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家小閨女(下) 第三十七章 苦命的鄭巧娘
楊家大院里添了三個丫鬟書童的事,村人好奇之余私下傳了幾句,過後見到謝家三姊弟的清秀模樣,做事勤快又懂禮,再听說他們的身世,眾人都是忍不住苞著嘆氣。
謝家三姊弟初始還有些膽顫心驚,因此行事小心翼翼,生怕惹惱了主子,但日子長了,姊弟幾個就發現主家真是難得的好人。
他們做奴僕的,只盼著不要被隨便打罵糟蹋就好,沒想到進了楊家就像掉進福坑。吃喝管飽,活計也不重,只要他們听話勤快,別說打罵,就是高聲喝斥都沒有過。讓三人恨不得夜夜磕頭感謝死去的爹娘,若不是他們在天之靈保佑,他們怎麼會有這樣的好日子,感念之余,做起活來也越發精心了。
春分行事穩重,針線活也好,楊家的洗刷縫補就都交給了她;冬雪對廚事比較有天分,楊柳兒只要偶爾示範或者指點幾句,她就做的有模有樣,讓楊柳兒又過上了清閑自在的日子。
日子一晃又過了一月,隔壁連家的新莊園,基本建的差不多了,楊柳兒帶著冬雪過去走了一圈,回來時正好踫到進城回來的連君軒。他的車里捎了兩壇好酒,眼見日頭西斜就笑著招呼道︰「柳兒,晚上多做兩個好菜啊,我尋了兩壇好酒給大叔解饞!」
楊柳兒剛要嗔怪兩句,埋怨他總是勾搭自家父親酗酒,不曾想楊山扛著鋤頭從田里回來,听得這話是喜得眼里放光,「太好了,田里麥子長得好,我正想喝兩杯慶賀呢。」
楊柳兒無奈,瞪了一臉得意的連君軒一眼,就帶了冬雪去廚下忙碌,四菜一湯、半盆米飯,以及半筐饅頭很快就端上桌。
楊誠和連君軒都被楊山拉著喝了起來,雖然如今家里日子好,但農人骨子里對于豐收天生就有一種執著,這時節,再過一個月就要收麥子了,沒有什麼比雨水調和,麥子瘋長更讓楊山歡喜的。
楊柳兒眼見父兄們滿臉笑意也是心情大好,不禁多吃了半碗飯,撐得肚子有些難受,飯後就在院子外面閑走消食,連君軒見了,也偷偷跑來會合。兩人牽了手,借著月色去山腳下的樹林,一邊听著蟲鳴一邊說笑,不知怎麼的就走到陳氏墳頭附近。
楊柳兒自小身子弱,老人們常說是魂魄不穩,楊家人不準她在晚上接近墳地,哪怕是自己親娘的也不成,連君軒听過一次就記在心里,這會就要拽著她往回走。
就在兩人要轉身的時候,突然發現陳氏墳頭後面轉出一個黑影來,楊柳兒嚇得猛然抱住連君軒的胳膊,想叫又不敢出聲。
連君軒練過幾年武藝,眼目比常人清明,加上月亮也湊熱鬧似的鑽出雲層,他倒是看得清楚,那是個三十幾歲的婦人,衣衫很破舊,眉目似乎還算和善,只不過身形太過瘦弱,夜風吹過都好似會被刮倒,在這種夜晚以這樣的出現方式也就越發驚悚了。
他低聲安撫道︰「別怕,是個婦人,許是來墳前找祭食吃的。」
楊家幾個兒女都孝順,楊山也常來看望亡妻,所以左右幾村的鄉親都知道陳氏墳前不缺吃食,偶爾誰路過餓肚子了,或者家里孩子饞嘴,都會跑來尋些吃食。特別是去年春里大旱,除了柳樹溝幾乎家家餓肚子,陳氏這里也就熱鬧起來,好在來取祭食的人也都不是沒良心的,給墳頭拔草或者磕頭道謝,楊家也就裝作不知道了,甚至還會多添些饅頭、餅子之類的干糧。
那些吃食多半出自楊柳兒之手,她倒也清楚這事,听了這話,心里的恐懼也就退去了。
兩人瞧著那婦人在墳前尋了片刻都不見吃食,居然坐下低聲哭了起來。楊柳兒以為她是沒有收獲而傷心,忍不住心軟,趴在連君軒耳邊道︰「太可憐了,連大哥你幫我回家去取幾個饅頭吧。」
要連君軒說他最喜楊柳兒哪里,肯定是她的善良。不說別人,看他一個陌生人,兩人甚至還有些小餅節,只他訴說幾句家里的苛待就被她輕易接受了,衣食都同自家兄長一般厚待,這會听她要救濟窮人,自然是全力支持。
「那你好好站在這里,不許亂走,我馬上就回來。」
「好啊,灶間若是還有剩菜——」楊柳兒還想再囑咐兩句,可惜說到一半卻猛然住了嘴。
連君軒大感疑惑,扭頭看去,結果也是怔住了,那站在墳前,身形魁梧、穿著灰布衣褲的漢子怎麼瞧著這麼眼熟……
楊山今晚喝了幾杯酒,躺在炕上,怎麼都覺得身上燥熱,猶豫了一會就去了陳氏墳頭。
一到墳前,那個見過很多次的婦人果然又在墳旁坐著,他想也不想地就走上前搭話,根本不知道不遠處的樹後還站著自家閨女。
「這麼晚,你怎麼過來了?是不是又餓了一日?」
那婦人許是在發呆,听到動靜趕緊起身行禮,低低柔柔的道︰「不是,我就是……就是想來謝謝陳姊姊。」
楊山听得疑惑,但還是把懷里的油紙包掏出來遞給婦人,勸道︰「這是我那小女兒蒸的點心,有些甜,我吃不慣,你拿去墊肚子吧。」
那婦人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接了過去,轉身先放在陳氏墳前的供了一會,末了才重新拿起打開,大口大口吃了起來。
一旁的楊山找塊石頭坐了,這才問道︰「你方才說的是什麼意思,這是要出遠門?」
听到這話,那婦人手下頓了一頓,收起油紙包,開口想說話卻先哽咽哭了起來。
突如其來的淚水讓楊山有些慌了手腳,四處望了望,見沒有什麼動靜,這才低聲勸道︰「怎麼了,可是有什麼難事?」
那婦人抹了一把眼淚,低聲道︰「我嫂子要把我賣給三道鎮的胡瘸子,過幾日胡家就要來抬我了。都說胡家是鬼門關,我怕是沒命再出來了,今日特意來給陳姊姊道謝,若是沒有她墳前的祭食,我怕是活不到今日。」說到這里,她突然軟軟跪了下來,重重的磕了三個頭,鄭重道︰「這三個頭是謝楊大哥兩年來的照料,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即便以後我死在胡家,在天之靈也定然祈求楊大哥一家平安。」
「快起來,快起來!」楊山急得上前想扶起婦人,但是礙于男女有別,到底也不敢沾手,于是惱怒道︰「你那兄嫂也太不是東西了,就沒人替你作主嗎?你一個寡婦,再嫁只憑自己心意,他們怎麼敢……」
「我一個苦命婦人,又有這樣的兄嫂,誰家也不敢要我啊。不讓他們賣了我,我又能怎麼樣?最後都是個死,只能听天由命了。」婦人跪坐在地上,月光照在她單薄的身上顯得分外淒涼可憐。
不遠處的楊柳兒听見了,好不容易合起驚愕張大的嘴巴,湊到連君軒跟前低聲問道︰「那個胡家是什麼人家?」
這個連君軒倒是有些耳聞,但他怎麼好把那些市井流傳的骯髒話告訴她,心思一轉就道︰「姓胡的有些家財,但許是有些命硬,娶了一妻九妾都……嗯,都病死了。」
楊柳兒若當真是個單純的農家閨女,自然听不出這話有蹊蹺,但她好歹在現代生活了二十幾年,什麼離奇古怪之事沒听說過?她幾乎就猜出那姓胡的是個心理變態、虐待狂了,怪不得這婦人如此絕望,這胡家門就是地獄門啊。
兩人一問一答的功夫,那婦人已經站起告辭,留下楊山一個人坐在陳氏墳前,神色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麼。
楊柳兒扯了扯連君軒的衣角,兩人悄悄原路返回楊家莊園。進門前,楊柳兒忍不住扭頭望向那片黑漆漆的山林,心里實在不知是個什麼滋味。
連君軒也是心情分外古怪,但別說他還不是楊家女婿,就是當真娶了楊柳兒,這事也沒有他插手的余地。這畢竟算是楊家的家丑,父親在娘親墳前約見陌生婦人,這實在是好說不好听。
但楊柳兒卻沒想這麼多,心里反倒是愧疚佔了大半。仔細想想,楊山雖然再過幾月就要當爺爺了,但年紀不過四十幾歲,手里還抓著壯年的尾巴。兒女們陸續成親、科考,家里的日子也富庶了,但即便這樣,他心里也會覺得孤單吧,若是他想找個人作伴、說說話,這實在算不上是什麼出格之事,說起來,倒是他們這些做兒女的不孝了……
「連大哥,你能不能讓連強去打听一下這個婦人的底細。」
「啊?」連君軒听了之後楞了一下,轉而卻覺得她沒把自己當外人,這樣隱秘之事都肯托他處置,趕緊歡喜應道︰「好,這是小事,保管明晚就有消息了。」
楊柳兒沉浸在自己的心緒里,倒沒注意到他異乎尋常的歡喜,點點頭就回了自己院子。
當夜,楊山不知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但他屋里的油燈卻是一直亮到天亮。早起吃飯的時候,他又把平日最不喜的一碟咸豇豆通通倒進粥碗,吃完之後甚至沒叫一聲咸,末了扛著鋤頭,沉默著出門。
這下別說楊柳兒,就是一心撲在書上的楊誠也發現了蹊蹺,但他是個謹慎的性子,盡避心里疑惑也沒輕易說出來,可到了晚上,看見楊山把油潑辣子當成湯灌進嘴里的時候,他終于忍不住了,想著尋到小妹問幾句,可他找遍了二、三進院子也不見小妹人影,正要出門,卻見小妹從院外走了進來。
楊柳兒正琢磨著心事,突然被二哥攔了去路,免不得驚了一跳,一听二哥問起父親是不是有何難事時。她想了想就斟酌著道︰「二哥,阿爹……阿爹年歲還不大,咱們是不是該給他找個伴,平日伺候衣食不說,也有人陪著他說說話。不然大哥以後要在城里落腳了,你也要出去做官,我和阿姊都嫁了,阿爹……就太孤單了。」
楊誠听了不由怔楞,男子本就心粗,他年紀又不大,任憑才智再過人也沒想到過替父親找女人這事上啊,這會小妹提出來,他倒有些不知如何應聲了。
沉默了半晌,他到底還是找到其中的關鍵之處,「小妹,你跟二哥說實話。阿爹是不是看中哪家女子了,否則你斷然不會平白說起這事。」
楊柳兒知道瞞不過聰明的二哥,只得把那日所見說了一遍。當然,她還沒傻到把連君軒扯進這種尷尬里,末了含糊說道︰「我找人打听過了,那婦人叫巧娘,是老林河鄭家人,年輕守寡無子且父母早亡,回到兄嫂家後常被苛待。咱娘墳前的祭食不斷,許是餓極了,常去找吃的,這才識得了阿爹。阿爹心軟,見不得人家受苦,巧娘又受了咱娘的陰德,所以才……」
楊誠越听臉色越復雜,眉頭死死皺著,手里的茶碗端起又放下,卻不見沾上一口,顯然心里也很是矛盾。
楊柳兒偷偷在心里嘆氣,她來到這個時空時陳氏已經去世了,對于她來說,那不過是個記憶里待她很好的女人。但對于楊志、楊誠和楊杏兒來說,那卻是最疼最親的娘,哪怕再明事理,依舊不容易接受。
「小妹,你回去睡吧,這事誰也不要說,等我想想再商量!」楊誠無力的擺了擺手,攆了小妹出去。
楊柳兒實在覺得自己方才的話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訕訕笑了一下就起身出去了,站在門外,見到二哥映在窗上的影子,好似分外哀傷,她心里的愧疚就更深了。
連君軒本來就有些擔心,這會輕手輕腳地走過來,扯著楊柳兒回去後院,又爬上了柿子樹,兩人沉默著依靠在一處,吹著夜風,眺望山林夜色。
連君軒怕楊柳兒心里悶出什麼病,無法之下又把自己的身世晾出來,「別想太多,大叔那麼疼你,即便家里添了人也不會不疼你。再說,你總比我強吧,我可是姥姥不親、舅舅不疼,不對,我連姥姥和舅舅是誰都不知道。有人說我娘是個花娘,有人說我娘是戲子,我小時候問我那個爹,結果被踹了個跟頭……」
果然如他所想,楊柳兒一听見他說的哀傷,立刻把心里那點煩惱拋開了,主動往他懷里靠了靠,輕聲安慰道︰「小時候再不好,你也平安長大了。以後我疼你,我們全家都待你好。」
听了這話,連君軒的嘴角偷偷翹了起來,嘴里卻輕輕嘆了一聲,臉頰上立刻收獲了一枚香吻……
第二日早晨,楊家的飯桌上氣氛越發詭異了,楊山和楊誠都掛了兩只黑眼眶,心不在焉的喝粥吃饅頭,若不是楊柳兒抬手幫忙挾菜,兩人都不知眼前還有菜盤子。
這異于往常的早晨,讓謝家姊弟三個也瞧出了端倪,越發勤快做活不說,連走路都恨不得把腿抬到肩膀上,生怕惹出一點動靜讓主子惱了。
待飯桌撤下,楊山尋出前日硝制的幾張皮子,打算好好刮一刮,可惜手下的刀頭沒了準,差點劃到胳膊。
楊柳兒看見了,趕緊好說歹說勸著父親放下皮子,去田里看麥子。眼見收獲在即,黃澄澄的麥浪,多少都能讓一輩子種田的父親收回一些心神吧,正如此想著,楊誠卻是回屋換了衣衫,坐車進城,走前囑咐連君軒幫忙照管家里,他怕是要晚些回來。
連君軒自然應下,一整個白日里都沒去自家工地,就守在楊家,楊柳兒一整日也是心不在焉。
好不容易盼到傍晚,楊誠坐車回來了,吃過晚飯,兄妹倆一同進了東廂,連君軒極有眼色的扯了個借口躲出去。
楊誠足足喝了兩杯茶水,這才說道︰「我同大哥商量過了,阿爹身邊是該添個人伺候。」
听見這話,楊柳兒的心思轉了轉,猜測兩位兄長是不願父親續娶,一來不想娘親的位置被人佔據,二來也怕繼母存了私心,攪得家宅不寧。想明白後她就道︰「這事你和大哥出面都不好,不如交給我吧。左右以後我都要出嫁,做個惡人也沒妨礙。」
楊誠猶豫了一下,到底也覺得做兒子的不好張羅給父親納妾,于是就點了頭。
既然事情有了章程,楊柳兒也就放心了,當晚睡的極好。第二日準備了一些東西就帶著連強出門,連君軒原本想要跟,楊柳兒卻是不肯。又不是什麼好事,少一個沾手自然最好。
鄭巧娘這一日照舊餓著肚子做好早飯後,又被嫂子攆出門去砍柴,不想剛剛出村就被人攔住了,她有些驚疑的打量著眼前的小泵娘。
小泵娘身穿桃紅的細布斜襟衫子,系著月白的裙子,腳下的繡鞋很精致,肩頭上垂著兩條黝黑的辮子,發梢的絲帶上墜著兩粒珍珠。小臉白晰紅潤,大眼有神,笑吟吟望著自己的時候可見臉頰上兩個小巧的酒窩,顯然是個富庶人家的閨女。
她下意識地捏緊手里的柴刀,顫聲問道︰「這位小姐,您攔住小熬人可是有事?」
楊柳兒也在細細打量她,先前夜色太暗沒有看清楚,如今在艷陽高照下,她倒是有些理解父親的心情。只看容貌和身形這鄭巧娘就是個惹人憐惜的,雖然衣裙破舊,身子也瘦得好似只剩肉皮包著骨頭,但五官卻很柔美,輕輕皺著眉頭的時候,怕是每個男人都想把她護在懷里。
怪不得連強打听回來的傳言有些不堪,寡婦門前是非多,更何況還是美貌無依靠的寡婦。
想罷,她甜甜一笑,先自我介紹起來,「這位嬸子,我是柳樹溝楊家的麼女。」
「啊!」鄭巧娘吃了一驚,手里的柴刀瞬間就掉在地上,連差點砍到她的腳背也不曾察覺,雙手死死揪著衣角,怯懦道︰「我、我不是,我沒有……」
楊柳兒無奈嘆氣,上前撿了柴刀,扯著她避到路旁的林子里,這才說道︰「我家阿娘去世的早,阿爹身邊沒人伺候衣食,所以我們兄妹打算尋個穩妥人納進家門。听聞嬸子性情柔和又手腳勤快,我這才冒然找來。按大宇律法,嬸子守寡過了一年就可以憑本意擇人再嫁,若是嬸子不嫌棄我們楊家貧寒,那明日我就安排馬車,接你到柳樹溝了。」
「撲通」一聲響,鄭巧娘勉強堅持到听完,隨即雙腿一軟坐到了地上。她這兩年常去陳氏墳前找吃的,常見到那人在亡妻墳頭拔草、培土,甚至坐在一旁說話,一說就是很久,她心里不知有多羨慕,是後來被兄嫂苛待得太苦了,她蹲在墳前哭泣時不小心被發現,自那之後就常收到那人特意留下的干糧。
這一點難得的憐憫和關懷,令她忍不住生出一些心思,盼著有朝一日能跟了那人,哪怕沒名沒分,哪怕被所有人戳了脊梁骨,她也不在乎。
可是不過兩年時間,楊家兒女越來越出息,家業越來越興旺,多少黃花大閨女想嫁進楊家都不能如願。她一個寡婦,身後還跟了吸血蛭一樣的兄嫂,別說楊家,就是貧寒農家都不會收她進門。
結果今日楊家麼女卻明明白白的告訴她,要納她為妾,踏進楊家門伺候那人,多日的盼望突然成了真,她開始害怕是不是昨晚的夢沒有醒,再睜開眼楮的時候,是不是就會發現一切都是假的……
楊柳兒等了半晌,見鄭巧娘用力地眨著眼楮卻不肯吭聲,于是問道︰「嬸子可是不願意?」
「不,我願意!」鄭巧娘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抱住楊柳兒的小腿,聲嘶力竭應著,「我要進楊家門,做牛做馬也願意!」
楊柳兒听了心里不禁有些泛酸,可為避免以後家宅不寧,還是硬著心腸說道︰「既然嬸子願意,那我們就先小人後君子,有些事要先說個明白。我們楊家兄妹四個已經足夠孝順阿爹,不想再添什麼弟妹,不準備找人管家,嬸子可听清楚了?」
不想要弟妹,就是進了楊家門不能生養;不準備找人管家,就是楊家的家財也別想沾半點。孫巧娘听了不由怔楞,臉色白得徹底。
楊柳兒極力不看她的神色,轉而又扔出一枚「甜棗」,「不過,你若是能安守本分,照料好我阿爹。我們兄妹絕對不會虧待你,平日吃穿用度自然不會差,每月也有零用銀子。將來即便我阿爹先走了,你也不必擔心無人為你養老送終。」
說完,她從懷里又掏出一張契紙,遞到鄭巧娘眼前,「這是賣身契,你若是能遵守,就按個手印,我們家明日來接人也好有個憑證。若是你不想簽,那就當我今日沒來過。」
「不!」鄭巧娘急忙搖頭,不管是賣進胡家還是留在娘家,等著她的都是一個死字,區別只在于時間長短罷了。但進了楊家,即便再不好也能活命,更何況那個人早就扎根在她心里,不然她那晚也不會跑去陳氏墳頭哭泣……說罷,她也不等楊柳兒找印泥,直接咬破拇指,在契紙上重重按了下去。
楊柳兒看著眉頭不禁狠狠跳了兩下,她倒是沒想到這麼柔弱的女子竟有如此烈性的一面。
她小心收了契紙,又低頭在鄭巧娘耳邊仔細囑咐了幾句,最後又道︰「你的二十兩賣身銀子,等過幾日再給你,這會你就算拿回去怕是也留不住。」
聞言,鄭巧娘眼里添了一抹感激之意,起身行禮道謝。楊柳兒也沒再多說,轉身出了樹林,與等在不遠處的連強會合後,一同回了柳樹溝。
連強耳目清明,方才之事听得是一字不差,路上就忍不住偷偷打量這個楊家麼女,心里也多了三分信服和敬佩。有這般心性手段又處事周全,不但顧忌了父親的顏面又絕了家族後患,簡直不比男兒輸上多少,以後有這樣的主母,對他們這些下人來說也是福分。
不提連強心里的小算盤,只說楊志當晚得了弟弟妹妹的傳信,胡亂吃了飯就出了鋪子。
再回來時,就見媳婦依靠在被子上,借著油燈光做針線,便溫言勸道︰「小心熬壞了眼楮,白日里再做就是了。」
吳金鈴如今是有子萬事足,笑著模了模自己微微隆起的肚皮,笑道︰「咱們的孩兒今日很乖呢,我多吃了半碗粥,怕早早睡下積食,這才做會針線。」說罷,她抬手拿起炕幾上的茶壺倒了一杯茶,又問道︰「倒是你,大晚上的又去哪里了?」
楊志想了想,家里要添人進口也是大事,就簡單說了兩句,當然他還沒傻到把公爹的糗事說給兒媳听。末了才道︰「我剛才去找了媒婆,明日就往家抬人,你也拾掇一下,明早先雇輛車送你回去。」
「什麼?」吳金鈴听說自己馬上就要多半個婆婆,驚得立刻放下手里的衣衫,問道︰「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不同我商量一下?再者,雖說家里一直是小妹在當家,我這個長媳平日也不敢多說話,可以後姨娘進了門,又該把我這長媳放在哪?萬一姨娘存了什麼心思,家里不是亂套了!」
听到這一番話,楊志端茶的手微微一頓,雙眼眯起,冷冷開口問道︰「這是我和二弟、小妹商量過的,我和你平日都不能留在莊園里孝順阿爹,難道找個人伺候阿爹衣食有什麼不妥嗎?」
「我、我……」其實吳金鈴也不是什麼壞心腸的女子,但身為楊家長媳,總覺得楊家的家底應該歸她掌管,特別是平日眼看著鋪子賺銀子,落在自己手里的不過是皮毛,大半營收由小泵子收著,她難免心里有些不舒坦。如今肚子里有了親骨肉,自覺腰桿子硬了,考慮也多了,這才一時沒管住嘴巴,多說了兩句。
「我也不是反對,只不過……這不是怕以後家里生事端嗎?」
楊志臉色更冷,應道︰「你也別存了什麼小心思,今日我跟你明說了。雖說我們楊家如今日子過的興旺,但當初家底可是大妹和小妹拋頭露面、忍著風吹日曬賺回來的,若不是兩個妹妹,二弟讀不了書,我開不了鋪子,家里蓋不了新院子。我同二弟早有商定,楊家家財,一半給了大妹置辦嫁妝,剩下的都歸小妹,待小妹出嫁,再積攢的銀錢才是我同二弟的。你可听懂了?」
吳金鈴的手死死捏著衣衫,心里既委屈又不甘,硬著頭皮又憋出一句,「那咱們的孩兒……」
「我的孩兒自有我養活,若他是個出息的,說不定長大還能替我們賺回萬貫家財,根本看不上楊家這點家底呢。」楊志覺得這番敲打足夠了,也緩了臉色,溫聲說道︰「你也別心疼銀錢,大妹嫁了魏家,日子肯定錯不了。小妹……她雖然自小七災八難不斷,但命里帶著富貴,說不定以後我們楊家都要借她的福分呢。她又是個懂事的,只要你對她好,她絕對不會虧待咱們的孩兒。」
聞言,吳金鈴想起平日里笑咪咪的小泵子,還有當初因父喪流落到楊家時,小泵子也沒少關照她,當即也有些為自己的私心臉紅了。
「掌櫃的,我方才也是听說阿爹要納姨娘,一時不知怎麼自處,這才說了錯話,你別放心里啊!」
「我們是夫妻,怎會不知道你脾氣?」楊志也不想懷著身孕的媳婦太尷尬,趕緊借坡下驢,「明日打扮好看一些,你是楊家長媳,以後見了姨娘只行半禮就好。她若是待阿爹好,咱們就多敬她幾分,若是看著不象樣子,你這長媳作主發賣了她,誰也挑不出理來。」
听得這話,吳金鈴自覺長了底氣,便歡歡喜喜的去翻箱倒櫃找新衣衫了……
這個春日的夜晚注定很多人不能安眠。鄭家的破舊倉房里,鄭巧娘在為以後的日子忐忑,楊家莊園的正房里,楊山在憐憫一個女子的苦命,而東廂房里,楊誠在夢里同娘親賠罪,至于後院,楊柳兒在吩咐春分、冬雪明日需要忙碌的瑣事,諸如酒席、茶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