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寶無雙 第一章 心酸重生
再次清醒,前塵往事如潮水般,一波波襲來。
輕聲嘆息,她看不起自己,枉費是穿越人,枉費兩世心機,枉費聰明機靈、精明睿智……到頭來,非要經過一番經歷,方才恍然大悟,當愛情不在,所有的手段算計全是一場笑話。
那時芳齡三十一,廣告界強人穿越時空,來到這個時代,她愛上他、戀上他,威武將軍與京城才女,共譜一段絕世佳話。
皇上下旨賜婚,成親日,萬人空巷,她是所有女子心中羨慕的對象,是天生的勝利族。
那時,她真的以為自己可以的,可以一生一世一雙人,可以在這個陌生的時代找到依歸,沒想到……所有的「以為」,只是空言虛語。
他是將軍,自然要為國出征,他離京攻打蠻夷,結識了智勇雙全的蔣孟霜,戰時,她屢屢相助,共難同榮,她救他性命,最後他們深深愛上彼此。
凱旋返京日,他把蔣孟霜帶回尚書府,她見到那個比自己年輕、漂亮、聰明、溫柔的女子,那一刻無雙明白,自己輸了。
她以為可以用過去的情分留下他,但愛情很狹隘、嫉妒不時攪局,一次、兩次、三次……無數次的爭端後,她慢慢明白,兩人的感覺已經不在,他與她的愛情已經被責任取代。
他沒有放開她,只是大男人心態作祟,而非愛情不衰。
他上奏蔣孟霜的功勞,皇帝為他們作主,賜蔣孟霜為明月公主,以平妻身分嫁與威武將軍。
聖旨到,她一頭撞上梁柱、血濺當場。
然而,上一世的她沒死成,她用近十五年的力氣與蔣孟霜纏斗,直到死亡那刻來臨,她才曉得在不愛自己的男人身上蹉跎一輩子,是傻氣。
這一世重生,再度回到這個時間點,心酸依舊、疼痛依舊、愛他……依舊,可是她不願意了,不願意再花十五年時間,把自己變成面目可憎的妒婦,輕咬下唇,她可以的,可以慢慢把愛剔除。
「少女乃女乃醒了!」
丫頭語珊一聲呼叫,驚動了坐在花廳里的人,雜沓的腳步聲響起,不久,床邊聚集一群人。
蔣孟霜是第一個到的,她沖到床邊,雙膝跪地,拉起無雙的手,哭道︰「我不嫁了,姊姊,我不嫁了,我願意當丫頭,不要身分、不要地位,只求姊姊給我一個機會在爺身邊伺候,可不可以?」
讓皇帝親口封的明月公主到尚書府當丫頭?這是要把尚書府放在火上烤嗎?無雙失笑,這叫以退為進,是蔣孟霜慣用的手法。
無雙望住那張精致美艷的臉龐,說她聰明,她是真聰明,從來都知道怎麼說話會讓自己得到夫婿和公婆的歡心。
世人皆同情小白花,于是驕傲而強悍的自己,眼睜睜看著蔣孟霜一天天站穩腳步、取代自己,成為尚書府真正的女主人。
這無往不利的手段,助蔣孟霜得以在尚書府順利生存,可惜自己那時太恨太怨,只急著發泄怨恨,卻沒看清楚她捍衛生存權的堅持與努力,于是自己失敗得徹底,于是在咽下最後一口氣同時,她看見了岳帆臉上的輕松……
側過臉,接觸到語珊、語珍、語瑄焦慮的目光,無雙微哂,她何其幸運,有這樣忠心的丫頭們,自始至終守護著自己。
「語珊,扶我坐起來。」強忍著額頭上的陣陣疼痛,她皺起雙眉。
語珊靠近無雙,將小姐輕輕扶起,趁機刨蔣孟霜一眼。
她心疼小姐吶,她清楚小姐受了多少委屈,可……能怎麼辦呢,再委屈還是得吞下,誰讓這是皇帝賜婚?
無雙坐起身,視線轉到丈夫身上,目光膠著間,一聲輕喟聲起。
怎麼辦才好,即使委屈了一輩子、怨恨了一輩子,即使明白,他的心早就給了別人,她……依然愛他如昔。
鐘岳帆是個智勇雙全的好男人,他卓爾不群、英姿煥發,他是天下女子都想要的對象,是不是她過度奢望?奢望這樣的男子為她專情?
「岳帆。」她朝他伸手,淡淡一笑,只是笑容里多少的無奈,藏不住、隱不了。
見她不再激動,鐘家上下都松口氣,這件事……能圓滿落幕了吧?
鐘岳帆快步走近、握住她的手,無雙也朝蔣孟霜伸手,她將兩只手交迭在一起,抽回自己的手,強忍心痛,柔聲道︰「你們成親吧!」
意外的答案,讓蔣孟霜松口氣,也讓鐘岳帆笑容飛揚。
望著他快樂的笑臉,無雙輕勾嘴角,他的笑容還是一樣燦爛、勾人,她就是因為這樣的笑容,才深深地愛上他的吧?
無雙自問︰怎麼辦,得花多久時間,才能遺忘這個男人?
真是無奈,無奈他不是她的Rightman。
松開蔣孟霜的手,鐘岳帆激動地抱住無雙,對她說︰「謝謝妳無雙,謝謝妳!」
他的感激貨真價實,就這麼快樂嗎?是啊,有幸娶得心心相映的女子,怎能不激動、不歡悅。
心、酸澀,無雙推開他,與他眼對眼、面對面,低聲道︰「岳帆,我成全你們,你可不可以也成全我?」
「好,妳要什麼,我都給。」
回答得這樣爽快?即使要他的命,也給嗎?無雙苦笑,她又鑽牛角尖了。
「請給我一紙和離書,好嗎?」
語出,只見岳帆、蔣孟霜、公公、婆婆、爹娘、小泵、蔣孟晟、蔣孟瑀……在場的每個人全倒抽一口氣。
個頭小小的蔣孟瑀忍不住沖到她面前,指著她的鼻子怒道︰「妳這是以退為進?妳壓根不想讓我姊姊進門。」
她望著天真爛漫的小丫頭,笑了。
前輩子的自己和她置過多少氣?但她也不過是心疼姊姊,各人自有立場,她不維護親人,難道要維護外人?
「不對,我只想退、不想進,我祝福妳的姊夫和姊姊。」
前世,自己這塊「絆腳石」,讓蔣孟霜和岳帆的愛情備感艱辛。是風雨生信心?還是同仇敵愾?她不確定,確定的是——因為自己,他們更緊密地串在一起,而這輩子的燕無雙再不做這等蠢事。
婆婆上前,安撫道︰「妳這是何苦?皇帝下旨賜婚,誰都不能抗旨。」
小泵也坐在床邊,抱住她,「嫂子,我明白妳心里苦,可咱們女人誰能不面對這種事?」
無雙明白的,盡避嘴上說著勸解的話,他們的心底還是埋怨的吧,埋怨她心胸狹隘、見識不廣,但無所謂了,不管他們怎麼想,都影響不了她的決心。
「娘、小泵,妳們放心,我不會為難鐘家,我會默默離開。」
「妳走了,圜兒怎麼辦?他才五歲,妳忍心讓他沒有娘?」
「若爹娘允許,請讓圜兒跟著我走,日後岳帆還會有兒子。」
前世的她,日夜在嫉妒仇恨中輾轉,卻忽略兒子的感受,圜兒隨著她恨上自己的爹爹,報復似地,刻意放蕩不羈、刻意糟蹋家風,以至于父子漸行漸遠。
在她病得起不了床時,蔣孟霜在她的耳邊說道︰「鐘宇圜輕薄御史家的姑娘,害得老爺被告到皇帝跟前,老爺一怒之下打斷他兩條腿,往後……應該是無法為禍家門了。」
一口血激噴而出,那一刻她深深後悔。
最終蔣孟霜的兒子月兌穎而出,成為尚書府的梁柱,圜兒卻是終生碌碌、一事無成。這是她的錯,重來一次,她會盡力避免。
「圜兒是鐘家的骨血,誰也不許帶走!」嚴厲的公公跳出來說話。
果然不行……無雙沉下眉心,道︰「那麼,請爹娘和岳帆善待他,圜兒是個好孩子。」
無雙的親娘再也听不下去,她推開眾人,握住女兒的肩膀用力搖晃,她淚流滿面,恨不得能夠搖醒女兒。
不舍得啊,無雙是她疼愛的女兒,她心知肚明,女兒正在強忍多麼劇烈的痛苦。當初有多愛,現在就有多恨,若不是恨得太過,怎麼忍心連爹娘、兒子都不要,撒手離去?可事已至此,誰能改變?
硬下心腸、揚手,燕夫人一下下捶打著女兒,心卻是比誰都痛。
「妳這個狠心的,有這樣當娘的嗎?跟妳講過多少次,要認命,德容言功都是假的,身為女子首重認命,能睜一眼、閉一眼蒙混過去,就別較真!妳現在……」
望著娘的哀慟,無雙淚流成河,她握住娘癱軟的手貼在自己頰邊,轉眼,母親的掌心掬滿濕淚。
「娘,對不住,我知道您難受,但如果我繼續留在尚書府,只會成天怨恨,為著蕩然無存的愛情,把自己折騰成惡毒猙獰的女子,我不願意!」
試過的,不是武斷偏執,她是真的成為連自己都痛恨的不堪女子,重新來過,她不要走相同的路,她但願活到五、六十歲,依然保有自己的良善純真。
望著女兒,當娘的心如刀割,她都懂,可這世道寧願女子面目猙獰,也不允許女人不顧大局。
爹恨鐵不成鋼地指著母親,怒道︰「都是妳給慣壞的。」
娘哭得更凶了,無雙無言地望向爹爹,她很清楚,爹有多疼愛自己,說這樣的話,心……很痛吧?因為真正慣壞她的,不是娘、而是爹。
輕咬唇,抿去嘴角的酸澀苦咸。無雙道︰「爹,是您說的呀,我要當天下無雙,我的人生只要燦爛輝煌,我只能是丈夫的首要,但眼下……我怎麼能允許自己成為別人的將就?爹,請您相信,離開尚書府,我可以過得很好。」
虧她讀那麼多書,虧她聰明伶俐、無人能及,怎會說出這種傻話?一個被休棄的女人,等于被判死刑!
他搖頭,破釜沉舟的威脅起女兒。「別跟我說那些無用的,妳敢和離,不只圜兒,妳連半點嫁妝都不能帶走。」
無雙苦笑,同樣的話……前世的自己,便是因為這些話而留下。
她清楚這個時代對女人有多麼不公平,清楚身無分文的自己,無法在這里存活下去,所以她選擇留下,于是她活著,心靈卻日漸腐朽。
緩緩吐氣,再正眼對上父親時,她平靜回答,「無雙明白了,我不會帶走任何嫁妝。」
都這樣說了,她還堅持?燕侍郎沒想到女兒竟固執至此,氣得沖上前,一巴掌甩在她的臉上。
命運,從這里開始改變。
前世,她在那些話中妥協,此生,路從此處分歧,她不確定命運會丟出什麼新招讓她接,但她再也不要「一樣」。
熱辣辣地、臉腫了,蒼白的左臉印著鮮紅指印,淚水淌下,串著一根根指印,串起濃濃的哀愁。
她試著微笑,兩道柳眉卻緊鎖,眼底只寫著不容置疑的堅持。
這瞬間,鐘岳帆彷佛看見當年那個倔強的少女,指著他說︰「如果你的心太大,除了我還想裝下其他,就別來招惹我!」
那年,她的臉龐紅潤,她的笑容明媚,從小被捧在手掌心的燕無雙,從未嘗過淚水的滋味,而今……是他的錯……
罪惡感揚升,他有著深深的歉意,不該的,不應該對孟霜動情,不該辜負無雙的心,可事已至此,他無法扭轉局面,只能順時順勢往下走。
「把話給我吞回去。」燕侍郎既痛心又生氣,怒視著無雙,他絕不允許女兒自毀前途。
無雙搖頭說︰「爹,是女兒不孝。」
這是堅持到底的意思嗎?她就不能妥協一點、退讓兩分?揚手,又是一巴掌,這一掌打偏她的臉,她咬破了嘴唇。
無雙把臉轉正,注視著父親,再說一次,「爹,對不住。」
氣!哪來的倔強,她到底曉不曉得成為下堂妻,晚景會有多淒涼?她知不知道身為女人只能依恃男人?
是,岳帆辜負她,可人生除了情愛外,還有太多值得爭取的東西,冰雪聰明如她,怎會在這種時候犯渾?
恨意張揚,他忍不住揚手,想再度把女兒打醒。
但蔣孟晟抓住他的手,燕侍郎冷哼一聲,這是貓哭耗子?若非他不知羞恥的親妹妹,無雙需要承受這種巨大痛苦?
抽回手,巴掌又要落下,卻見無雙仰起臉,無懼迎上。她這樣,當爹的……心在淌血……
鐘尚書眼見狀況不對,急忙勸說,「別這樣,無雙是個好孩子,她溫良賢德、持家有方,只是一時犯擰,腦子轉不過來,讓岳帆好好勸她,會想通的。」
可不是嗎?夫妻間的事只能留給他們小夫妻去解決,旁邊的人說什麼都是多余。鐘夫人回神,把兒子推到媳婦跟前。
見鐘尚書拉著燕侍郎急急離開,鐘夫人拍拍無雙的肩,低聲道︰「好孩子,是岳帆對不住妳,我發誓,鐘家和岳帆會善待妳一世。」
無雙滿眼苦澀,之于婚姻,她要的豈止是善待。
「無雙不孝,惹娘生氣了。」
「好孩子,娘沒生氣,只是心疼,妳要記住,妳不是我的媳婦,是我的親閨女啊。」
望著慈愛的婆婆,深嘆……那一世,是自己的惡形惡狀、手段心機,把婆婆的慈愛給抹滅的吧?
「多謝娘,還望娘好好教養圜兒。」
「怎麼還說這個,不許走,妳這輩子只能當我鐘家的媳婦!」
鐘夫人對燕夫人一點頭,也拉起親家夫人的手往外走,一路走一路低聲勸慰。「放心,哪家的夫妻不吵架?還不是床頭吵床尾合,沒事兒,岳帆會說動無雙的。」
無雙听見了,但心已定、意已決,任誰也別想說動。
前世過得太辛苦,她不願重蹈覆轍,即使愛未滅、情未斷,她都……
看一眼岳帆,眼底盛滿落寞,終究是無緣人,她必須割舍。
「妳到底想要什麼?」
一個醇厚的聲音傳來,無雙微怔、抬頭。
她的憔悴撞進蔣孟晟眼底。
他是蔣孟晟,蔣孟霜的大哥,岳帆在邊關最好的兄弟朋友,在家書里,岳帆提過他千百次,她熟悉得……也將他當成兄弟。
他是個好看的男人,粗眉、深眸,五官像雕刀刻過似地,有點像混血男模,蔣家兄妹都長得很好,尤其是擄獲岳帆的蔣孟霜。
此次戰事,蔣孟晟頗有建樹,皇上封他為三品平陽將軍,之後他留任兵部,幾度獻策、出征,漸漸獲得皇帝看重。
無雙死的那年,他已受封平陽侯,他是個有能耐的男子,有這樣的哥哥,是蔣孟霜最大的依恃。
他問她,到底想要什麼?
無雙揚起臉,淡淡一笑,她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有多苦澀,不知道紅腫的臉頰和指印,讓她看起來多狼狽淒涼。
深吸氣,清澈的目光望向他,她一個字、一個字,緩慢回答。「我想要……退一步、海闊天空。」
視線相交,蔣孟晟在她干淨透亮的眼眸中讀到,燕無雙不是矯情,而是驕傲,是勇于對自己狠心,她只要最好,不將就次要,即便痛徹心扉、也要舍棄。
該說她天真嗎?這世代對女人並不寬容,何況是被休棄的婦人。
蔣孟晟語重心長道︰「固執只會讓妳前途堪慮。」
她很清楚舍棄固執後的自己,變成什麼模樣,與其如此,她寧願堪慮。
見她不動如山,蔣孟晟嘆息,把妹妹們帶出去,留下她和鐘岳帆。
門關,兩夫妻對坐。
鐘岳帆靜靜看她,還是和當年一樣秀麗清妍,那雙眼眸還是散發著讓人無法拒絕的聰慧。二十歲的她為人母、為人妻,臉龐再無當年的純稚,卻有著令人難敵的溫柔。
當年她問他,「想娶我嗎?」
如今卻問︰「給我一張和離書,好嗎?」
對于愛情、婚姻,她始終是個勇敢的女子。
「無雙。」鐘岳帆啞聲喚她,天曉得,他有多後悔。
回望岳帆,這是個斯文到不像武人的將軍,上蒼厚待他,風吹雨淋也不曾摧折他的容顏,難怪啊……難怪有這麼多女人想搶。
她笑著轉開話題,問︰「記不記得成親才五天,你就要上戰場?」
「記得,妳指著皇上的鼻子罵他沒良心,哭哭啼啼地送我出門,還被爹訓了。」
當時鐘岳帆心疼,躍身上馬、頻頻回首,舍不得他的小妻子落淚。
那次戰事持續一年,戰事結束後回京,他成了父親,那個愛耍賴撒嬌的小妻子月兌胎換骨,蛻變成大家主母。
她溫厚祥和、慈藹可親,她收拾所有的尖銳與稚氣,努力成為好妻子,為他撐起家院。
那一年,她很難熬的,卻半句告狀的話都沒說。
她沒說自己年紀太小,生產之際,差點死去;她沒抱怨,十四歲的她為了打理偌大的尚書府,心力交瘁。她只是拚命把每件事做好,讓他無後顧之憂。
誰敢說,今天的鐘岳帆,不是燕無雙造就出來的?
無雙接話。「後來不是不哭,也不是把心給磨硬了,而是學會把眼淚悶在棉被里,每次你出征,總有十來天,我得腫著雙眼、強撐笑臉,晨昏定省。
「我不相信鬼神,卻為著佑你平安,跟著娘和祖母燒香拜佛,我曾想,女人的一輩子很難不為男人而活。」
他握起她的手,貼在自己胸口,懇切道︰「那麼,再為我活一次好嗎?」
無雙像過去那樣,在淚水刷下同時,倚進熟悉的胸口,任由他的衣襟吸去傷心。
她哽咽。「對不起,那個為你而活的燕無雙,已經在撞梁柱時死了。」
「不要這樣,是我對不起妳,是我違背承諾,可是孟霜她……」
她摀住他的嘴,搖搖頭,拉出一個丑到爆的笑容。「我明白的,她為你出生入死,她救你一命,你們之間有患難真情,你是該承擔她的一輩子。所以……」她退開一些,凝聲道︰「岳帆,做人不能太貪心,你心里已經住下一個新霜兒,就允許舊雙兒撤退,好嗎?」
「不要!」鐘岳帆一把將她拉回懷里,莫名其妙的害怕著,硬聲道︰「妳只是忘記自己有多喜歡我,妳只是太生氣我處處維護孟霜,可她初來乍到,我必須照顧她,我知道了、是我的錯,對不起,以後我會做到一碗水端平,我會公平對待妳們……」
「你不會。」她反駁。
她想推開他,但他不允許。靠在他懷里,深吸他的味道,無雙無法不承認,那是多麼令人眷戀的氣息,可是……如果選擇繼續愛他,那麼她便同時選擇放棄了自己。
「誰說的?」鐘岳帆不同意。
「我說的,我對你的要求不會是一碗水端平,而是所有的水都要裝在我的瓶子里,為達到這個目的,我會變得既可恨又可惡。
「你將發現我成為讓你心力交瘁的女子,你會開始怨恨我,希望我消失,你會在我死去那刻松一口氣,感激苦難終于結束,你甚至會懷疑,當年為什麼會瞎了眼楮,愛上我這種蛇蠍女子。」
「不會的,我永遠不會恨妳,我只會更心疼妳,是我忘記妳要的一生一世,對不起……求妳留下好嗎?為我、為鐘家,也為圜兒。」
依舊說不通嗎?不愛了、就收手,這種想法不在古人的思維里嗎?
古代男人的字典里,只查得到「佔有」沒有「放手」,即使不愛,也要強留,美其名叫做責任,實際上不過是貪得無厭,對嗎?
「岳帆,記不記得你打完仗回來,我都會幫你敷臉?」
她放軟語調、換話題,見她如此,他也放松雙臂,給她空間。
無雙輕輕撫模他的臉,真是好看,看過千遍萬遍也不厭倦。
「我記得,妳要我成為軍中最帥的男人,這次妳忘記幫我敷臉。」他抱怨,卻也輕輕撫上她的臉。
曾經她是他出生入死時,心中唯一記掛的女人,曾經她是他奮勇殺敵的動力,可現在她不要當他的牽掛了,怎麼辦?心慌、意亂,他有手足無措的恐慌感。
無雙苦笑,不是忘了、而是怨恨了,因為他帶回三個兄妹,其中之一,即將成為他的妻子。
「不敷臉,你還是帥氣逼人。」捧著他的臉,她喜歡和他這樣親昵。愛上一個男子,談何容易?放手深愛的男子,更是……艱辛。
他握住她的手,問︰「這麼好看嗎?這麼喜歡嗎?那一直喜歡下去,好不?」
「爹說,四海升平,十年內不會再起戰事,對不?」她沒有回答他。
「對。」這是他最大的成就,他替大陳保住柄土、驅逐蠻夷,多年辛苦造福千萬百姓。
「以後你能在京城安心當官了,對不?」
「對。」
「不會再四處奔波、餐風宿露了,對不?」
「對。」
「那麼,不必再敷臉了。」意思是——有她、沒有她,不再重要。
無雙的意思、他懂,緊握住她的手腕,再次把她逼進自己懷里,鐘岳帆重申,口氣卻硬了。「不管需不需要敷臉,我都不與妳和離,妳休想離開。」
垂眉,她不回應,只是淡淡地笑著,臉頰上的指印依舊鮮紅,但是、不痛,更痛的是岳帆搧在她心頭上的巴掌。
半晌抬頭,她溫柔恬然地對他說︰「岳帆,承認吧,你已經不愛我……」
跪在行刑太監跟前,無雙不驚不懼,這是極大的屈辱,但皇太後的懿旨,無人可以違抗。
班師回朝後,為表彰蔣家兄妹的功勞,鐘岳帆領著蔣孟晟和蔣孟霜進宮。
蔣孟霜是個美麗率真的聰明女子,一進宮,便擄獲皇太後的歡心,皇帝親賜明月公主,何嘗沒有皇太後的意思在里頭?
那天賜婚聖旨下達,無雙撞梁柱自盡之事,傳旨太監往上稟報,這給了皇後可乘之機。
當年皇帝對無雙一見傾心,想迎娶無雙為後。但燕家爹娘心疼女兒,盼著女兒在選秀中落選,然見過無雙的皇帝哪肯?
多方周折,最後是無雙堅決的態度令皇帝讓步,賜婚鐘岳帆。
此事始終是皇後心底的隱痛,她是多麼任性驕傲的女子,別人不要的才輪到她?無疑是狠狠地刨了她的驕傲。
更何況當年,她與無雙並稱京城雙姝,從小到大,有意無意地競爭著第一才女的名號,皇後早就把無雙當成最可恨的對手。
如今燕無雙抗旨消息傳出,皇後能不推波助瀾?
皇後在皇太後耳邊大進讒言,皇太後認定無雙有損婦德,賜下十戒尺,打壓她的傲慢。
「鐘夫人,抱歉了。」孫公公道。
無雙跪在地上,額頭的紗布還滲著血,臉頰紅腫尚未褪盡,她微微喘著,卻跪得筆直。
滿屋子的人都在看她,公公、婆婆、丈夫、兒子,包括蔣家三兄妹……
「孫公公,請稍待。」她轉過身,朝已經嚇得臉色慘白的圜兒招手,只見他飛快奔向母親。無雙抱緊兒子,在他額際落下親吻,柔聲問︰「娘給你布的題目,做了沒?」
「還沒。」
「你回屋里,耐心做完好嗎?等會兒給娘檢查。」
她的兒子多聰明啊,才五歲就會背九九乘法,就有分數概念,如果在二十一世紀,一定可以去參加奧林匹克數學競賽。
「可是娘……」他擔憂地看向孫公公,搖搖頭。
「听話好嗎?」無雙給他一個安心的笑容,換得他勉強點頭。「語珊,陪少爺回房。」
「是。」語珊不願意離開,卻不得不領著小少爺走出大廳,一主一僕,兩人憂心忡忡,腳步千斤重似地。
直到兩人走遠,無雙才高舉雙手迎向孫公公。
孫公公看著狼狽的無雙,心底一陣哀嘆,當年的京城才女,如今淪落到此等田地,誰說紅顏不薄命?
揚起手,刷地!戒尺重重地落入她的掌心。那痛……痛徹心扉,她卻沒叫喊出聲,只是痛得咬破嘴唇,一道鮮血從唇間溢出。
刷!第二下,她的手高高腫起。
鐘母站在一旁,別開眼不忍再看。
多好的孩子啊,為什麼這麼固執?讓一步不好嗎?事情鬧成這般,往後落下惡名,怎麼與京城貴婦打交道?鐘母暗暗拭淚,有說不盡的心酸。
鐘岳帆攥著掌心,恨不得沖過去把戒尺奪下,但父親的目光阻止他。
第三下、第四下……血冒出來,順著掌心往潔白如玉的手臂滑下,但無雙沒有屈服,背依舊挺直,手依舊高舉,沒有討饒、沒有哭鬧,只有靜靜承受。
是,靜靜地承受,這年代的女子,除了承受外,沒有第二條路。
啪!第五下!
當戒尺揚起時,血珠子跟著飛起,濺在她的臉上,蒼白的臉、鮮紅的血,她已經分不清楚自己是悲慘還是狼狽。
第六下,鐘岳帆再也看不過去,撲身上前,用背擋下戒尺,刷地一下,痛進骨子里,他這才曉得,孫公公是卯足勁兒往死里打,他想廢了無雙。
「鐘將軍,你想抗旨嗎?」孫公公寒聲問。
「抗旨就抗旨,剩余的四下我來挨,皇上那里自有我去說。」
他氣忿難平地抹去無雙臉上的血珠子,她的臉變得灰白,汗水密密地布滿額頭,卻還是勉強出聲——
「讓開。」
她清楚,鐘岳帆更清楚,這屋子里,除了蔣孟霜和蔣孟瑀之外,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些戒尺有一大半是為鐘家領的。
江皇後痛恨無雙是一回事,但為娘家出氣,又是另一回事。
江氏一族是武官世家,卻出了個了不起的文官,那人正是江皇後的父親江鳴昌,在朝為官三十年,汲汲營營、步步高升,如今已是大陳國的宰相,在朝堂影響深遠。
此次戰事,江鳴昌強薦自己的兒子江鄴領軍,不料戰事失利,搞到五萬大軍幾乎全軍覆滅,江鄴也被蠻夷所擄,若非鐘岳帆和蔣孟晟救場,大陳真得要割地賠款、受辱不堪了。此為其一。
其二,江鄴的親信汪泉溪,為求升官,竟不顧戰場情勢危急,搞窩里反,企圖謀害鐘岳帆,取而代之。
幸好蔣孟霜機智,臨危救出鐘岳帆,而蔣孟晟在打退蠻夷後,悄悄領軍返回,擒拿汪泉溪,搜出罪證七條。
事情傳入京城,皇帝大封鐘家、蔣家,卻怒斥江家,導致江鄴官降三級,江鳴昌罰俸兩年,江家當然不在乎那點銀子,但這一罰,面子全失。
見鐘岳帆不肯松手,孫公公心急,再道︰「鐘將軍真的不讓?」
「不讓!」鐘岳帆固執,圈住無雙,用自己的背護著。
無雙仰頭望他,心軟了……瞧,這樣的男子教人怎能不眷戀,怎麼放得下?可是……
「就這麼不孝?這麼急著把鐘家推到風尖浪口?樹大招風,旁人正找不到說詞呢,你何必替人把借口送上,不過是一口氣,讓人出了便是,何苦節外生枝?」
無雙喘著粗氣,斷斷續續把話說齊。
她說的每句話都有理,但鐘岳帆怎忍心讓她獨自承受,他不說話,用行動表明不讓。
她咬牙,用血肉模糊的雙掌推開他,這一推,痛得她撕心裂肺。
鐘岳帆心疼,公公婆婆更心疼,都到這個節骨眼兒上,無雙心心念念的還是鐘家,這讓他們如何不羞愧?
兩個血手印安在岳帆胸口,教人看了觸目驚心,無雙拚上最後一口氣,向前跪行兩步。她高舉雙手,身子抖得厲害,幾度支撐不住,卻還是對孫公公道︰「請公公行刑。」
鐘尚書知道媳婦那番話是用來提醒自己的,連忙喚幾名家僕壓制兒子,阻止兒子沖動。
孫公公心知難收場,飛快揚尺,草草打完剩下的四下,再講幾句婦德之類的訓誡之詞,便轉身離去。
無雙強撐著,牙關咬得死緊,無法遏制的疼痛在每寸知覺間奔竄游走,她身形僵冷,肩頭佝僂,冷汗濕透衣衫,涼涼地貼在身上,是透骨的冷,她極力抗拒著那股徹骨寒冷,極力壓制翻騰的胃酸,她試著控制住顫動的身子,然而眼前一切漸漸虛浮旋轉起來……
孫公公離開,壓制鐘岳帆的僕人退下,他急急沖上前抱住無雙。
岳帆落入視線中,她松開胸中那股硬氣。
噗地,一口鮮血疾噴而出,血花在空中漫開,落下點點鮮紅,撐不住了,她癱倒在他懷里。仰頭對上他關切的眼神,像是看透什麼似地,她笑開,說道︰「我再不欠你了。」
緩緩閉上眼,她任由自己墜入無底深淵。
鐘岳帆再也忍不住滿心哀慟,啞聲道︰「是我欠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