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魔為偶(上) 第四章
西澤大地多深林與沼澤,毒yin瘴氣不得不防,帶劇毒的蛇蠍蟲獸更是不少,而能與這片危機四伏的土地共存,在此安然扎根,西澤的巫苗族人自有他們巧妙的生活技能,例如——制出能麻痹五感的粉末用以防身之類。
南明烈醒來時是在他的烈親王府主院寢房的錦榻上。
如他所想,底下那一支暗衛果然在特殊香氣完全消散前便尋到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他送回王府,但出乎他意料的是——
待醒來,竟已時過三日!
他代聖上前往盛國公府宣旨嘉禮,事後還須進宮復命。
然他昏睡不醒,無端端的如何也喊不醒,烈親王府里的人可不敢拖延或隱瞞,大管事老早拿著王府牌子請御醫過府,這事自然傳到皇上那兒,于是太醫院好幾位大國手全被趕了來,一場聯合會診兼七嘴八舌的辯證尚未辯出個結果,昏迷不醒的人倒自個兒睜眼了。
早朝結束,眾臣工退盡,南明烈依旨進到泰元殿後頭的甘露居。
他朝閑倚迎枕而坐的昭翊帝行親王拜禮,雙臂抱圓,與胸齊高,一揖,語調恭敬。
「臣弟無恙,勞皇兄記掛著實有愧。」
昭翊帝低笑了聲,晾著他好半晌才道︰「若非太醫們親臨會診,眼見為憑,朕還以為皇弟對朕有所不滿,借故裝病,是想甩朕臉面呢。」
「臣弟不敢。」南明烈腰彎得更深。
「朕把你從東海召回,奪你手中十二萬望衡兵的調度權,將所謂『具超世之才,入世如甘露降雨、蕃滋百姓』的烈親王當成一個閑散王爺來使,差你東家宣旨、西家嘉禮,盡吧些芝麻綠豆大的事,你不覺憋屈?」
南明烈上半身姿勢維持不變,雙膝從容跪下,徐聲道——
「東海邊防之艱苦實難一語蔽之,除了東黎國時不時小辨模犯境,海上諸島更是海寇藏匿的佳所,沿海漁村甚受其擾,臣弟自接手戍衛與海防之務以來,已整整三年未回,此次能奉召回京,承歡于太後娘親膝下,自是皇上聖心仁德,體諒臣弟,臣弟感念聖恩已然不及,怎可能不遵聖意?」
甘露居中一陣窒人的靜默,非心志強大者,極難扛住這逼仄氛圍。
瞪著小階下端跪姿挺直卻氣度從容的年輕男子,昭翊帝內心既愛又恨,兀自糾結,最終丟開奏折揮了揮手,口氣放軟——
「怎麼說也是領親王俸的正經王爺,祖制可沒讓你見著朕就下跪,跪什麼跪?不是剛病愈嗎?起來起來,給朕好好在一旁坐著。」
「謝皇上。」
南明烈徐穩起身,在一名老宮人的服侍下落坐,清俊眉目始終淡斂。
昭翊帝命宮人上茶上點心,和藹笑道︰「把你丟在東海整整三年,如今回來了,就給朕說說外頭好玩的事吧?」
「臣遵旨。」
東海戍邊需作陸上布置與海防,水軍的陣法與操練尤其緊要,不可一日松懈,這種種又豈是什麼「外頭好玩的事」?
聖心難測,但皇上兄長想從他口中听得什麼,南明烈卻是清楚的。
新皇登基之初,東海深受東黎國與海寇之擾,朝中欲派熟悉水戰的老將前往,無奈老將軍在臨行前病筆,于是他自請前往參與防務,並在新皇面前起諾,定然做出一番成績,保東海百姓平安。
當時遠離京畿,實則帶著點「欲避其鋒芒」之意。
他在東海整軍,重建防線,一手訓練出來的望衡軍這三年來陸陸續續建立不少功勛,聲勢日益壯大。
然後就是一道聖旨來得突然,立時將他召回京中。
皇上兄長想听他抱怨,抱怨自己在東海的戍邊生活有多辛苦,還想見他示弱,要他開口請求讓他回京生活,不再返回東海。
他按聖心所欲去做,待退出甘露居往宮門外徐行時,風拂袖撩袍而過,才覺額背微汗,胸口微微寒涼。
聖上與他雖一母同胞,兩人卻足足相差二十歲。
母後十八歲誕下皇長兄,近四旬時才又有了他,而今他二十有二,聖上已到不惑之年,盡避後宮嬪妃眾多,卻只有皇後順利誕下一名男嬰,而今,天南朝的東宮太子才剛滿三歲。
子嗣不興,太子尚小,他這個親皇叔又正當年……皇上兄長在提防什麼?
轉著思緒,腦中浮出天南朝地位最尊貴的那名男子面龐,四旬出頭,正當壯年,目中卻見渾濁之色,眼下更顯兩團浮腫,當年身為東宮殿下時的奕奕神采,如今竟已蕩然無存。
眉峰淡攏又放弛,神色莫測,尚未踏出宮門,一道黑影已閃至他身側。
是縹青。
身為暗衛,若非極緊要之事,絕不會在光天化日下現身,且還在宮門之內。
南明烈想到今早一醒轉就交代他去辦的事,甫平整的眉心不禁又擰起——
「出事了?」
「是。」縹青恭敬頷首。
暗衛簡短有力地回報,尚未听完,南明烈已快步出宮,上馬離去。
烈親王府正院小暖閣。
閣中燃起舒眠的寧神香,秋日天光透過窗紙絲絲滲進,將臨窗軟榻上小家伙的一張傷顏照得清清楚楚,清楚到慘不忍睹——青紫的額角、破裂滲血的唇瓣、腫高的半邊臉蛋和後腦勺,除這些之外,四肢與身軀還有數塊嚴重瘀青和紅腫,內傷頗重,左手小臂甚至被打斷,其余小傷口更是不計其數。
老太醫被急急請來,還以為是烈親王昏睡不醒的病癥復發,待見到真正的病患,年歲那樣小、傷得那樣重,老太醫邊診邊搖頭,還得邊觀察烈親王的臉色,後者神情尋常,只是嘴角一直抿著,不怒而威的氣勢很令人忐忑啊。
經過老太醫的接骨裹傷,以及府中僕婦們幫忙清理之後,小家伙終于被整出一個較能入眼的人樣兒,而非南明烈快馬趕回王府、踏進這暖閣時,第一眼看到的那一坨破爛血團。
但狀況仍舊不好,小家伙依然渾身高熱,燒得膚色通紅、唇色慘白,出氣多且入氣少,湯藥怎麼也灌不進口。
看來是將這孩子往死里打,下手毫不留情。
「王爺一早醒轉就說要尋這小泵娘,屬下去到盛國公府時已晚了一步,應是昨夜從盛國公府的後門偷拉出去的,屬下打探過後,在城南十里外的亂葬崗上尋到她,就裹了塊破席子,被人隨意丟在土坑中待死……」暗衛話音一頓,因看到貴為親王的年輕主子竟親自動手替小泵娘更換額上降溫用的冷巾。
身為烈親王府第一暗衛,縹青不動聲色調息,接著道——
「王爺之前欲查之事,便如屬下所回報的那樣,只是這小泵娘那晚把盛國公府一干小女眷全嚇出病,府中的嫡長小姐還因此被貓爪劃花臉,主母大怒,將人逮回後就私下動家法,此事是瞞著盛國公處理的,想來老人家還不知。」
不知什麼?不知他顧家嫡親血脈險些被活活打死嗎?
南明烈目中冷峻,輕哼一聲——
「國公爺之所以被人蒙在鼓里,那是自始至終都沒將這小家伙看進眼里。」
縹青斂目垂首,沒敢接主子的話。
沈吟了會兒,長指在大腿上緩緩輕敲的主子爺忽又發話——
「去查查盛國公府底下的產業,尤其是京畿以外的大莊子。」
「是。」
事一定,敲著大腿的指收握成拳。
記得之前御史台曾有言官上書彈劾,指稱當時尚為一品軍侯的盛國公府在地方小縣欺男霸女、佔民良田,此事後來被壓下,不了了之,如今倒可翻翻舊案。
之後暗衛餃命離去,尊貴的烈親王爺再一次替小家伙換巾子。
南明烈將被她額溫煨得有些溫燙的巾子丟進盛著冰塊的大水盆中,確定巾子夠涼了,取出擰吧,重新置在她額頭上。
忽見那小小印堂團聚黑氣,他一驚,兩指遂迅速探她頸脈和鼻息……輕細得如游絲一縷,當真兩腳踏在黃泉路,離死不遠。
心頭莫名升怒,他忽地從一個拇指大的小木瓶里倒出一顆殷紅藥丸。
小木瓶是府中幫她清理身子的僕婦交給他的,說是系著皮繩掛在她頸子上的東西,他揭開軟木塞子,里邊就只有這顆紅彤彤的藥丸。
那一夜他尾隨她走進園林深處,黑貓在最幽暗的牆圍下相候,他听見她對那只回光返照的貓兒所說的話。她說她有三顆西澤巫苗的還魂丹,一顆硬塞給某位老伯,一顆喂給黑貓……也就是說,她手中尚有一顆。
應該是他手中這一丸藥了。
是親娘遺留給她的,所以才系在頸上貼身帶著。
適才也請老太醫辨藥,可惜嗅過又嗅,無法辨出個所以然來。
他亦知是為難老太醫了,西澤大地不管對天南朝、北溟與東黎國而言,都是一塊太過陌生的大地,部族眾多,語言與習俗各異,當中的巫苗族以巫醫、巫毒、養蠱這三技最為厲害,一顆還魂丹不知用了何種奇花異草,抑或多少怪蟲老蠱煉制出來,即便鼻子再如何好使,也難嗅出全部底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