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的騎士(中) 第九章
除了主城樓之外,城堡里還有幾棟建築,除了谷倉、廚房,另外有一間倉庫、營房、女乃酪房、食品儲藏室,甚至還有一個釀酒場和酒窖;只是它們大部分都是空的,而且積滿了灰塵。
為了妤緩大廳里擁擠的狀態,她帶著幾個女人整理那棟營房和倉庫,營房就是波恩當初拿來隔離病人的地方,她和女人們將那兩層樓的屋子里里外外都刷洗過一遍,再換上干淨的床單。
當她們開始整理堆滿雜物的倉庫時,清出了不少東西。
里面堆著一些燭台,一輛老舊的紡車與織布機,幾張椅子和車輪,一大箱繡有史瓦茲男爵鐵十字紋章的旗子,好幾袋陳舊的麻布與羊毛,一整箱的石;太好了,她才在想要去哪找足夠的石蠟來做蠟燭。
除此之外,倉庫里還有一些老舊的盾牌、馬具;安娜說為了要收容那些孩子,波恩把馬廄二樓空了出來,將這些老盾牌和馬具堆在這里。
就在這時,一只公鹿頭的標本從堆放雜物的木架子上掉了下來,差點打到她,害她嚇了一跳。
「沒事,只是標本。」安娜將那有著兩只巨大鹿角的鹿頭撿了起來,告訴她︰「老爵爺很喜歡打獵,我記得之前還有一個山豬頭,不知被塞哪了。」她驚魂未定的瞪著那鹿頭,只覺有些惡心;她可以理解為了生存而宰殺動物,她也會為了制藥,把蟲蛇浸泡起來,但只是為了炫耀,就把死掉動物的頭做成標本掛起來,實在非常野蠻且愚蠢。
「這些標本為何在這?」她問安娜。
「牠們本來被掛在主臥室里,但大人生病那陣子,說他不喜歡睡覺時還被這些動物盯著看,就要人取下了。」
「生病?」她愣一下,看向安娜︰「波……大人生過病?什麼時候的事?」
「我記得,是去年春天吧。」安娜把那沉重的鹿頭傳給身後的女僕,讓女僕將那可憐的東西拿到外頭去,邊和她說︰「大人當時病得很重,我們本來以為他要不行了,但後來他病情就好轉了,真是讓人松了口氣。」
凱一愣,沒想到他也曾病得如此嚴重。
「那場病,真是將他折騰了好一陣子。」廚娘嘆了口氣,說︰「大人以前十分俊美,漂亮得像天使一樣,總是干干淨淨的,微笑永遠掛在臉上,迷得所有的女孩暈頭轉向,一看到他就忍不住臉紅心跳。但自從大病一場之後,他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成天總板著臉,開始和賽巴斯汀一樣,老是全副武裝的帶著那把劍走來走去——」
碎念到一半,安娜看到她擰起了眉頭,突然發現自己有點踰矩了,停住整理雜物的動作,尷尬的看著她,「夫人,抱歉,我不該說這些的。」
凱搖搖頭,只好奇再問︰「他以前很愛笑?」
安娜看她好像沒有生氣,還想知道其他,悄悄松了口氣,才繼續說︰「老爵爺是個很嚴厲的人,但大人不是,他從小就很善良,不過這幾年的瘟疫和饑荒,讓我們都經歷太多的死亡。」
說著,安娜想起一件事,連忙去把那堆放在角落的東西拖出來,在高窗下掀開蓋在上面的亞麻布,興沖沖的把手里的東西現給她看。
「你看。」
凱一愣,發現那是一幅畫。
畫里的男人才剛成年,臉上還有著些許青澀,但真的十分俊美,男人穿著正式的禮服,黑發及肩,黑瞳里的神情十分溫和,臉上掛著迷人的微笑。她看著那幅畫,心頭猛的一跳,只听見安娜感嘆的說。
「死神或許饒了他一命,但也偷走了他的笑容。」
凱瞧著畫中男人,明明這人和波恩很像,他們有著同樣豐厚烏黑的發,同樣的黑陣,同樣高挺的鼻和光潔方正的下巴,她卻怎麼樣也無法把這溫和的年輕男人和他當成同一個人。
畫中的年輕人,皮膚白淨、光滑,像只被日日喂養照顧的俊美小白馬,他則像是冬眠過後,餓了好幾個月的大熊,削瘦、饑渴、凶猛。
他們的模樣相同,神態卻完全像是不同的人。
「這幅畫為何被收在這里?」她听見自己問。
安娜聳了下肩,道︰「大人命令的。」
腦海里,有些想法一閃而過,她來不及抓住,只揪到一個模糊不清的尾巴。為了她也說不出的理由,凱將那遮蓋油畫的布蓋上,道。
「那就繼續收著吧。」
「收這兒嗎?」安娜問。
凱聞言,這才想起來,她整理這間倉庫,是為了要清出更多空間給人住。她想了一下,交代著︰「收到主城樓的閣樓里。」
「知道了。」
兩個女人將畫搬了出去,凱和安娜繼續打掃倉庫,卻忍不住一直想著方才那幅畫。
廣場上,人們在喧鬧著。
在倉庫里的女人,聞聲都朝門外看去。
「怎麼回事?」凱開口問離門口較近的約翰娜。
「他們抓到了一個賊。」約翰娜說著回頭張望了一下,又道︰「啊,不是一個,好像是三個。」
凱愣了一下,放下手中掃把,朝門外走去。
廣場里,人們聚集在一起,有士兵、有村民,安東尼他們也全圍在那里,她擠過人群,看見波恩站在人群的中間。
他身前跪著三個骨瘦如柴的孩子。
「你們知道,偷竊是犯法的吧?」
凱隔著大老遠的距離,看著他面無表情的臉。
「對不起、對不起……我們不是故意的……只是我們餓了……真的好餓……」大概才八九歲的女孩一直哭,急著解釋。
男孩死白著臉,跟著說︰「我們的母親死了,父親也病倒了,我們好幾天沒吃東西了……我們只是想煮點粥給父親喝……」
另一個男孩,已經是少年了,年紀比較大的他沒有說話,只是沉默。波恩沉著臉,擰著眉,瞪著那跪在他面前,嚇得臉色發白的三個孩子。「大人,你必須處罰他們。」賽巴斯汀說。「他們只是個孩子。」邁克爾不贊同的擰眉。
「他們是農奴,而且是小偷。」賽巴斯汀冷著臉︰「偷竊的行為不能被鼓勵。如果你讓他們走,等于宣告所有人都可以這麼做!」
該死,隊長這句是對的。
凱心頭一沉,臉微白。
波恩抬起眼,看著身邊那位隊長,挑眉。
「所以你的建議是什麼?」
「一人打個十棍,以示懲戒。」賽巴斯汀說。
十棍!
那些孩子如此瘦小,等打完,他們恐怕也早死了。
廣場上的人,瞬間都安靜下來,忐忑與不安隱隱浮現在空氣中。
可在場的人如此多,早已不只是原先住在城堡里那些人而已,不管他如何處理,一定會有人把話傳出去,如果他不懲罰他們,人們會以為可以偷盜他的糧食,如果他懲罰了,這幾個孩子絕對撐不過去。
凱的心,提到了喉嚨,才要上前,卻听到那始終沉默的少年,抬起頭來,看著波恩,臉色蒼白的道。
「大人,是我逼他們幫我的,你要打,打我就好!三十棍都打我就好!」
波恩瞪著他,那少年沒有閃避。
波恩朝一旁的賽巴斯汀伸出手,「棍子。」
該死!她知道波恩必須懲處這些孩子,但這和謀殺沒兩樣了!
「大人——」
她的叫喚,吸引了他和所有人的注意。
凱握緊拳頭,快步上前,來到他身邊。
他擰起了眉,不悅的看著她,手里握著賽巴斯汀遞給他的棍子。
她知道每個人都在看,她的眼角余光看到那位隊長對她皺眉,看見跪在地上的孩子瑟縮顫抖。
她在他面前屈膝,行了個正式的禮,然後看著他,開口道︰「大人,我需要人手,把這孩子打死,並不能改變什麼,與其如此耗費大人你的力氣,我相信如果你把他們交給我處置,讓他們為塔樓病房里的患者清理穢物,會是更洽當的處罰。」
他眼微眯,緊繃下顎,低頭傾身,壓低了音量。
「我的夫人,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我的大人,我只是給你另一個建議,我相信賽巴斯汀隊長對處理小偷很有經驗,但也許你可以考慮一下——」
他緊抿著唇,將頭俯得更低,冷聲開口︰「讓開。」
她心頭狂奔、冷汗微冒,只能悄聲匆匆道︰「波恩,你不需要用恐怖統治這座城堡。」
他鼻翼歙張,剎那間,黑陣變得無比闇黑,然後他張開嘴,揚聲。
「讓開。」
那是一句命令,一句不能違抗的命令。
他揚高了聲,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听見這句不容質疑的命令。
凱一顫,清楚在他眼里看見突然而起的怒火,那被她點燃的火氣。
看著眼前額冒青筋的男人,忽然間,她領悟到,他本來其實很冷靜,還算冷靜,或許根本沒有打算真的打死那孩子,是她把他惹火的,不知說了什麼,惹火了他。
她不該也不能在公開場合違抗他。
即便他說過不會打她,但如果她違抗了他,只是逼他處罰她,就像他不得不處罰那偷竊的孩子一樣。
這突如其來的領悟,讓她心頭狂奔,喉嚨緊縮。
或許她該做的,是信任他?
但若是他真的殺了那個孩子怎麼辦?
如果他將那被貧窮、疾病與饑餓,逼得去偷竊的孩子毆打致死,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辦法站在他身邊,坐在他身旁,和他睡在同一張床上。
他嚴酷冷硬的臉龐因為強忍的怒火而微抽,黑瞳炯炯的瞪視著她。
拜托你,別這麼做。
她想開口求他,可當她看著他的眼,知道她不能這麼做,她不能在如此多人的面前違抗他,不能這樣要求他。
此時此刻,除了讓開,除了懷抱那丁點的希望,她沒有別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