似要作怒,胸脯明顯起伏一陣便又穩下。

見絲雪霖「有禮」地抱拳作揖後,越過他正欲離去,他忽而出聲——

「你不歸京畿顧家,難不成想一輩子跟著烈親王?」

「老爺子,我姓絲,不姓顧,當年我爹被逐出家門,在顧氏宗譜上已然除名,我身為我爹的女兒,自然也非顧家人。」她字字清晰。

「你不歸家,也不能沒名沒分跟著男人,這成何體統?」老人家聲量忽揚,令兩名站在不遠處的親隨一同側目瞥來。

「我跟著我師父過活,關體統什麼事?」

「你師父?別忘了他可是天南王朝的親王,如今東海一帶邊防完備,東黎國元氣大傷,沒個十幾二十年的休養生息別想緩過氣兒,海境大安,他遲早要被召回帝都。這些年聖上以國事、戰事耽擱到烈親王的婚事,極可能賜婚于他以為彌補,到時候他大婚有了王妃,你呢?你算什麼?」

老人家說得語重心長,專攻她最脆弱的一環。

說實話,真被刺得周身大痛。

師父將來會有他的王妃,她不是不知道,但常是腦中才浮出這樣的念頭,立時就被生生壓下,她很刻意不去想。

隨師父來東海治軍抗敵,一開始軍紀如麻,接著戰事如火如荼展開,一直與師父相伴而行,不想師父喜歡別家姑娘,不喜歡姑娘家覬覦他的眼光,她絲雪霖就是個霸道的、佔有強悍的。

但,若皇帝真給師父賜婚,她能怎麼鬧?

如果她真鬧騰不休,不是在為難師父嗎?

暗暗握緊雙拳,握至最緊再陡然松開,心中糾結像也被強迫松解開來。

她潤顎微揚,深吸口氣道——

「我還是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習得一身本事,天涯海角任我行。」

她沒有調頭就走,依然很「有禮」地頷首作揖,終才旋身離去。

身後,國公爺的目光仍注視著不放,既喜歡又懊惱,既生氣卻無可奈何。

河灣的曲隱處有一塊大岩石,旁邊濕地生滿及人腰高的闊葉長草與水蘆葦,絲雪霖將這個小小所在當成自己的私密天地。

河水清澈見底,她僅月兌去外衣和鞋襪,穿著中衣便下水了。

往深處游了會兒,上岸後拖著濕淋淋一身往大岩石上一躺,攤開四肢一晾。

該回帥府,晚膳肯定都整好了……她知道歸知道,卻實在不想動。

老人家的話豈是沒打擊到她?

她都覺像被斗鑒放出的水上火箭狠狠炸飛,千瘡百孔的,都不知怎麼修補。

手指踫到岩石邊的闊葉長草,她隨手折了一節,橫在唇邊便吹。

她學什麼都快,也都能學得好,偏偏就是葉笛吹得很不如何。

爹教過她,師父也教過她,他們倆皆是個中高手,最強的那一種,無奈她這個徒兒太不爭氣,學來學去是能用各種葉類吹出聲音,但悅不悅耳可不保證。

她吹著最熟悉的曲調,小時候爹常吹的那個調調兒,嗚嗚咿咿又呀呀嗚嗚一陣,她閉眸吹著,不能說好听,然,至少五分象樣了,也夠她苦中作樂。

突然——

隨傍晚徐風拂來的是一陣清音,吹著同一首曲子,巧妙且委婉地配合著她。

瞬間,她吹出音律之悅耳程度被拉抬到更高一級的境界,根本是被拱上去的,好像她也成了很厲害很厲害的個中高手似。

她氣郁地一把甩開手中的闊葉長草,一骨碌彈坐起來,表情悶悶地瞪著輕松躍到岩石平台上的親王師父。

還沒開口,一條大方巾已先往她頭上罩落,驟然間,堵得難受且氣鼓鼓的心就塌軟了。

她一動也不動楞坐,將她兜頭罩臉的大巾子卻開始動起,幫她擦發拭臉,盡可能吸掉身上水氣,最後披掛在她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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