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另一種面貌 第九章
這間臥室不算很大,似是擔心輪椅會妨礙她,褚雲衡退至門邊,靜靜地看著她手腳麻利地褪下髒的床單、被套、枕套,卷成一堆扔到地板上。
朝露回身拿干淨床單的時候,見他還在房里待著,柔聲道︰「你不用陪著我,就當我是個普通的鐘點工就好,平時怎麼樣現在還是怎麼樣,我反而自在些。」
「像平時一樣?」褚雲衡問道。
「是的。」
他笑了一下,反而向她趨近一步,右手握住她手中床單的一角,「那麼,至少我還有一只手可以幫忙。在我兩只手都好使的時候,也覺得這換床單,尤其是換被套這事不簡單,亂抖亂扯個半天才能搞好。妳不用覺得我對妳特別優待什麼的,事實上,我把這作為復健運動的一種……嗯,賀阿姨來的時候,我也是這樣的。」
朝露沒有拒絕他的好意,想著︰呵,還真是不折不扣的「一臂之力」呢!她嘴角露出一絲笑意,自己卻渾然未覺。
有了褚雲衡的幫忙,朝露很快鋪好床,抱起地上的被套床單往洗手間走。剛才吃飯前她去了次洗手間,因此知道洗衣機在洗手間里。
見褚雲衡仍跟著自己,她好笑道︰「你不會是要幫我按洗衣機按鈕吧?」
「當然不是,」他搖頭,「我只是想上廁所。」
「哦……」朝露大窘,闔上洗衣機蓋後忙退出來。
她已經看過洗手間的設施,地上鋪的是防滑磚,洗手台和馬桶旁邊都有扶手,沒有浴白,只有一個淋浴房,里面有一張防滑凳,但她還是有些不放心,一直守在門口,直到听見他轉動門把的聲音,才慌慌張張地遠離了幾步,轉進了廚房,隨手找了塊抹布擦流理台。
「以我這個稍有潔癖的人來看,也已經夠干淨了。」
褚雲衡的聲音在身後揚起,她回過頭,輕聲道︰「如果你覺得可以了,我就先回去了。」
「妳有急事的話我不耽擱妳,只是妳忙活了半天,我很希望妳能歇歇再走,我泡壺好茶給妳,咱們坐著聊聊天。妳瞧,我甚至不知道妳的名字。」
「我叫董朝露。」她說。
「朝露?是清晨的露水那個朝露嗎?」
「是的。」她低聲說,「我是清晨生的,所以父母才想到了這個名字。挺俗氣的吧?」
「不,听上去就覺得有種清澈透明的感覺,嗯,又不生僻,自自然然又容易記。」
「就是意思不大好。」
「妳是指『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朝露心情一時蕭索,「還有一句,『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
雲衡略一蹙眉,「這意思其實也沒什麼不好,反倒是人生真諦了。人的一生本來就很短暫,苦悶無奈的事細算或許比快樂順心的事要多,這大概也是人的本能,痛苦的事總是記得比較牢,而歡樂卻容易轉身即忘。要知道,永恆和人類本就沒太多關系,抓住每一個瞬間才是要緊事。」
朝露望著他,有些近乎懾服的情緒攀上了她的心頭,在發現褚雲衡也帶著深邃的目光望向她時,她意識到自己長時間盯著他看未免失態,忙用故作輕松的口吻道︰「褚老師,你可真像個老師。」
他直直地看著她,「妳知道我是老師?」
「昨天那些學生叫你老師,我媽媽也說過。」朝露的手下意識地捏了捏衣角,「我來這里之前,她跟我說了些你的情況。」
「那麼她應該也告訴了妳我的名字是不是?」
「嗯。」
他的眼角因濃烈的笑意而半瞇了起來,「既然如此,就不要叫我褚先生或者褚老師了。」
她不是能與陌生人很快親近起來的人,可是,他和善自然的態度感染了她,讓她覺得如果再保持生疏的距離,反而顯得很奇怪。于是她走近他,在他的輪椅前站定。「好的,褚……雲衡。」她自己都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就已經將右手伸了出去,臉上還帶著些來不及收拾的局促和不安,「你也可以叫我董朝露,或者……朝露。」
他伸出右手,輕輕握了握她的指尖。那是一只有著修長手指和勻稱骨節的手,朝露覺得,這是她所見過的、最好看的一只男人的手,她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他那微微蜷縮著放在大腿上的左手,也覺得它並不丑陋,甚至另有一種柔弱的美感,能讓見者心口微微作疼。
「你剛才說,你想喝茶?」朝露決定暫時不走了,「茶葉在哪里?」
「不用茶葉,我請妳喝些別的。」說著,褚雲衡轉動輪椅往客廳去了,再回來時,腿上擱了一個方形的錫罐,也不知里頭裝著什麼,「這個我來弄,好了我再叫妳幫忙端出去。」
朝露一個人坐在客廳,也不知廚房里頭的褚雲衡在搞些什麼名堂。過了一會兒,她听見他叫她的名字,忙走進去,他讓她找了兩個小茶杯,用托盤盛著,連同一個紫砂壺端出廚房。
「還得稍微等一等。」楚雲衡道。
茶壺的蓋子雖還蓋著,朝露已然聞見一股極其雅致特別的香氣溢出來,彌漫在房間里,輕輕嗅一口都是芬芳的味道。
又過了一會兒,褚雲衡說︰「可以了。」
朝露忙搶在他前頭端起水壺,往兩個杯里倒,只見細白瓷杯里盛著淡金色的「茶湯」,朝露看了半天,還是沒看出是什麼茶。
大約是看出她的茫然和好奇,褚雲衡終于揭曉謎底,「我的胃不大好,因此不愛喝綠茶,這是沉香茶,我的腸胃不太好,這茶據說能養胃,也不知是真是假,我只是偶爾喝喝,覺得這茶香氣好,口感也溫潤,就喜歡上了。不過最近挺忙,也不大有心思考究吃喝,正好妳來了,就想和妳分享一下,也不知道妳喝得慣喝不慣。」
朝露頓覺自己孤陋寡聞,和面前的這個人比起來,她簡直是個鄉野村姑,沉香她當然听過,沉香茶卻聞所未聞,更別提品嘗了。她的鼻尖被這股香氣縈繞,勾得她更想親嘗滋味。她低頭抿了一口,只覺齒頰留香,不禁贊道︰「真好喝。」她也想不出更妙的詞匯來形容,只能由衷地贊了句好。
「也有人喝不慣的,幸好妳喜歡。」褚雲衡看上去也很高興。
飲茶的氣氛雖然融洽,兩人畢竟不熟,適合聊的話題有限,剛好褚雲衡問起朝露的工作,在答復了他之後,她決定順著這個不涉及過多隱私的安全話題聊下去,
「我听說你曾在德國留學,那麼現在是在大學教德語嗎?」
「不是,我在德國念的是哲學系,現在也是在哲學系任教。」
朝露有些意外。哲學當然不是從未听說過的名詞,但要說對此有多少認識可不見得。她和大多數人一樣,覺得那是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她也因為這個回答更添了一分好奇。
「你教什麼呢?」
「主要是西方現代哲學,還有形而上學和辯證邏輯。」
那是什麼?那些名詞對于朝露來說過于遙遠,更不清楚辯證邏輯和其他邏輯學有什麼區別或者關系,人對于自己不熟悉的領域常常感到神秘,朝露忽然覺得眼前的人簡直莫測高深,眼神也不自覺地迷離起來。
「嘿,妳不會覺得學哲學、教哲學的都是怪胎吧?」褚雲衡繃著臉,帶著故作嚴肅的夸張表情問道。
「啊?不是,我是……雖然知道這絕對是種錯覺,但就是會覺得哲學系教授應該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再不濟也是個中年人……」
褚雲衡沒忍住笑,「第一,我還不是教授;第二,我已經三十好幾了,的確是中年人啊;第三……總有一天我會變成老頭,也許那個時候,我就是你口中標準哲學系教授的形象了。」
朝露本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一陣對講機的門鈴聲打斷了,她看向褚雲衡,指指自己,意思是是否由她來應門,見他點了頭,她起身走向對講機。
「你好,請問是?」
對方顯然是被陌生的聲音弄得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反問道︰「門鈴故障了嗎?這里不是702?」
「不……不是,」朝露再一想,恐怕自己這句話會有歧義,忙接著道︰「哦,我是說,妳沒按錯門鈴,這里是702褚家。」
「朝露,麻煩妳開門。」褚雲衡微笑,「她是我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