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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名滿京(下) 第二十二章 初見裴郎

作者︰回香

「我可算知道她們在打些什麼主意了。」沁園主屋內室,溫慕儀和余紫觴對坐案前,藉由紙筆、口型或手勢進行對話,「先是在席上大談端儀皇後舊事,大力描述渲染她有多麼尊貴、我跟她有多麼相像,散席之後又單獨跟我說那麼一番話,都是為了挑撥我與四哥哥的關系,攛掇我離開他,不過她這回打錯算盤了,吳王是個怎樣的混蛋、男人是多麼靠不住,我早就清楚,本就不需要她來告訴我。」

余紫觴嘲諷道︰「這位鄭夫人真是心寬,鄭硯把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她,她倒還不忘借妳之手除去礙眼之人。」

「是呀,我也覺得她謀算太過,那鄭姍甚是無辜,被推出來當靶子,不過今晚席上那種情況,我既不能讓自己的名聲被傳得太壞,還得注意要不露痕跡地順著她的安排出手,只能犧牲鄭姍了。」

「那本就是個囂張跋扈的蠢貨,妳不動手,丁氏也留不得她多久,不必在意,我只是好奇,丁氏這回拐這麼大的彎,難道真的只是為了跟妳說這麼一番話,好離間妳跟吳王的關系?」

「當然不是。」溫慕儀裝作哭喪臉,「他們還逼四哥哥去抓賊。」

余紫觴沉吟,「一方面設計迫使吳王殿下去尋回太祖御書,一方面安排丁氏來離間你們,雙管齊下。若七日期過,殿下尋不回御書,自然是要按照承諾回帝都領罪,到那時,就算陛下念著情分不願重罰,只怕也敵不過有心人的煽動逼迫。若將這罪名輕處,不過是失職之罪,罰俸便罷;若放大卻可以是勾結賊人、冒犯太祖,一切且看他們怎麼說了。」

「等四哥哥被他們搞得名聲大損之後,爹爹說不定會對這樁婚事心生悔意,若此時我這個大小姐也不樂意嫁過去,一向疼愛我的父母兄長多半便真的就此悔婚了。」溫慕儀接下話,繼而皺眉,「不要告訴我,這就是他們的計策,鄭氏的人不會這麼理所當然吧,他們怎麼能斷定四哥哥找不回御書,上午在楓華亭的時候,他可是信心滿滿的啊。」

「說起上午在楓華亭,我要問妳,妳應該猜出沈翼命人放箭不過是在誘妳開口,為何還要順著他的意思為那竊寶之人求情,妳不會當真對那人動了心思吧?」

溫慕儀笑著否認,「傅母妳亂講什麼,我只是覺得那兄妹二人都不是壞人,不該就這麼喪命才會出手相救。妳不知道,我認得沈翼手下用的那種箭,都是淬了毒的,而且有資格放這種箭的,都是射藝精絕的羽林郎,秦繼武功雖好,但難保不會中招,只要被射中一點點可就活不成了,而且我也不全是為了他,沈翼明明白白是要逼我開口相救嘛,我就順著他的意思做好了,反正我也好奇他們會出什麼招數。」

「然後殿下也就跟著順他的意思放話承諾定會尋回御書?你們兩個倒是很善解人意啊。」余紫觴沒好氣道。

「不會不會,四哥哥奸猾無比,肯定是有了計劃才會出手,不會像我這樣。」溫慕儀安撫道︰「不過我還是不明白,就算四哥哥逾期找不回太祖御書而致聲名大損,我也不大可能就此不嫁給他了吧,悔婚這種背信棄義的事又不是想做就可以做的,何況還是同皇家結親,又是一樁定了十幾年的親事,我溫氏百年清名何其矜貴,哪由得這麼糟蹋。」

余紫觴唇邊餃一縷莫測的笑意,按住她擱在案上的手,「溫氏的名聲自然是頂頂要緊,但溫大小姐的終身幸福也不容輕忽,所以,左相大人若要想把這樁幾乎是鐵定的婚事變成沒有,只有一個辦法。」

溫慕儀猛抽一口冷氣,對上余紫觴笑意隱隱的眼眸,喃喃低語,「那就只能是新郎落罪入獄,或者干脆魂歸離恨了。」

盈月微缺,青凌江上冷光粼粼,兩只小船漂在江心,船頭相距不到半丈,兩道頎長身影各立一頭,靜靜相對。

月色如練灑落,映照上比月華更奪目的郎君風姿,正是姬騫與秦繼。

姬騫率先開口,「昨日楓華亭一別,紹之別來無恙?」

「托吳王殿下的福,繼一切安好。」

「此前情非得已才對紹之及秦姑娘一番欺瞞,還望兩位多多包涵。」姬騫笑意悠然,「卻不知今晚君約騫在此見面,所為何事?」

「我為了什麼事,殿下不會不知。」秦繼淡淡道︰「殿下這幾日追著我不就是想尋回太祖御書嗎?我今日便為殿下送御書來了。」言罷右手一揮,一卷畫軸朝姬騫飛去。

姬騫一躍而起,接住畫軸再落回船頭,解開捆綁的絲帶將其打開,借著月色仔細審視。半晌,他抬頭看著秦繼,「紹之這是何意?」

「想來以殿下的眼界,不難發現這御書不過是個仿冒品。」

「發現不了才是難事。」姬騫冷哼,「尋常百姓或許不知,但稍有見識的士人貴族都知道,太祖于瓊華樓斬殺趙舜後所題之字,後來由端儀皇後親手裝裱,並以一種特殊的墨水在上面補題了一行小字,平時看不出,只有在月色下才會顯現,正是分辨真偽的最好方式。這幅御書做得足可以假亂真,平時或許還辨別不出,但今夜月色正好,怎麼可能看不出來?」

「正是。」秦繼頷首,「這確實是一幅足以亂真的仿冒品,既然殿下也這般認為,那麼約莫也能理解當日在瓊華樓,我為何會被它蒙蔽,誤將魚目當成珍珠。」

姬騫沉下面色,「君言下之意是?」

「若我說,前日我從瓊華樓竊出的太祖御書便是殿下手中之物,殿下信是不信?」秦繼凝視著姬騫,一字一句道。

姬騫微微一頓,一瞬後恢復正常,「你的意思是,瓊華樓一開始掛著的就是一幅贗品?」

「是。我前日因被殿下追蹤,取了御書便將其藏在隱密處,再回頭打算營救舍妹,誰知妹妹沒有救走,卻陰錯陽差劫走了溫大小姐,所以一直未有機會仔細查看,直到昨夜藉月光檢查,才發現這讓我幾日來疲于奔命的寶物,不過是別人設好的圈套。」秦繼看著水面的月亮,平靜道︰「殿下信也好,不信也罷,繼言盡于此。」

「我信,我當然信。」姬騫冷聲說道︰「只怕這圈套不是下給你,而是下給我的。」

秦繼聞言微訝,轉眸看過去,見融融月色里姬騫神色陰晴不定,唇邊含一抹冷笑。

「咱們兩個今次恐怕都中了別人的招了。」

溫慕儀在鄭府住了三日,期間丁氏十分殷勤,時常約她一起論曲品茗、游湖賞花,她一一應了,本以為會時常遇上萬黛,但不知怎的,萬黛居然只來了一次,其余多是她與丁氏的兩人世界,她判斷應該是那天下午,余傅母那句含含糊糊的離間,和自己那晚登船時刻意演給鄭府婢子的那場戲起了作用,讓丁氏對萬黛有了防備之心,這倒正中她下懷,畢竟她牢記自己目前可是個有著一定心機城府,卻仍不敵丁氏的老奸巨猾、看似端莊但內里囂張的貴女,這個尺度拿捏起來有點困難,萬黛要是在的話,她還真沒把握能場場優秀發揮,不被察覺出異樣。

從那晚席上的情況來看,眾位夫人小姐都還不知道太祖御書遭竊之事,但丁氏應該是知道的,萬黛也知道,那麼這件事目前還只有幾人知曉,但不知為什麼他們不索性鬧大,難道是在忌憚著什麼?還有姬騫,他在密信中讓她示弱以對,那麼他會立下那個承諾是真的成竹在胸,還是引蛇出洞,抑或只是跟她一樣,好奇心作祟?

一天至少演五場、場場不間斷,這種比京城名角還要繁忙的生活,溫慕儀以一股不同于常人的毅力撐了下來。第三日下午,她終于在游園時,撞上了正與盛陽幾位世家公子論畫的姬騫。

綠竹猗猗,湖畔涼亭內,他就立在石桌旁,看著桌上的畫作侃侃而談。他身姿頎長、俊逸瀟灑,立在眾多容貌俊美的貴公子中也絲毫沒被遮掩住扁芒,顯得十分出挑。溫慕儀歪著頭看了半晌,想起自己回回參與貴女雅宴也是這麼艷壓群芳,欣慰地想著這個人也沒鄭夫人說得那麼差,至少長相還是過關的。

有男子發現了立在不遠處的她,忙朝身旁人示意,姬騫轉頭便見她帶著瑤環和瑜珥,亭亭玉立于綠竹之畔,卻比綠竹更加清雅動人。

眾公子一時不確定她是誰,但見她衣著華麗、氣度不凡,亦知不是尋常人等,不過身分貴重的小姐若要游園,從來都是僕婢成群,這位卻只帶著兩個婢子,想來不會高貴到哪里去,當下便有一個三分帶笑的聲音響起,「子玉君,你何時竟有了這麼一位美若仙人的妹妹,居然一直藏著不讓我等一見,真真小氣。」

伴隨著他的聲音,原本擋在他面前的眾公子隨之散開,一名白衣玉冠、風姿卓越的男子一臉漫不經心的笑意,明亮的眸子正肆無忌憚地打量著溫慕儀,而她卻盯著他的那張臉,大大怔住了。

就在幾日前,她才見過容貌俊美的秦繼,不過秦繼的長相雖然出眾,氣質類型卻不是時人最推崇的那種,也就只有如她這種口味獨特的人才會覺得看了賞心悅目,眼前這人通身上下無一處不是時下最受追捧的類型啊,更難得的是,雖然是最大眾的氣質長相,但站在一票相同路線的公子當中,立刻將別人比得黯然失色,這就好像一幅絕世名畫和仿冒品的區別,又或者是一幅絕世名畫,與沒畫好、浸了水的仿冒品的區別。

因這人一直站在人群最里面,她方才並沒有看到,此刻不禁深深為自己認為姬騫長相過關的結論有些後悔。她暗叫,姬騫長得再好,在這位面前也不夠瞧了啊,前幾日夸她氣質出塵如謫仙的夫人們,快點出來吧,真正的謫仙在這里。

被稱為子玉的正是盛陽鄭氏二房嫡長子,鄭清潤聞言笑道︰「我倒是想有這麼一位美麗的妹妹,可惜沒這個福分。近日大伯母邀了不少盛陽貴女入府小住,這位大抵是哪家的閨秀吧。」

「真是玉一般的美人,今日得見如此佳人,頓覺從前見的女子不過凡俗淤泥耳。」白衣謫仙公子笑著稱贊,目光卻看向身側,令人一下子有些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在夸誰。

一名藍袍公子大笑道︰「這裴休元的老毛病又犯了,也不打听清楚人家是誰,當心別是你惹不起的。」

「那我這便打听了。」被喚作裴休元的白衣公子含笑轉身,朝溫慕儀一揖,「姑娘天人之姿,在下傾慕不已。在下斗膽,請教姑娘芳名。」

她此刻已然從美色中清醒過來,思量了眼下情況,心中有些好笑,以她如此尊貴的身分,適才卻先被當著面議論了一番,又被人這麼直接問及名姓,實在是生平少有。

除了姬騫和秦繼,可從沒有男子敢在她面前這麼放肆啊。

瑤環听了這許多混賬話,早動了肝火,正要開口卻被溫慕儀一個眼神制止,只能恨恨咬了咬唇,自己生悶氣。

溫慕儀沒有理睬裴休元,而是看向從方才就含笑凝視自己的姬騫,優雅施了禮,曼聲道︰「阿儀見過吳王殿下。」

姬騫笑著搖頭,「妹妹什麼時候竟跟我這麼客氣了?」

她揚眉一笑,「殿下執行公務多日未歸,阿儀還以為,殿下已經忘記阿儀還在這里靜候殿下歸來了。」

姬騫低頭悶笑數聲,繼而長揖道︰「是騫大意,竟忘了妹妹在此,該責、該責。」轉頭朝已然僵住的眾人道︰「諸君謬了,這位不是子玉君的妹妹,而是騫的妹妹。」

民間素有未婚男子稱呼未婚妻為妹妹的習俗,立刻有人敏銳領悟道︰「難道是……」

「正是。」姬騫含笑肯定他的猜測,「這位乃是左相大人嫡長女,溫氏女公子。」

眾人瞬間變色,愕然對視片刻,再看向表情凝滯的裴休元,全都吶吶無言。

鄭清潤率先反應過來,朝她長揖道︰「不知竟是溫大小姐在此,多有冒犯,還望大小姐恕罪。」

眾公子見狀紛紛隨他行禮,「見過大小姐。」

她淡笑,襝衽回禮,「諸君有禮了。」

眾人忙道不敢,一番客套之後,她看向仍自無言的裴休元,「裴君方才談笑自若,緣何此刻竟呆呆如鵝了?」

這話說得俏皮,有人憋不住悶笑一聲,瞥到好友的臉色後又連忙忍住,一時頗為辛苦。

她挑眉,但見裴休元短暫沉默後,亦斂容朝自己長揖,「業無狀,沖撞了大小姐。」只說了這麼一句,沒有求她原諒,亦沒有為自己辯解,簡單得讓人驚訝。

「不知者不罪,裴君也勿要自責。」

「小姐誤會了,業說自己無狀,並不是後悔請教了小姐芳名,而是適才不知小姐身分,問得這般輕率,實在該責。業犯了如此大錯,卻又一時想不出補救之法,心中茫然,這才呆呆如鵝了。」裴休元直視著她,英俊面孔上一掃方才的呆滯茫然,唇畔含笑、眼眸晶亮,竟是一派灑月兌的名士風采。

溫慕儀此刻才真是目瞪口呆,方才從看到他面容的那一刻便已猜出,此人定是盛陽太守的獨生子,裴業裴休元,名滿天下的風流才子,精于翰墨、尤工畫藝,是真正的才華橫溢,其人生性放誕不羈,曾于酒醉之後笑擲白玉杯,長歌曰︰「平生無所求,唯願得美景洗濁目,美酒潤脾胃,美人臥膝頭。」

這話的重點在最後一句,據知情人透露,裴業口中的美人並非單指女子,而是男女通殺,而這個知情人之所以會成為知情人,則是因為裴業在說完這話當晚,便與一美貌少年交頸而臥,此人有幸于次日清晨目睹這對鴛鴦起床梳洗的旖旎場景,當天晚上,裴業又淡然收了四個美貌婢女入房伺候。

因著這個典故,裴業得了一個「三美公子」的花名,不時被人打趣,後來有人覺得這個花名實在太花,于是又改喚作「擲杯裴郎」,然而無論是三美公子還是擲杯裴郎,都清楚表明了,這恣意率性又風姿卓絕的裴休元正是大晉萬千少女心向往之的夢中檀郎。

「裴休元。」先前開口的藍袍公子輕斥道,投去警告的一瞥。眼前這位貴女不同于旁人,若是得罪了,回頭恐怕難以交代,再說了,吳王殿下乃是溫大小姐的未婚夫,這世間哪有當著夫君的面調戲人家妻子的,他得警告這廝不要玩過了頭,引火上身。

哪知裴業不為所動,依舊目光清明地看著溫慕儀,竟似她不回答便不罷休的模樣。

「裴君。」姬騫淡淡開口,「美景美酒都是世間至佳之物,合該眾人分享,但旁的,請恕本王敝帚自珍。」

此言一出,眾人俱是一凜,甚至有人朝裴業投去不贊同的目光,無論如何,吳王殿下此刻的反應已經是十分客氣,相較起來,裴業就顯得甚為失禮了。

時下名士雖以風流恣意為榮,方才他這一番言行的對象若換了別的女子,也算不得出格,傳出去反倒是一段風流佳話,對這些名士而言,當著夫君的面調戲人家的婢妾算不得什麼大事,真喜歡了直接索要也是尋常,但絕對不能是溫慕儀,且不說她出身高貴,只說她不是姬騫的姬妾婢女,而是聘定的正妻、未來的吳王妃,輕薄人家的正妻已是斷斷不可,更遑論是母族如此顯赫的未來王妃。

裴業笑意淡去,唇畔露出一抹若有若無的譏諷,似是十分不屑。

溫慕儀沉默半晌,淡淡道︰「君甚是率性。」繼而看向姬騫,「此間甚是乏味,殿下可得空陪阿儀游園一樂?」

姬騫含笑,「固不敢辭。」

眾人見狀忙與兩人拜別,溫慕儀盈盈一福後,率先扭頭而去,姬騫瞥也沒瞥裴業一眼便跟了上去,兩人的僕婢緊隨其後,轉眼間都消失在花木扶疏之後。

見人走遠,鄭清潤方嘆氣道︰「休元,今日之事是君之過。」

有人附和道︰「是呀,你沒看到吳王和溫大小姐都壓著怒氣嗎?得罪了這兩位,前程堪憂啊。」

見裴業仍舊一臉嗤鼻,復勸道︰「縱是你無心仕途,可太守大人卻是在朝為官的,廟堂之事詭異莫測,君勿要為家門招禍才好。」

裴業朝眾人一揖,「諸君好意,業知曉了,然今日業自認無過,乃是吳王太過迂腐小氣,甚為無趣,這般俗物,倒配不上那出塵月兌俗的佳人了。」言罷不待眾人反應便飄然而去,還隨口吟唱道︰「美人誤托,明珠暗投,奈何又奈何。」

藍袍公子凝視著他瘋瘋癲癲的背影,咬牙切齒,「這裴休元當真瘋過了頭。」

溫慕儀與姬騫立在鄭府里一處難得一遇的空地上,確定周遭三十步都無法藏匿監視之人後,她面無表情低聲道︰「說吧,你想做什麼?」

姬騫蹙眉,「妳這副表情是什麼意思?」

「鄭夫人前幾日下了大功夫要離間我們的關系,我這是做給人家看的。」

她只能確定沒人可以听到他們的對話,但更遠的地方有沒有人躲著觀察他們的表情,那就不得而知了,多一手準備總是好的,不過以自己住的那間遍布機關的屋子來看,這手準備多半不會白費。

姬騫感興趣道︰「哦,她說了什麼?」

溫慕儀一臉冷酷,「我們女人之間的爭斗向來是不讓男人知道的,這是規矩,你死了這條心吧。」

姬騫頓時無言以對,只得配合地作出懇切的表情,嘴里說著昨夜與秦繼相見的事,然後道︰「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個圈套,我們都在別人的算計之內。」

「你懷疑,是他做的?」

「不是懷疑,我肯定是他。」

「可他怎麼知道你會恰好在那天去瓊華樓?」

「事實上,我一開始之所以會帶妳去瓊華樓,就是因為我得了消息,說趙舜後人會于近日潛入瓊華樓竊取太祖御書。」

這麼說,他帶自己去玩不過是順便的而已?

她磨著牙,露出發自肺腑的冷笑,「所以,這消息其實根本就是他放出來的?」

姬騫一笑,不答反道︰「這些都不重要,我今日來,是想要妳幫我一個忙。」

她挑眉,「去找那個登徒子裴休元套話?」

「阿儀妹妹真是聰明。」他贊賞道︰「裴休元素日恣意狂妄,裴呈向來不把大事說與他知,想來他並不知道太祖御書已然被竊的消息,妳想辦法找他打探一下真正的御書藏在哪里。」

「你都說了裴呈不把大事告訴他,問他有用嗎?」

「試一試,總能找到一些線索的。」

她沉默半晌,忽然一臉悲憤,「你利用我去施展這美人計,合適嗎?」

姬騫有些莫名其妙,卻見她竟然揚手一揮,一巴掌狠狠搧到他臉上,清脆的響聲讓他自己都不由愣了。

反應過來後,他壓低聲音喝問︰「妳做什麼?」

「我現在對你可惱怒著,演戲得演全套啊。」她狀似悲憤道︰「回去之後,我立刻就可以約見裴休元了,這可是典型的氣急敗壞又不管不顧的任性啊。」

他一時無言,就見她後退幾步,雙眼含淚、哀不自勝的模樣,「我可是為了幫你才出此下策的哦,吳王殿下就委屈一回吧。」言罷掩面淚奔而去。

他呆立原地半晌才想起自己在發愣,立刻無奈嘆氣,搖搖頭惆悵而去,留給遠處的偷窺者一個蕭索落寞的背影。

打了姬騫一巴掌後,溫慕儀神清氣爽,回到沁園就立刻命人邀裴公子過府一敘。

她效仿萬黛,將見面的地點定在沉香水閣,因是會見男子,婢子在水閣中間掛了一幕珠簾,青玉、琥珀並琉璃串成的珠簾流光溢彩,踫撞在一起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裴業應約前來的時候,她正在撫琴,他立在水閣外,靜听她將一曲哀婉淒切的〈相思誤〉彈得殺氣騰騰,唇邊含一縷莫測的笑意。

待曲畢,他入內一揖,「業見過溫大小姐。」

她隔著珠簾回禮,「裴君有禮了。」

裴業笑意盈盈,「不知溫大小姐約業前來,所為何事?」

「沒什麼。」她語氣平淡,「只是久聞裴君大名,如雷貫耳,今晨與君在湖畔相見卻不曾細談,事後想來頗為遺憾,這才貿然邀君子一晤,品茗論曲。」

「論曲?」他挑眉大笑,「業可不若溫大小姐精通曲藝,適才大小姐這曲〈相思誤〉的彈法可謂前所未聞,實在是大開眼界。」

「裴君這是在嘲笑阿儀了。」她將縴指撥弄琴弦,發出悠揚的聲音,「阿儀心有雜念,本不宜撫琴的。」

他正色道︰「大小姐此言差矣,撫琴為的是抒發本心、排遣情思,想彈便彈、不想彈便不彈,沒什麼適宜不適宜的,大小姐適才的曲子發乎于情且技藝精湛,已不算辜負了這張瑤琴和這首曲子。」

聞言,她頗有幾分驚訝,怔怔朝他看去,隔著珠簾,只見這裴休元長身玉立、風姿超然,縱有那麼多恣意縱情的荒唐傳聞,但不可否認,單從皮相氣度而言,他確確實實是個芝蘭玉樹般的神仙人物。

她頷首微笑,「裴君此番見解,阿儀也是聞所未聞。」

裴業笑得更歡,「既如此,業與小姐倒是正正相配了。」

再听到這放誕無禮的言辭,她卻已沒了怒氣,只搖頭道︰「阿儀約見裴君本來另有所圖,如今卻心下難安了。」

裴業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小姐可是因為與吳王殿下不睦,所以特喚了業前來,為的便是借業氣殿下一回?」

她有些不好意思道︰「真是什麼也瞞不過裴君。」

裴業興致勃勃地湊近珠簾,「小姐既然要氣吳王殿下,光這般可不夠,怎麼著也得與業相攜出游一遭才夠分量。」見她只顧低頭悶笑,復道︰「若不然,先把這道珠簾撤了也好,像這樣隔著簾子講話,實在難以顯出妳我親厚。」

她像下定了決心般,亮晶晶的大眼楮看著他,「休元君想帶阿儀一游,卻不知想帶阿儀去哪里呢?」

裴業一听這稱呼就樂了,「小姐想去哪里,便帶小姐去哪里。」

她思忖片刻,「休元君擅長丹青,阿儀卻自小就畫藝不精,不如休元君帶阿儀去長雲寺,拜訪你的那位書畫之友空睿大師可好?阿儀想向兩位討教畫藝。」

他面露難色,「這卻是不巧了,空睿大師為鑽研畫藝,從半月前便閉不見客,說是少則半年、多則三五年,不繪出一幅比我的〈枯木寒鴉圖〉更好的畫作便絕不出門。他雖是我老友,又是出家人,但我也得實話實說,這老和尚的脾氣可是固執古怪得很,小姐此時想見他,恐怕難成。」

她露出遺憾的神情,悶悶不樂地撥弄琴弦,裴業見狀道︰「除了畫藝,還有別的有趣事情啊,小姐對書法可有興趣?業藏有一些李元的飛白書,可供小姐一賞。」

她托腮,「我不喜歡飛白。」

「那小姐喜歡什麼?」

「我喜歡八分,休元君也知道啊,太祖皇帝最喜歡八分了,留了好多八分書下來,我小時候習字,爹爹也會拿太祖皇帝的字帖給我臨摹,可惜我都看過宮內珍藏的太祖御書了,休元君這里若有新的就好了。」

裴業漫不經心地撥弄珠簾,「業此處怎會有太祖皇帝的御書,小姐莫要玩笑。」

她湊近他,隔著珠簾,那雙杏眼里閃爍著狡黠之意,「休元君這里沒有,但盛陽卻是有的。」

裴業笑了起來,「小姐從一開始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吧?」

她坦然點頭,「是,我好奇這幅御書好久了,還望休元君可以為阿儀實現這個心願。」

「小姐想去瓊華樓一觀太祖御書,大可自己提出,在盛陽,難道還有人敢違逆盛陽翁主的命令不成?」

「要只是看看,當然可以,但我還想把它帶回來品鑒一晚,這卻是不行了。」

這是事實,當年端儀皇後將御書掛進瓊華樓時曾下過令,此書永不可離開瓊華樓。

「小姐的意思是?」裴業不動聲色。

她雙手合十,一臉虔誠,「休元君身為太守公子,這點權力還是有的吧?」

「此乃大事,業一介白衣,如何能作得了主?」

她皺起眉,「剛才還說什麼只要我想要的,你都答應,轉眼就說作不了主,真是沒有意思。」頓了頓,語氣中帶了幾分氣惱,「你們男人慣會出爾反爾,騙起人來個個都是好手段。」

裴業看她惱得都快要哭出來了,無奈道︰「不是業不願答應小姐,實在是此事確實無能為力。」

听出他別有它意,她的眼楮轉了轉。水閣本來就只留了瑤環和瑜珥兩人服侍,她索性將她們也遣了出去,挑開珠簾走到他身邊,輕聲道︰「休元君言下之意是?」

裴業看看周圍,壓低了聲音,「小姐想要將御書帶回一夜,想必是為了藉月色查看端儀皇後的題字吧?」見她頷首,他將聲音壓得更低,「那麼業不妨告訴小姐,瓊華樓里掛著的所謂太祖御書,根本沒有什麼端儀皇後的題字。」

她瞳孔微縮,「你是說,瓊華樓里的御書其實是假的?」

裴業頷首,「不知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但至少十年前,我第一次潛入瓊華樓,想夜賞先賢御筆,卻發現月光下根本沒有多出端儀皇後的題字,當時我就揣測,也許在世人不知道的時候,御書已然被調換,而我們卻一直沒能發覺,被蒙蔽了這麼多年。」

溫慕儀盯著他,想從那張臉上看出作假的痕跡,卻只看到一派坦蕩真誠,遂輕嘆口氣,「此等大事,休元君竟這般輕易告知,真讓阿儀吃驚。」

「再大的事情,也不比小姐的歡顏更重要。」裴業看著她,笑意深邃,「業不願見小姐傷心失望。」

對于這般突如其來、來勢洶洶的深情表白,她其實很淡定,鑒于這位仁兄有著「十七歲于街頭偶遇美貌賣紗女,一見傾心無法自拔,興匆匆拿出三千金要買她為自己一世紡紗,最後被人家潑了一整壺酒」,以及「二十一歲時拿著舉世難求、千金不換的李元名畫〈姑蘇柳〉去討初初相識的小倌歡心,然後兩人關在房內三日未出」等的剽悍記錄,這會兒對著才見過兩面的自己剖心剖肺也就顯得不那麼難以理解了。

比起他的一腔柔情,此刻更擾亂她心神的,是那個讓她始料未及的消息。

瓊華樓的太祖御書原來早已丟失,這麼多年來掛在那里的,不過是被人調包的彷冒品。

這真是一個驚天大秘密,她本以為既然秦繼拿走的御書是假的,那麼真品便一定是被裴呈和沈翼他們合伙藏起來了,只要御書還在,總能想到辦法找出來,但若這御書一開始便丟了,事情可就真的難辦了。

裴業說御書十年前已然不在瓊華樓,那麼它到底是在裴呈任上丟失的,還是更早?而今次他們之所以設下這個局,會不會就是發覺了這個秘密,索性在構陷姬騫的同時,找一個人來背下盜竊太祖御書的黑鍋?若御書並不是被他們藏起來,而是十幾年前就被人偷走,那麼想找回來根本就是痴人說夢,這回的困境也就成了徹底的死局,除了繳械認輸,好像便沒別的路可走了。

可事情不該是這樣子。

心頭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在瘋狂叫囂,她卻始終抓不住確切的蹤跡,可是她知道,自己一定是忘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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