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的騎士(上) 第十六章
安德生朝少年和女孩走去,他看了那倆孩子一眼,驅策馬兒拖著那犁,上了小路,在大雨中,往村子的方向前進。
那一天,他回到城堡里時,天早就黑了。
雖然淋了快一天的雨,他身上仍然沾滿了泥巴。
安東尼替他開了門,等了半天的路易替他把馬安頓好,他滿身疲憊,但仍在上樓時,在大廳里看見那兩個孩子蜷縮在角落,和其他男孩睡在一起。他們已經換掉了濕透髒臭的衣物,手腳和臉都被洗得干干淨淨,完全判若兩人。顯然,又是那女人的杰作。
但那小女孩蒼白的臉,開始有了血色,泛著女敕嬌的粉紅。
主城樓大廳里,溫暖而干燥,大部分的孩子都睡著了,只有安德生察覺到他,見安德生試圖爬起來,他抬手制止了他,穿過大廳,繼續爬上通往領主臥室的塔樓。
當他推開門時,原以為屋里會和往日一樣陰暗,那叫凱的女人,總是在城門塔樓里拖到最後才會回房,回來之後也立刻就會熄燈上床睡覺,以避免和他清醒的共處一室。
但這一日,當他推開門,屋子里卻仍有光亮。
火塘中的煤炭被燒得燙紅,又不至于冒出熊熊火光,只散發出宜人的溫暖。
木桌上的蠟燭也被人點亮,那原本被他堆滿執事紀錄的桌子被人清空,那些紀錄全被挪到了一個新出現的書架上頭。
被人清空的木桌上,擺放著面包、吉士、臘腸與熱湯,還有一顆隻果。
半滿的木制浴桶像往日一樣被放在火塘旁,一旁的小凳子上還堆放著干淨的浴巾,和一壺藥草茶及它的茶杯。
他愣站在門邊,有些懷疑自己的眼楮,但食物的香味撲鼻而來。
他走進那個看似熟悉又陌生的房間,然後才發現那個女人和以往一樣側躺在床上,只是她幾天前就已經不再用羊毛毯把自己裹得像毛毛蟲一樣。
女人一動不動的,看起來像睡著了,可他知道她沒有。
那碗湯和那桶洗澡水,還有擺放在浴桶旁裝水的銅壺都冒著蒸騰的白煙,她一定是從窗口看見了他回來,才把這些東西準備好。
他放下長劍,月兌上沉重的鎖子甲和其他裝備,以及那身早就濕透的衣褲及靴子,泥巴和雨水在地上匯聚,在這滿室生香的屋里,他身上的臭味變得更加明顯。
他喝了茶,那熱茶很香,有些清甜,上面還飄著綠色的葉子和白色的小菊花。
那茶,緩解了口中的干渴,他抓著那杯茶,坐進浴桶里清洗自己,熱水溫暖了冰冷的手腳,讓他放松下來,他慢慢的喝著那壺茶,汗水涔涔而下,但熱茶與熱水緩解了些許疲累,他喝完了那壺茶,這才洗了臉,洗了頭,起身擦干身體,走到那擺滿食物的大桌後坐下。
過去幾個月,大部分的時候,他都和其他人在大廳一起吃飯,那些人需要看見他坐在那里,看見他知道該怎麼做。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好好吃一餐了。
滿桌的食物,讓他剛開始還有些罪惡感,但疲倦和饑餓的腸胃,無法讓他思考太多。
糧食現在是她在管的,如果不夠,他知道她不會讓他多吃一口。
當他坐下時,看見擺著面包的盤子旁邊,還有一小塊女乃油。
他甚至不知道她有這東西。
他把女乃油抹上面包,那女乃油嘗起來無比香甜濃滑,充滿著他的口腔,讓他感動得閉上了眼,那睽違已久的滋味,包裹著舌頭,教他差點嘆息出聲。
溫熱的濃湯里,加了面粉、洋蔥、火腿、豆子與女乃油,和些許的香草,還有些許的胡椒,同樣美味得不可思議。
他一口接著一口的吃著,清空桌上所有的碗盤,把空虛的胃填滿。
在他用餐時,濕透的皮膚與頭發,漸漸被火烘干。
他把湯碗里最後一顆被遺漏的豆子舀進嘴里咀嚼,然後才慢半拍的想起一件事,他瞬間僵住,放下木匙快步走到床邊,伸手想將她搖醒問清楚,可到了床邊,他的手卻停在半空。
她剛才只是裝睡,但現在卻已經真的睡著了。
他能看見她放松的枕在自己的手上,淺黑色的陰影,仍在她雙眼底下累積。看著那女人熟睡的面容,他緩緩收回了手。
算了,不管是什麼事,都可以明天再說。
他直起身子,轉身回到桌邊,吹熄了蠟燭,這才重新走回床邊,上床鑽進被窩里。
半夢半醒間,那小女人因為畏冷,翻身蜷縮入他懷中,他下意識的伸出雙手擁抱著那溫暖的小女人,將她拉得更近,嗅聞著她的發香入夢。
那一夜,他睡得又沉又香。
再醒來,是因為懷中的女人偷偷溜下了床。
他可以听見她活動的聲音,她披上披肩,開門走了出去,到主城樓的另一側去使用那間廁所。
她從來不肯在房里使用那只夜壺,就像她幾乎不在這里洗澡一樣。
即便他不介意使用她用過的洗澡水,她卻依然和女僕一起在主城樓後方的小浴場里清洗自己。
半晌後,他听見她回來了,在房間里窸窸窣窣的,他好奇的睜開眼,看見她穿著那件米白色的長袍,拿著先前擱在火塘邊的銅壺,在小木盆里倒了干淨的水,用小塊的布巾洗臉,然後才站在窗邊,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拿一把木梳梳著頭。
窗外天已亮了,他很少睡到這麼晚,所以不曾見過她打理自己。
她把那烏黑的長發梳得無比柔順,再將它們編成辮子;差不多在這時,他才意識到,她不知何時,已不再在外頭披散著長發。
或許是為了方便行動,但更有可能,是她不希望讓人覺得她是女巫。所以她把那頭黑發編成發辮,再盤起來。
那讓她看來像個端莊秀氣的貴族淑女,而不是讓人畏懼的森林女巫。
然後,她套上一件咖啡色的外袍罩衫,在腰間系上松松的繩結。
接著,她才開始收拾他昨晚用完的餐盤。
他想起昨晚那個問題,于是強迫自己起身,掀開被子下了床,從一旁的小幾上,拿來羊毛長衫套上,這才朝她走去。
她手中收拾的動作沒有停下來,但他能感覺到她的緊張。
也許他應該要先說點別的什麼,可他向來不擅長和人交際,所以到頭來,他只能開口直接道。
「我需要那些豆子。」
她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抬眼呆看著他︰「什麼?」
「昨天晚上湯里的豆子。」他抬手耙著腦袋上蓬亂的發,道︰「你有多少?」
「兩麻袋。」她說著,然後反應過來,問︰「你想拿來種?」
他點頭,「我不知道你有豆子,上個月,我派了人去南邊買豆子和麥種,但我的人還沒回來。」
「我忘了它們是種子。」她訝然的說,然後指著窗外其中一座塔樓道︰「豆子都在那座塔樓里,啊,糟糕——」
她說著,轉身從窗口探出去,朝那已經冒出炊煙的廚房,揚聲喊著。
「蘇菲亞!蘇菲亞|」
她試圖叫喚那暫代廚娘職務的女僕,但聲音卻傳不到樓下廚房那兒,她叫了兩次,女僕沒听到,她干脆回身,匆匆忙忙的拎著裙子轉身跑了出去。
沒想到那女人就這樣丟下他,波恩有些傻眼,搞不清楚怎麼回事,不自覺大步跟上,在樓梯口追上了她。
幸好他有跟上,因為她跑得太急,差點摔了下去,他連忙抓住了她。
「怎麼回事?你急什麼?」
凱有些驚魂未定的壓著心口,但仍快速的開口道︰「廚房里有一鍋豆子泡了水,我讓蘇菲亞早上煮了給大伙兒吃——」
她話沒說完,他已經反應過來,松開了她,三步兩並的飛快往樓下跑去,直奔蔚房。
當他穿過庭院,來到獨立在外的廚房時,已經看見炊煙裊裊,他匆匆推開門,蹲在地上替火爐添加柴薪的蘇菲亞被他嚇了一跳。
「大人?」
「豆子呢?」
蘇菲亞呆看著他,「什麼?」
「豆子!泡了水的豆子在哪?」
因為他凶惡的表情,蘇菲亞忙指向火塘上的大鍋,「在那兒。」
他聞言,想也沒想,一個箭步上前,伸手就把那大鍋從火塘上扛了下來。蘇菲亞見狀驚呼一聲,凱在這時跟著跑了進來,慌張的問︰「她把豆子煮了嗎?」
「才剛上火塘。」他說︰「鍋子是溫的。」
凱聞言,忙從門邊讓開,指著外頭冰冷的石磚,道︰「快倒外面地上!」
他兩個大步來到門外,迅速把那鍋豆子倒了一地,他豆子才落地,那女人已經端來一盆冷水,嘩沙一聲,潑在它們身上。
冰冷的石磚因為冷熱交錯,散發出氤氳的熱氣,兩人氣喘吁吁的看著滿地冒煙的豆子,旁邊女僕則傻眼的看著他倆。
凱喘了兩口氣,回身再去水缸里舀水,然後蹲在地上,把那些微溫的豆子全撿回裝了冷水的水盆里。
被泡脹的豆子看起來十分飽滿,但尚未發芽。
她把水盆放在地上,雙手並用的撿沒幾顆,就看見他也蹲了下來,跟著她一起撿那些豆子。
「你覺得它們熟了嗎?」他問。
「不知道。」她微喘著說︰「可以再泡幾天試試看,看它會不會發芽。」
「也許我們應該干脆把它吃了。」他說︰「泡過熱水它可能會爛掉。」
她瞧了他一眼,道︰「或者我們應該賭它一把,如果它發芽了,可以收成好幾倍的量。」
他抬起眼看著她,然後低頭繼續和她一起撿拾那些微溫的小豆子。
等到兩人把豆子撿好之後,才發現內庭里,每個經過的人都停下了腳步,一臉驚愕的看著他們。
該死!
他暗咒一聲,輕咳一聲,把手上那盆豆子交給——
他才要交給蘇菲亞,身旁的女人就朝路易叫喚,道︰「路易,你過來。」路易遲疑了一下,走了過來。
「看好這豆子。」她交代著,不著痕跡的解釋說︰「如果它發芽了,就拿給大人,我們就能種植它們好收成更多。」
波恩看了她一眼,她交握著雙手,回看著他。他沒有多說什麼,只如她所願,把那盆豆子交給路易,那管馬廄的男孩緊張的接過豆子,轉身走開了。
「蘇菲亞,抱歉嚇了你一跳,但大人想到我們可以把這些豆子拿去種,你到塔樓和安東尼領些包心菜和洋蔥,改煮點蔬菜燕麥粥給大家吃吧。」
「是的,夫人。」
「夏綠蒂,燒一壺水送到大人房間,給大人洗臉。」
「好的,夫人。」
支開了那兩名女僕,她轉向另一個少年,「安德生,我們需要把所有的豆子泡水,讓它們發芽,你可以找米歇爾一起去和安東尼拿豆子嗎?」
「沒問題,夫人。」
說著,那少年也走開了。
她見狀,抬眼環顧四周,其他剩下的僕人,瞬間別開視線,掃地的掃地,打水的打水,紛紛繼續做著他們原來在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