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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的騎士(下) 第一章

作者︰黑潔明

第一章

洋蔥。

一顆顆剛收成的洋蔥,又小又丑。

凱拿著刀子,一刀切下去,刺鼻的味道立時沖鼻上眼。

廚房里,人聲鼎沸,女人們來來去去,切菜、洗菜,生起爐火,她繼續將手邊的小洋蔥切塊,它們小雖小,卻個個辛辣,讓她切沒幾顆,就已滿眼是淚,她將那些切好的洋蔥全丟進湯鍋里,然後將包心菜也切塊扔進去。

「夫人,你先到外頭透透氣吧。」安娜看她頻頻流淚,接手攪拌著那鍋蔬菜湯。

凱沒有拒絕,走出熱氣蒸騰的廚房,抹去臉上的熱淚,她吸著屋外的新鮮空氣,淚水一時之間卻依然止不住。

天黑了,夜幕低垂。

星星爬上了黑夜,人們點亮了火把和蠟燭。

男人與女人們陸續回來了,廚房里升起了炊煙,浴場外開始有人排隊等著洗澡,人們在一天的盡頭,閑聊說笑著。

蘇菲亞從谷倉那兒抱著一袋新的燕麥走出來,賽巴斯汀走上前,替她扛起了那袋燕麥,蘇菲亞遲疑了一下,沒有拒絕。

凱看著那男人和蘇菲亞一起走來,忙匆匆再拭淚,但仍是沒有來得及。

看見她臉上的淚,蘇菲亞擔心的問。

「夫人,你還好嗎?」

凱強迫自己擠出笑容,道︰「只是洋蔥。」

她說著,走到一旁,讓那女孩和扛著燕麥的隊長進廚房,卻因此看見主城樓上的那扇高窗。

高窗里一片陰暗,他不在,她還沒上樓,僕人們也忙得沒空上去點燈。

她不讓自己多想,卻無法抹去他下午轉身離開她時的模樣。

他臉上沒有表情,但她能看見他眼里的痛。

她讓他失望了,她知道。

那股揪心的痛,再次攫抓住了她,她不想這樣對他,可事情從來就不曾在她的控制之下。

仰望著那黑沉沉的主城樓,她深吸口氣,卻壓不下胸中的痛,而那只讓眼中的淚水,再次盈滿。

廚房門再次被打開,賽巴斯汀走了出來。

她站在陰影里,以為他會直接走開,但那男人往前走了兩步,卻又停了下來,他咕噥了一聲,然後轉身看著她,開口道。

「南邊那座村子有狼群出沒,他擔心那不是狼。」

她一怔,抬眼瞧著他。

「我們有很糟糕的鄰居。」那精瘦的男人,沉著臉,道︰「你應該听說過了,他們吃人。」

凱瞪著他,淚盈在眼。

「如果你要走,」賽巴斯汀低頭看著她,說︰「現在沒有人會攔你。」

「你……什麼意思?」

「你以為他為何要親自去查看那座村子?那本來是邁克爾的工作。」

凱震懾的看著他,不敢相信這男人所暗示的事。

他是說……波恩離開……是為了……讓她走?

她瞪大了淚眼,臉色蒼白的看著他,顫聲道︰「他……他不可能……我……我是他的妻子……」

「你是嗎?」他瞪著她,說︰「自從那個女人來了之後,你整天像個游魂一樣,就連我的人都在問我,你是不是會和那女人回威尼斯,你以為他會怎麼想?」

心頭驀然一痛,淚水忽又奪眶,她將雙手緊握在身前,听到他說。

「他告訴邁克爾,如果你要走,別攔你。」

凱看著眼前的男人,一時間,只覺得有些耳鳴,莫名暈眩。

妻子是男人的財產,她嫁給了他,她從頭到腳都是他的。

他要讓她走?為什麼?

「因為他是個笨蛋。」

那位隊長粗啞的評論,讓她發現自己把話問了出來。

「你要走就快走。」賽巴斯汀眼角微抽,滿心不爽的說︰「干脆一點,給他一個痛快。」

說著,他轉身大步走開。

她怔怔站在風中,胸中的心,好似被一只大手,緊緊掌握。

風好冷,她嘴唇冷到發麻,心卻痛得像被火燒。

你以為他會怎麼想?

過去幾天,她只注意到自己被迫面對的問題,沒有注意他的感受。

她以為他不知道、不曉得、不清楚她的打算。

可他知道,也曉得,顯然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但這幾天,他一句也沒有提過,他只是接受了阿澪,他讓阿澪住到鷹塔,他告訴她,她的客人就是他的。

心,一陣痛過一陣。

恍惚中,她可以看見他深黑的眼,感覺到他在黑夜中擁抱著她,在餐桌下握緊她的手。

如今回想起來,過去這些天,無論日與夜,每當她朝他看去,總能看見他在看她。

每一天、每一夜,他注視著她。

她不以為意,總以為是自己多心,可如今,她才發現這些天他雖然看著她,隔著老遠也看著她,卻從來不主動朝她走來。

他被拒絕太多次了。

他的生父、他的養父、他的母親,甚至那些被迫收容他的修士。

這一輩子,所有他在乎的人都不在乎他;就連西蒙,也選擇逃避罰責,坐視母親讓他代替自己被懲罰。

沒有人在乎他。

他知道她會走,一直知道。

冷熱在身上交錯,她可以清楚看見他眼底的痛苦與失望,但他依然和她說……

有事等我回來再說。

他要她等他。

即便一再被那樣錯待,他依然對她懷抱期望。

她不知道,這幾天他是怎麼過的,她還以為她曉得,以為只有她的掙扎才是掙扎。他知道她會走,他知道她會離開他、拋棄他,就像他的父親,就像他的母親,就像那些他所在乎的人一樣。

等我回來再說。

凱伸手遮住了發麻冷痛的嘴,閉上了眼,熱淚滾滾而下,在她蒼白的臉上交錯,可那男人的臉清楚在眼前。

他的臉龐無比冷硬,沒有任何表情,就像他在揍那個孩子時那般。

他希望她留下,但如果她要走,他不會攔她。

他會給她自由,就像他把自由還給了那些農奴一樣。

就在這一刻,就在這一瞬間,她清楚知道,她不會離開他。

她做不到。

凱張開淚濕的眼,看見後方鷹塔的高窗里,澪站在窗邊,高高在上的冷冷看著她。

或許她的能力是個災厄,可她曉得其實她還是有所選擇,與其在這世間獨活,她寧願把握僅剩的時間,留在他身邊。

「我是他的妻子。」她看著阿澪,隔著大老遠的距離,開口。

她知道那女人懂唇語,在廚房透出的燈火下,看得到她在說什麼,凱含淚看著那養大她的女巫,堅定的告訴她。

「只要他要我,我就不會離開他。」

那千年的女巫沉默著,那張蒼白冷漠的臉,離開了高窗,消失在塔樓里。不安的心,就此落定,一股強烈的渴望從心中升起。

她想見他,她要見他。

無法忍受他整個晚上都在想她會離開的事,她一刻都等不下去,那迫切的渴望是如此澎湃,她轉身朝馬廄走去,先是快走,然後跑了起來。

守在馬廄的安東尼看見她,嚇了一跳,臉色有些發白。

她沒有理會他,只是翻身上了一匹馬。

「夫人……」安東尼站在走道上,看著她,眼里透著慌亂,「你……」

凱在這時,確定每個人都有同樣的疑慮。

「我沒有要去威尼斯。」她告訴他,「我要去找我丈夫。」

安東尼遲疑了一下,這才往旁退開。

她將馬騎出馬廄,廣場里,人們驚慌的看著她,安娜和蘇菲亞跑出了廚房,麗莎抱著小安妮站在谷倉旁。

當她將馬騎到大門前時,看見邁克爾走出了城門塔樓。

那像山怪一樣高大的男人瞧著她,她以為他會阻止她,但那家伙只是暗咒一聲,沉著臉,伸手替她轉開了鐵閘的絞鏈。

看見邁克爾開了門,人們再次騷動起來,她回頭看著那群人臉上的擔憂,忽然知道自己不能就這樣離開。

所以她看著邁克爾,說︰「我是史瓦茲男爵夫人,波恩的妻子,這里是我的家,我希望我回來時,這里還能保持干淨。」

邁克爾一愣,露出了笑容,粗聲應答。

「當然,夫人。」

她轉頭看向安娜,再交代。

「幫我好好招待我們的客人。」

「沒問題。」安娜緊握著勺子,眼眶含淚的說︰「不會讓她餓著的。」

凱揚起嘴角,這才扯緊韁繩,策馬騎過城門,穿過木橋與石橋,飛馳上路。

風很冷,天已經完全黑了,可她的心在狂奔,血在沸騰。

黑暗森林里,霧牆慢慢、高高升起,教人看不清前方。

她不害怕,她是大地的女兒、森林的孩子。

過去那些日子,她看過無數次波恩研究的地圖,和他一樣清楚他領地上的每一個角落,她不需要人們指引方向。

她策馬狂奔,米白色的亞麻長裙在風中飛揚著。

她穿過山丘、田野,越過小溪、山澗,在黑夜中,進入迷霧茫茫的重重森林之中,奔向那個偷走她心的男人。

奔向他。

從小苞著澪東奔西跑,凱的騎術很好。

她是如此急切、滿心雀躍,急著想要見到他,想要伸出雙手擁抱他,告訴他她的心,告訴他,她不會離開他,這一生、這一世,絕不會主動離開他。

當她穿過那廣袤的森林,騎出那浩瀚迷霧時,月亮高掛在天上。

她可以看見,麥田在月下綿延,一條小溪宛如銀帶,穿過田野,幾棟屋子就坐落在麥田的正中央。

其中有一棟屋子冒著濃煙,月夜下,那棟慘遭火燒的屋子是如此明顯。

凱心頭陡地一跳,無名的恐慌與不安倏然上涌,她驅策著馬兒,快馬加鞭的趕了過去。

越靠近那座村子,她的不安越深。

被火燒起來的那棟房屋,是村子里最大的屋子。

遠遠的,她就能看見人們提水在救火,有個男人在指揮救火。

那應該是他,但那不是他。

隔著大老遠,她就能從那男人的背影認出來,那不是他。

她心更慌,騎馬飛奔過大街,卻在街上看到一頭巨大的棕熊倒在血泊之中,她策馬飛馳而過,在那棟被火燃燒的屋子前,扯緊了韁繩。

駿馬人立而起,嚇了那指揮救火的男人一跳。

「夫、夫人?」

她認出他來,是朗格,他一頭一臉的灰,但讓她更害怕的,是他雙手都是血。

「波恩呢?出了什麼事?」她臉色蒼白的在馬上開口問。

朗格看著她,臉上驚疑滿布,然後在听到她的問題時,露出讓她恐懼的表情。

他一臉抱歉,啞聲道︰「那頭該死的熊,不知從哪冒了出來,大人他試圖阻止牠——」

剎那間,她只覺整個人像在瞬間掉到了結冰的湖水里。

那頭熊死了,可牠是如此巨大,她不認為他能毫發無傷,她听到自己問。

「他人呢?他在哪?在哪?」

朗格伸手指著左手邊一棟有條大狗坐在門邊的木造小屋。

顧不得其他,凱慌亂的翻身下了馬,心頭狂跳的跑了過去。

在漫天的火光中,她可以看見,地上有可怕的血跡一路灑落進門,她心慌意亂的匆匆推開了小屋的門,屋里沒有燈火,只有一個小小的火塘,靠牆那兒有張床,穆勒蹲跪在那兒,安德生也在,那高大的孩子滿臉是淚,兩個人的雙手都沾滿了血。

她推開門時,他們听到聲音轉過頭來。

那張簡陋的木床,躺著一個滿身是血的男人,他臉色蒼白如雪,從他身上漫流出的血是如此多,以至于還從床沿流了下來,滴落在地上。

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他死了。

她無法動彈,不能呼吸。

這世界的聲音,仿佛在這瞬間,全都消失了,所有的一切,都消失無蹤,只剩下那像塊破布一般,躺在床上流血的男人。

不,不會的。

他要她等他的,他說等他回來再說的,他不會這樣對她,他不能這樣對她她告訴自己,但他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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