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另一半 第十八章
第八章
在家庭聚會上被逼婚,似乎是年過三十之後逃不掉的命運。
尤其是過年期間。
「伯鑫啊,你什麼時候要娶個老婆好過年呀?」先是阿嬤。
「嘿咩,都在一起那麼久了,怎麼不趕快娶一娶?」然後姑姑。
「而且你是獨子耶,你都不知道你爸媽有多想抱孫子。」接著是伯母。
「唉唷,你們就別逼他啦,現在年輕人覺得結婚太麻煩了。」
母親出來幫腔了,只是雖然嘴上說著別逼,可那投過來的殷切眼神卻沒嘴上說得那麼不在意。
「嫌麻煩那可以公證就好了啊。」連堂姊都出來參一腳了,「現在不是很流行公證嗎?」
就這樣,即使丁柏鑫從頭到尾沒應過聲,幾個婆婆媽媽仍是自顧自地討論著他的婚事,仿佛這事情跟他完全無關一樣。
直到他冷不防地說了一句「我跟女朋友分手了」之後,這場轟炸式的攻擊才終于停歇。
不得不說,裝悲情其實有時候還滿好用的,至少接下來大伙兒像是害怕觸及他的痛處似的,絕口不再提起任何跟女友或結婚有關的話題。
為了平靜地吃一頓飯,他想這個手段只是剛好而已。
圍爐過後,免不了開始揪咖打牌,家人知道他從來不上牌桌,倒也沒勉強他。
然後他借口累了,躲進安靜的房間里,盯著電視機放空。
其實他沒有看電視的習慣,平常下班回到家也晚了,洗個澡、翻翻書,轉眼又過了午夜,哪有什麼閑暇看電視節目?
然而回家過年就是這麼一回事,在這三、四天的假期之內,他必須活在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形態里,把自己原有的習慣給隱藏起來,好讓自己看起來與其他人沒什麼兩樣。
從小他就特別安靜寡言,同輩分的孩子總會玩在一塊兒,他卻老是提不起勁,寧可到一旁去盯著稻田發楞。
大伯母還曾經建議他母親帶他去看什麼兒童精神科之類的,她們懷疑這孩子可能患有自閉癥。
想到那段過往,他忍不住揚起一抹淺淺的笑。
那一年,他母親真的帶他去了精神科。
後來醫生苦笑地告訴他母親,「你兒子正常得很,他只是比較喜歡動腦思考,沒那麼愛講話而已。」
偶爾他會想象,若是把他腦海里曾經出現過的文字轉化成有聲音的語句,那麼他大概會比剛才那群婆婆媽媽還要更可怕。
突然,手機響了。
那些飄飄蕩蕩、雜亂無章的思緒驟然散去。他心想,除夕夜通常應該沒有人會打電話給他,除非公司產品出了什麼緊急狀況……
不妙的預感瞬間涌上,他已經做了最壞的設想。
他拿出手機,正準備接听,卻瞥見螢幕畫面閃爍著「沈曼曦」三個字。
……居然是她?還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難道是打來說些什麼「恭賀新喜」、「新年快樂」之類的話?那種事情不是用Line簡單傳個貼圖就夠了嗎?
「喂?」總之,他按下了接听鍵。
「呃……我是沈曼曦。」她的語氣有些緊繃。
「我知道。」
「嗯……我是想說……」
那戰戰兢兢的口吻害得他不免也跟著緊張。他眉一蹙,心想她該不會又喝醉酒了吧?
「怎麼了嗎?」他問。
彼端靜了靜,才道︰「你老實告訴我……我是不是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他一听便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或許是伊玫終于看不下去決定和盤托出,也可能是她自己拼湊出了片段零散的記憶……無論如何,心里有個猜測是一回事,可他這個人還是喜歡謹慎點,寧可被嫌唆也不想增添不必要的誤會。
「你是指昨天晚上?」他向她確認。
「嗯……伊玫都跟我說了……」
果然如此。
「小事情而已,不用放心上。」他說了一句再平常不過的客套話。
「而且听說好像不是第一次……」她囁嚅著。
他苦笑了聲,道︰「的確不是第一次。」
「還有……」
「嗯?」
「我真的吐在你的車上?」
他楞住,有些意外,沒料到她竟知道這麼多細節,明明這事情他只向曹詠成提過的不是嗎?
這樣的沉默似乎讓另一端的女人不安。「……所以是真的?」
他這個人不太擅長說謊,即使是出于善意也一樣,只好拐著彎承認。「那沒什麼。」
「天哪……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
「那真的沒什麼。」是呀,比起被你強吻,不過是吐在車上又算得了什麼——但,這只是心里的OS,他當然不可能真的這麼說。
「怎麼會沒什麼?至少讓我有機會為自己做的事情負點責任吧?」
負點責任。不知怎麼的,他莫名又想起了那軟唇的觸感。
這感覺真不是滋味。明明是兩個人的事,那段記憶卻只有他獨守……她就像是酒駕上路的肇事者,只不過她撞碎的是他原本平靜的生活。
突然覺得有些不甘心,他為她的吻而困擾,而她竟然只顧著擔心他的汽車後座?
「你希望怎麼負責?」是沖動嗎?大概吧。是雙關語,也是暗示,這句話就這麼沖口而出。
「至少整理車子的費用讓我來付……啊!」這話像是點醒了她自己,她驚呼了聲,道︰「餐廳!對,還有昨天的餐廳!」
「嗯?」
「昨天在餐廳里的錢也是你幫我付的吧?」
他挑眉,不以為意,他在意的重點始終不在物質,「總不方便在大庭廣眾之下直接把手伸進你的包包里去找錢吧?」
「呴,你真的是……」听得出她的聲音有些懊惱,「這樣算下來,我欠你的太多了。」
不僅僅是應該支付的車內清潔費,還有那碗面、那副被她踩碎的眼鏡,以及昨晚那筆為數不少的飯錢、酒錢……
電話的另一頭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他不知道她為何沉默,可是他知道自己不希望她做了什麼錯誤的理解。于是,他想了想,岔開了話題。「你吃飽了嗎?」
「欸?」
「我問你吃飽了沒。」
「啊……吃了,我吃飽了。你呢?」
「嗯,我也吃飽了。」
然後,這話題就像是沉入大海里的鉛球,再也沒浮起來。兩個人安安靜靜了一會兒,既想不出接下來該說什麼,卻也很有默契地不想就此掛斷電話。
直到客廳里突然傳來一陣什麼「自模啦」、「你狗屎運」、「少唆錢拿來」之類的吆喝。
「你那邊听起來好熱鬧。」
「是啊,隔壁有一群人在打牌,吵死了。」
「是哦,真好呢。」
「真好?」他嗤笑了聲,無法理解,「你喜歡吵吵鬧鬧?」
「大過年的當然要熱鬧一點啊。」
「……」他們兩個人果然不合。
「哪像我家,」她繼續說道︰「我爺爺女乃女乃過世得早,又只生兩個小孩。前幾年伯伯也移民去加拿大了,現在每年除夕初一家里就只有四個人,我爸、我媽、我姊,還有我,圍爐都圍不起來了。」
她說得很輕松,但語氣里卻有淡淡的惆悵。這麼說來,他似乎應該慶幸一下家里還有點過年的氣氛?
突然,他不知道說這種話適不適當,他只是想表達「如果你想找個人聊天的話,我這幾天都很閑」。
然而這想法才一浮現腦海,他便被自己的念頭給嚇了一大跳。
他希望對方來找他聊天?真是見鬼了,他這個人最不擅長的就是陪人聊天這種事,而他竟然打算要她這麼做?
幸好,她沒給他做這傻事的機會。
「啊,不能聊了,我要先去幫我媽收拾一下餐桌。」
「好,你忙。」
道別之後,雙方相繼收了線。他躺在床上,沒有看電視的心思,也不想繼續忍受那近乎摧殘耳膜的噪音,于是他關了電視機,拉開落地窗門,走出陽台外吹風。
他的老家靠近墾丁南灣,冬季的海風吹起來可是一點也不舒服,然而此刻他卻不覺得刺骨。
她的聲音像股熱流,暖烘烘地留在他的腦袋里,久久散不去。
這就是她所說的感覺嗎?明知是雙不合腳的鞋,卻還是固執地將它買下,相信自己哪天能夠真正地穿上。
最後,到底是鞋子適應了腳丫,還是腳丫適應了鞋子?
他突然意識到胸口里有股莫名而陌生的沖動——這是他人生第一次為了某個人而打算改變自己。
他是瘋了嗎?大概他真的瘋了吧。
稍晚,推測她可能已經忙完了之後,他回撥了沈曼曦的號碼。彼端很快就傳來她那清甜明朗的聲音。
「你忘了跟我說新年快樂嗎?」她才接起電話就調侃了他一句。
他被她逗笑了。「不是。」
「不是?那不然呢?」
經過了幾秒鐘的思量之後,他才道︰「先前提的事情,你還想試試嗎?」
她卻沉默了好半晌,才支支吾吾的開口,像是害怕自己會錯了意,「剛才你說「先前提的事」,意思是指……」
「就是交往的意思。」他替她接了話。
他依稀听見彼端倒抽了一口氣。
這女人的反應未免也太夸張了吧?他忍不住取笑道︰「我听不出來你這反應是Yes還是No.」
「Yes,當然是Yes!」她哪里顧得了矜持?卻也不免多了疑慮,「只是……好是好,但你真的沒關系嗎?」
「我不懂你的意思。」
「因為……你說過我是不合腳的鞋……」
他一時啞口無言,因為那確實是他說過的話,可他也不想把事情搞得太肉麻。
「你就當我喝醉好了。」
「蛤?什麼呀?」她笑了,沉重的氣氛瞬間消散,「那你會不會酒醒了之後不認帳?」
「你說像你一樣嗎?」
「……」
「開玩笑的,我清醒得很。」
「所以我從現在開始可以自稱是你的女朋友嘍?」
「理論上是這樣沒錯。」
「以後中午可以找你一起吃飯嗎?」
「可以。」
「晚上也可以打電話跟你說晚安?」
「可以。」這什麼奇怪的問題?
她沉吟了一會兒,又問︰「那……晚上也可以偶爾去你那里過夜嗎?」
「……太快了吧?」
「怕什麼?我又不會對你怎麼樣。」
那可不一定。
「喂!你沉默是什麼意思?」
「嗯?有嗎?」
「有!」
「真的沒有,是你太敏感了。」
「少來,你一定覺得我是肉食女,對不對?」
他揉揉鼻子,悶不吭聲。
肉食女嗎?若是喝醉酒的話,那肯定是了吧。他不禁又想起昨夜,她熱情得幾乎要把他給吞下,甚至說什麼邀他一起躺床……
「你看!你還說沒有!」
她那虛軟的抗議卻只換來了他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