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兩國舅爺 第十四章 遺憾圓滿了
皇後居住的青鸞殿是比照皇帝居住的干寧宮建的,巍峨壯觀,老內侍領著朱佾開和伏幼來到時,只見一干太監宮女候在殿外,顯然是各宮院管事的,來回事。
「老奴就送國舅爺和夫人到這里。」老內侍臉上的折子很深,笑起來的時候就像開了的菊花。
「有勞華公公了,我日前得到一枚青田石中的極品封門青,你幫我瞧瞧。」朱佾開很隨意的從袖中掏出一個不到巴掌大的匣子,遞給了他。
華傅是皇帝從前潛邸時的太監,隨侍在皇帝身邊多年,可是皇帝最得用的總管大太監。
華傅嘴里說不敢,接過來掀開蓋子一瞧,本來皺起的折子都扯平了。
一枚印章是沒什麼了不起的,但青田石中的封門青,和壽山石中的田黃,是許多像他這樣愛好奇石所追求的頂級石材,剛剛那一眼,浸潤玉石多年的他幾乎可以斷定,這枚印章是絕對是個百年難得一見的好東西。
他微微一笑,把匣子往長袖里一擱,作了個揖後施施然走了。
朱佾開都沒有避著伏幼,態度自然的宛如你請我吃碗冰,我請你吃塊甜不辣這麼簡單,伏幼看在眼里,什麼話也沒說。
有點腦袋的人都知道和皇帝身邊的太監打好關系,雖然不見得能為己所用,但總沒有壞處的。
宮女將兩人引進內殿,伏幼只見寶座上端坐一位身著華麗宮裝的麗人,滿頭珠翠圍繞,也不敢細看,恭恭敬敬的行跪拜禮。
皇後免了朱佾開的禮,讓他上前說話,卻沒讓伏幼起來,她只能眼觀鼻,鼻觀心,腰桿子挺直,專心的跪著,讓人挑不出一絲錯來。
內殿兩側還坐了一整列的嬪妃,一個個光彩照人,那麼多眼光都在打量她,伏幼就算不在意,身上還是冒出了汗。
「抬起頭來讓本宮瞧瞧吧。」那嗓音不浮躁也不沉重,輕輕緩緩卻有股威嚴。
伏幼微微的抬起了頭,陪著笑。
皇後約莫三十多歲,看起來精明干練,眼波流轉間雍容華貴,氣度不凡。
皇後也不客氣的打量她,神情有些失望,不過就是小家碧玉,弟弟怎麼就看上眼了?
打量完,皇後這才讓她起來,讓她上前,從手腕上褪下一對碧綠色玉鐲,拉起她的手便套了上去,賜了座。
這對玉鐲一看就知非凡品,觸手溫潤,一套上伏幼便悄悄的用袖子掩住了。
那些命婦誰得了她的賞沒炫耀顯擺的?她這不囂張的模樣,倒是得了皇後難得的一眼。
因為只是謝恩,並不久待,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兩人帶著帝後的賞賜︰御賜田莊一座,黃金五百兩,珍珠兩料,宮綢一匹,貢緞六匹,金警飾若干,仍是用兩腳慢慢離開宮門。
「下回還想再來嗎?」朱佾開望著出乎他意料沉穩淡定的新婚妻子這麼問了句,好像只要她說想,他隨時都能帶她來閑逛般。
伏幼望著天際將雪欲雪卻又下不來的陰霾,只覺得窒息,雖然只是看似簡單的謝恩,里頭的角力昭然若揭,「能不來,最好不要了。」
這個新嫁的丈夫又會把她往哪兒帶呢?
嫁的人好,帶你上天堂,嫁的人不好,就直接帶你住套房了。
嫁人真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
回到國舅府,也要見見府里的人。
雖然朱佾開的父母都已經不在,但國丈還留下幾位姨娘。
朱佾開從舄水鎮回來後,雷厲風行,有去處的姨娘他給了一百兩黃金,放她們自由,不願意的送去了家廟,國舅府會負責所有的吃穿用度直到年邁,如今,府中僅留兩位姨娘。
這兩位姨娘是姊妹,在朱佾開娘親病弱、無人可信任的時候,也不顧四面環伺的都是對手,跳出來衣不解帶的照顧生下來便體弱多病的朱僧開。
大小白氏家中都沒人了,朱佾開感念她們對他有照顧之恩,遂讓她們留了下來。她們其\實也是謹守分際的性子,這些年來將沒有女主人的國舅府打理得井井有條,讓朱佾開沒有後顧之憂。
大白氏有一個庶出兒子、三個女兒,小白氏只有一個庶子,便是八爺。另外還有幾個庶弟,姨娘都已經過世,在國舅府里掙扎著,過著沒人可以倚靠的生活,也不怪朱佾開不待見他們,過去他們做了些什麼自己心里有數,朱佾開只是無視他們,算是看在他們父親的面子上了,要不然他們下場只會更慘。
伏幼覺得這位國丈還真是博愛,她數都數不過來他有多少個姨娘和兒子,生這麼多庶子,長大後要和他唯一的嫡子分一杯羹,要不是色欲燻心,要不就是沒腦袋,只有這樣的渣爹才會拚命的替自己的兒子找麻煩。
「只是姨娘,可見可不見。」朱佾開以為讓大白氏管事,也就是給她個體面,如今府里有了正經的女主子,伏幼于她們沒有任何關系,姨娘只能算是半個主子,伏幼這個主母自然可以決定何時見她們。
「還是見見吧。」
要嫁進龍潭還是虎穴總該心里有個底,所以這府里的事她娘還真的用心去替她打听過一些,見面禮都備好了,眼下先打個照面,將來才不至于見了人不相識,那就失風度了。
朱佾開無可無不可。
于是朱佾開讓人將大小白氏和一干朱佾開的庶弟妹都請了過來。
國舅府果然是鐘鳴鼎食、簪纓門第,廳堂里六面瓖著彩繪玻璃,門窗皆有雕繪,家具是做工講究的黃花梨木、釉里赭花卉紋寶座太師椅,擺設應對著季節,銀霜炭無煙無氣放在各個角落,屋里溫暖如春。
人來後見過了禮,倒也無事,只是這麼多的人,那臉一下子無法認全。伏幼也不急,不管好壞、性子如何,都住在一個府里,早晚是會露底的。
見過府中的人,又用了午膳,她原想好好睡個回籠覺,補個眠,哪里知道黃雀在後,朱佾開昨晚才嘗過甜頭,好不容易等到了兩人私下相處時間,哪里肯輕易放過香甜可口又新鮮的新娘子,他也跟著上床。
這回,他不再像昨夜那般小心翼翼,把伏幼當一塊肥沃豐腴的土地,放開馳騁,累得她香汗淋灕,不能動彈,在他的懷抱中昏睡過去。
伏幼這一睡,睡到天色都黑了,月繯進來點燈她才醒了過來。
「奴婢該死,驚醒夫人。」
她睜眼發現枕邊人早已不知去向,繡著鴛鴦戲水的枕頭也是冷的。
她慵懶的起身,道︰「無事,大爺呢?」
「爺歇過晌就出門去了,他交代奴婢若夫人問起,說是晚上會回來吃飯。」
月繯說話輕聲細語,但條理分明,伏幼對她的好感度又增加不少。
她還不知道這位國舅爺領了什麼差事,讓他還新婚就有事情非得出門去不可,不過一個男人如果沒有野心,是萬萬走不到高處的,至于要如何在高處站穩,那就是男人的事了,她管不著,也管不了。
男人和女人的分際某些時候是壁壘分明又微妙的,男人有事想告訴女人的時候,他自然會說,要是不想說,女人拿把刀抵在他脖子上也沒用。
女人則不然,女人是感情動物,理智在愛情的面前通常只是裝飾用。
她也明白既然嫁給他了,愛不愛是一回事,同在一艘船上,支持自個兒的男人是必要的。
睡了一覺起來,精神好多了,她讓月繯替她挑件家常服,綰了個輕便簡單的髻,倚在軟榻上喝了碗紅棗百合銀耳湯。
「夫人可想見見正房的下人?」
正院里有了主母,在院子里做事的丫鬟僕婦們莫不想在主母面前露露臉,好討個好,新嫁進來的主子也該會想趁機在這時候立威立信,收服下邊人的心。
「這天都暗了,要見人也不急在一時,明早你再讓她們過來。」
這月繯從十歲開始服侍大爺,一路過來,看到不少事。爺是人中龍鳳,皇後是胞姊,皇帝是姊夫,太子是佷子,想要權有權,想要勢有勢,就算想當螃蟹橫著走,也沒人敢吭聲,可他除了性子冷了些,面癱了些,還真沒什麼大毛病,京中多少名門淑女想進國舅府的門,她們這些當丫鬟的也不是沒有人動過心,不過,誰敢沒臉沒皮的爬上爺的床,下場都很難看。
月兌光衣服扔出去這算輕的,要敢使什麼奸計讓爺發現,他也不唆,讓人黥面,在女子姣好的面上刺了個yin字,趕出府去,一輩子就這樣毀了。
這般雷厲風行的手段,不把下流當風流來玩,駭得她們這些丫鬟再也不敢有別的小心思。
因此,她們也以為能坐上國舅府主母位置的女子必有千嬌百媚的容貌,百般的手腕,說句不敬的話,這位新夫人雖然容貌也算清妍秀麗,但和皇後的天姿國色相較,相差了不只八條街那麼遠。
月繯一開始對這位主母跟大家想的都差不多,不過她這兩天服侍下來,雖然還不敢說模清夫人的性子,可夫人的寵辱不驚、從容自若,著實與眾不同。
她在夫人這般年紀的時候,也學不來這份自若。
「你們倆感情倒好,在聊什麼?」這院子有外院和內院之分,內外兩翼還有碧紗櫥、敞廳和廂房,佔地很大,朱佾開從外頭進來,外院的丫鬟要是沒有知會,還真不知道有人進來了。
伏幼不知道這鏡躬閣原來就是朱佾開的院子,他想去哪,誰敢擋他的道?誰敢有意見?
再說,整個國舅府都是他的,遑論院子的丫鬟,不听他的話難道听伏幼的?就算要听她的,也得靠她自己收服人心,要不就得他放權。
伏幼想到這里,自嘲的翹了翹唇便起身了。「夫君回來了,外頭冷不?」
月繯想向前去解主子身上的大氅,卻見他自己隨意的月兌下來,往旁一丟。
「太子約我出去談事,我見你睡得熟,沒有告知就出去了。」他也沒想過要避著她,這事她早晚會知道。
「看起來太子真不是個知情識趣之人,你新婚就把你找出去談事。」伏幼敷衍的笑了笑,替他從描金保溫茶桶里倒了杯熱茶,溫度雖不若剛沏的茶那麼熱,倒也適口。
「能替殿下分憂,不正是你我的福分?」
他說著對伏幼使了個眼神,伏幼會意,把月繯遣了出去。
一般人瞧不明白的,她卻是一點就通。
待月繯出去後,他拉著伏幼的手,笑著道︰「媳婦兒,想必你也看出來了,咱們那位太子的脾氣誰也模不準,不是個好伺候的主。」
「那你還與他往來?」
「你別忘了,他是我佷兒,他還未成為太子我就被當作與他同一路,想擺月兌都擺月兌不掉。」他尾音拖得莫測高深,在外人看來,這渾水他就算不想趟也甩月兌不掉。
「那你的意思是?」
朱佾開注視了她片刻,忽然輕笑,「這就說到點子上了。」
嗤,瞧她這夫婿的態度,難道一輩子替人打工?
「夫人相信我不?」他意味深長的喚了她一聲。
「相信你什麼?」這聲「夫人」喊得伏幼心肝一顫,心跳快得像要蹦出嗓子眼。
「相信我這個人,相信我走到哪兒都會攜著你,不讓你落單。」
他居高臨下地打量她,一張俊臉低下來,呼吸氣息拂到她臉上,說得語重心長,表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還要來得認真,萬年冰封的臉上多了點伏幼看不懂的什麼。
她還沒能研究出來那點什麼,朱佾開慢慢退開,又清咳一聲,見她不只沒什麼反應,還準備抽身走開,眸色頓時幽暗了起來。
他的臉色陰陰暗暗、冷冷淡淡……伏幼觀察著這位爺的表情,她不表態,想必他是不會放過她的。
其實只要她說出「我相信」三個字就好,但是她覺得既然兩人暫時都沒有要擺月兌對方的意思,那表示他們還要在一起很長一段時間,很多事情不說開,基本上會很不好過日子。
她沉吟了會兒,道︰「我若不信你,又何必嫁給你?雖然說盲目的相信枕邊人是一件很蠢的事。既然你不介意要和我搭伙過日子,我唯一能說的就是——我相信你不是個不瞻前顧後、任意妄為的人。」
他們都不相信皇權底下的人性能有多高貴,卻受制這樣的階級社會,他那位皇後姊姊也不知懷抱著什麼心思——其實要猜也不難,不論身分為何,身為父母的除非到萬不得已,自己都顧不上,否則都還是會偏心兒女,至于弟弟,還真哪邊涼快哪邊去了。
她談不上了解皇後,但她了解人性。
想想,她嫁的丈夫還真可憐,偌大的國舅府中可說連一個親人也沒有!
朱佾開長長舒了口氣,早這樣說不就完了?非得唬人。
「傳膳吧,我都餓了。」
這頓飯兩人雖不至于對著廚房精心烹飪的各類珍饈吃得形同嚼蠟,但美酒佳肴當前,屋里無半分寒冬臘月的涼氣,熱氣氤氳,然而這對大喜新婚的夫妻卻不見任何親昵的互動,盡避看起來風平浪靜,伺候兩人用飯的幾個丫鬟卻顫著兩股,覺得詭異的要到地上找眼珠,不知道兩人之間這凍人的氣氛是從何而來……
夜間無事,夫妻倆早早睡下,朱佾開對她的熱情並沒有因為她應對冷淡有所改變,他依舊霸道的索討,還不許她沒有反應,伏幼被撩撥得無法,禍首顛鸞倒鳳後饜足的摟著她睡去。
一個男人對房事熱衷,表示他是個正常的男人,但是一個晚上征戰數回,會不會太過了?
在古代,對男人來說根本沒有守身如玉這回事,尤其像朱佾開這種錢和權都有的男人,女人對他們來說通常只會前僕後繼,打死不退,壓根沒有缺女人的煩惱。
她筋疲力竭的將睡未睡之間,猝然感覺到男人本來起伏正常的胸腔劇烈的動了起來,本來平順的眉頭折出了一個川字,一聲帶著絕望的喊叫讓伏幼的身體好似被冰封了般,瞬間僵住。
伏幼回頭,死死盯著朱佾開,眼楮圓鼓鼓的,表情除了震驚和還有不敢相信,她身子強烈的顫抖著,就連攤開的手都不自覺的發起抖來。
她像是霎時反應過來,一把抓住朱佾開,抓著他的手仍控制不住的直顫抖。「朱佾開,你剛才叫我什麼?再叫一遍!」
作著夢的朱佾開被伏幼搖醒,勉強將目光集中在她身上。
他剛醒的眼中閃過諸多復雜難解的情緒,最後這些情緒都被直覺取代,他雙眼瞬也不瞬的盯著伏幼看,亮得出奇,也詭譎得出奇。
他的聲音沙啞艱澀,「沒有,我只是……不,我喊了,孫妍。」
伏幼不敢置信的掐緊手心,她以為掐的是自己,可皺眉的是朱佾開。
她咽了咽口水,道︰「你是趙奢!」
朱佾開被她抓得生疼,可仍舊緊緊的抱住她,「真的是你?」
難怪他覺得她熟悉,從一開始就有的感覺,把人娶進門了,那種熟悉感不消不退,反而就像他前世熟悉的那個人就在他身邊那樣。
他帶著遺憾重生來到這龍圖國,以為心中那個缺損了的一角會永遠的失去,沒有想到,在繞了一大圈之後,居然圓滿了。
朱佾開心中狂喜,又感慨萬千,情不自禁的摟著伏幼,眼眶泛濕。
伏幼死死的抱住朱佾開,好像此時她若一松開手,這一切就會化為泡沫,消失不見。
「你再喊我一聲。」
他喊了,喊得柔情萬千。
見伏幼一臉滿足,朱佾開的臉忽然年輕了好幾歲,變得意氣年少。「我也要。」
伏幼也羞答答的喊了。
兩人對現在的情況都還有些不適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楮像是寶石般熠熠生輝,快樂從心底溢了出來。
眼淚忽然流下,輕輕掉在衣襟上,伏幼卻是笑著的。「我上輩子一直覺得老天爺虧待我,讓我孤單一輩子,想不到祂在這個地方補償了我。」
「我們這一世再也不要分開!」
即便逆天,都要在一起!
朱佾開將她牢牢抱住,麻木的心密密麻麻的疼了起來。
這晚,花了兩輩子才能在一起的夫妻說了一夜的悄悄話,睡在碧紗櫥值夜的大花和秋日听不清楚兩個主子究竟說了什麼,也不敢細听,但是可以想見晚膳時分還鬧小別扭的兩人這是和好如初了,還有說不完的話,她倆心里也是高興得很。
第二天見到主子們蜜里調油的親昵,已經變成好朋友的兩人會心一笑,各自干活去了。
兩夫妻甜甜蜜蜜的過了一天,第三日回門,伏氏夫妻見歸寧的女兒和女婿感情濃烈,不管去到哪手都是牽著的,眼神也是片刻不離彼此,一顆忐忑了好幾天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按照習俗,歸寧女子只能在娘家待到下午,金烏西墜之前就得返回婆家,朱佾開卻很大度的說只要伏幼想,隨時都可以回娘家來住,這才讓因為短暫相聚又要分離,心酸難忍的母女倆稍稍釋懷。
婚後第四天,伏幼剛洗漱打扮完沒多久,大小白氏就連袂出現在鏡躬閣了,身邊還帶著幾個管事,帶著厚厚的帳冊前來。
伏幼在花廳接見了他們。
大白氏是個年過四旬的婦人,黑潤的頭發不帶一絲白在腦後綰了一個髻,梳得油光水滑,簪著一把黑漆繪蘭花白色玉簪梳篦,可見保養得宜,一身落雪寒梅襖子也干淨利落,腕上一只水頭十分出色的玉鐲,叫人看了覺得分外舒爽。
至于小白氏,一身墨綠綾裙,耳間帶著珍珠墜,頭上是拇指大的珍珠簪子,和大白氏的面容有著八分像,但是她不像大白氏有張圓臉,又生了一雙丹鳳眼,見著人總配著上揚的嘴角,讓人見了就覺得喜慶,小白氏老冷漠著一張臉,眼神跟死人沒兩樣,灰暗,沒有生氣。
大白氏一路過來,一踏進鏡躬閣就發現院里的梅花、山茶紛紛綻放,因為還是新婚,屋里屋外皆是張燈結彩,掛滿精致的燈籠和雙喜字,屋外的大青瓷盆栽里種著翠葉白花的水仙,綴著玲瓏山水;屋內的桌椅瞧著簡單,卻都是好木料,方桌上的大銅尊置于座上,插滿清供,青松為主枝,左右襯水仙、山茶、南天竹果,一側又設長案,案上有奇石、香器,還少不了一瓶曲枝紅梅,色彩雅致。
丫鬟們十分規矩,淺聲交談,沒有大聲喧嘩,偌大的院落很是靜謐,令人一踏進來便生出忘憂之感。
這地方,她們往常是不敢輕易越雷池一步的,她們的身分不允許,姊妹倆也有自知之明,沒事不會輕易踏出自己的院子。
「夫人,這是我親手做的桃酥,你嘗嘗。」見過禮後入了座,大白氏送上一個兩層食盒,打開紅漆描花蓋,幾列酥餅放得整整齊齊。
「想不到姨娘的手這麼巧。」
「哪里,比不上夫人糕點鋪子里的餅子。你嘗嘗,要是覺得哪里欠火候,指點一下我。」
「那我就不客氣了。」伏幼揀了一塊桃酥,一口咬下。
坐在繡墩上木著沒表情的小白氏卻迅雷不及掩耳的出手拍掉她手上的餅,她冷冷看著伏幼道︰「沒出息,人家送什麼來拿了就吃,不知死活!」
伏幼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手,雖然有被她的話給嚇到,不過她心里一絲火氣也無。「多謝……小姨娘提點。」
「什麼大小姨娘,我閨名有個芙字,往後叫我芙姨。」小白氏賞她一記冷眼,語氣還是硬邦邦。「我姊姊閨名里有個蓉字,你自己看著辦。」
「芙姨、蓉姨。」伏幼從善如流。
「夫人別跟你芙姨計較,她就是這種不討人喜歡的性子,暗地里也不知吃了多少虧,都一把年紀了還是死性不改。」大白氏把小白氏埋怨了一頓。
小白氏卻是置若罔聞。
不過大白氏今兒個倒也不是來表忠誠的,人與人之間就算有再好的眼緣,也要經過相處,才能確定這人值不值得往來。矛盾的是,朱府這深宅大院里,以前是爭斗不休的勾心斗角,一朝老爺沒了,姨娘們各個不安好心,沒想到出去辦差的朱佾開回府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姨娘清空,就剩下她們兩個。
本來人多得都要滿出來的府邸,突然空屋多到都在養蚊子了,想斗也沒人了,好不容易朱佾開娶妻,府里來了個正經主母,兩人捱了幾天,也想來試試水溫,試探一下這位國舅夫人是不是個好相處的?
能處得來是最好,處不來,了不起她們還有姊妹彼此。
「我敢吃蓉姨的餅不是莽撞,這不是看在是二位拿來的面子上。你們都是長輩,總不可能拿我一個晚輩開刀,真要如此,也不可能大大方方拿過來,被抓個現行,」伏幼聲音溫和,仿佛三月里和煦的微風。「我若是出事,你們可是頭號嫌疑犯,我身後還有兩個丫頭看著呢,姨娘們總不能連她們一起害了好滅口。」
小白氏冷哼,「還有理了?算你聰明。」
大白氏暗自點頭。
「其實我這個人是很好相處的,只要你不誆我,我一定真心誠意的對待你們。我們如今是一家人了,夫君身邊一個親人也無,還望你們扶持,我怎麼可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懷疑兩位一來就想給我這個鄉下丫頭一個下馬威。」
大白氏瞥了一眼妹妹,那眼神像是在說︰瞧我說的吧!
小白氏壓根懶得理她。
伏幼不管她們姊妹倆在打什麼啞謎,一雙晶亮的眸子都是輝芒,依舊笑得可人。
大白氏拍拍小白氏的手,把手邊的帳冊和一小匣子、一大串大大小小鑰匙放在圓桌中央。「府里有了主母,我這暫時掌理的就該把位置讓出來,這些是總帳簿和掛牌,府里三十六間庫房的鑰匙也全在這里,夫人可要清點一下?」
伏幼的確沒想到她們動作這麼快,向來這些簪纓世家、高門大戶的女人不都把權力看得比命還重?不說別的,一個老伏家,她二嬸娘就虎視眈眈著她娘的掌家權,為的不就是從中能撈到的油水,一個小小的商賈之家都這樣了,換成國舅府……拿國舅府最簡單的柴米油鹽來說,這一塊其中的油水有多驚人可想而知。
大白氏居然說還就還?
以退為進?也許是,也許不是。
「這些帳簿就先留在我這,我有空會瞧,至于掛牌和鑰匙還是繼續留在蓉姨那里,年關快到了,府中今年的用度開銷如何,要置辦的物事都不是小事,想必蓉姨心底都有譜,經驗老道,我初來乍到,你別笑我,還真沒操辦過這麼大個府邸的年節經驗,要是鬧了笑話,別說夫君的臉面不好看,我也怕給國舅府丟臉了。」
沒經驗是真,還有到了年底,她鋪子里也一堆的帳要盤,今年這國舅府要過年一事,她真心希望大白氏能幫忙。
婚前,因為朱佾開的幫忙,京里糕餅鋪很快就開了起來,這從沒看過的吃食可是造成大轟動,生意十分火紅,加上年關又近了,很多人更舍得買回去嘗鮮。她回門那天,听娘說請來的那些女工根本來不及做,客人追貨追得都快翻臉了,甚至到了要提前七天預訂的地步。
她和朱佾開商量後,為了京城里這些撒錢不手軟的貴客,她考慮要開一間翻糖花餅干鋪子,門接待這些花得起大價錢的客人。
她甚至在想,要不要把舄水鎮的鋪子交給可以信任的人,把姥姥、姥爺一家五口人都給接來京城。
大白氏可沒想到她話這麼直白,楞了楞道︰「這于禮不合,再說打理內宅只要有心都不難,誰也不是天生就會的。」
「那往後就得勞蓉姨和芙姨費點心教教我了。」打蛇隨棍上她還是會的。
這娃兒好厚的臉皮,果然是小門小戶出身的,誰要教她啊!小白氏把臉撇開了。
她本來就是這種別扭性子,大白氏也不理妹妹,見伏幼是認真的不想接這掌家權,自己只好把一應物事收了回來。
她沉吟了會兒,又開口道︰「那不如這樣吧,我們姊妹先代夫人管事,要是哪天你想把這權力要回去,盡避開口就是了。」只盼這位新主母往後能對她的幾個兒女多加費心,那她就滿足了。
她是個姨娘,權力再大又如何,她連替兒女尋門好親事的立場都沒有,管著這個家一點意思也沒有,什麼也不能替孩子們做。
兩姊妹走回院子的路上,還有些恍惚。
那個小丫頭不會是個四兩撥千斤的高手吧?
送走了兩位姨娘,回過頭伏幼這才想到自己的相公。
「爺又出門了?」她會不會太失職了,睡到連丈夫出門都不曉得。
月繯回道︰「爺一早去了府中的練武場,這時辰應該在書房。」她最是熟悉爺的作息,平常這時,身為正一品殿閣大學士的大爺已經上早朝去了,不過現在爺有婚假,便改到書房去了。
伏幼搖頭贊嘆,這年頭坐在高位上的人也得時時充實打磨自己,所謂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生怕隨時被人取代了;下面的人也有最底層的掙扎,為著心中那點微薄的希望,苦苦熬著,是人,不管什麼時候都不容易啊!
想想自己,既然在大事上幫不了朱佾開的忙,那就發揮所長,多想點賺錢的法子吧!
大花收拾了大白氏帶來的桃酥,請示道︰「夫人,那這桃酥怎麼辦?」
「讓下面的人分著吃了。」
她從來不是小氣吝嗇的人,大白氏這桃酥用料實在,香酥可口,的確不錯吃。不管大白氏是真的自己下廚,還是讓下邊的人去做,人家誠意也到了,她吃不了那麼多,用來嘉惠別人也是個好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