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儀之家 第一章
所謂的家,就是就算天要塌下來,也會有人幫你頂著,或者有人會陪你一起頂著。于是,你就明白了,你不是不怕了,而是你有勇氣了。
第一章
她沒先卸下彩妝,也不打算換下華服,只甩掉腳下的高跟鞋,跟著讓自己跌入單人高背沙發,然後順勢攤放雙臂掛在扶手上。
累極了,所以情緒已達爆炸邊緣、所以什麼都不願思考,卻又想到了什麼,望著正前方發現有電視機,很直覺地看向椅子右方,小幾上有遙控器。
她拾起遙控器,不經意看到右手無名指上的鑽戒,鑽戒的閃耀像在嘲笑,嘲笑她把婚姻當兒戲。
但他們這類人都是這樣的,大部分都是。她的父母、今天成為她的夫的他的父母,都是依循政治婚姻的結合。
無奈地拋去這意識,她打開電視,隨便哪一台的新聞台都是,羅李聯姻幾乎算頭條,于是她選了政黨色彩最重的新聞台,停留在那個頻道。
執政黨大老的麼女風光出嫁,新郎是四維航空的第三代,政商聯姻在五星級飯店席開百桌,名流雲集好不熱鬧,男俊帥女嬌俏幸福洋溢羨煞眾人,跟著又是描述她的婚紗款式出自名設計師之手雲雲,她覺得無聊正要轉台,看到她父親的臉突然出現在畫面正中央,記者問他今天開不開心,他滿臉笑容說開心、非常開心,小兩口很相愛幸福就好。
臉上浮起一抹虛弱的嘲諷,她索性關了電視,只留一室微光與寧靜。
客廳那方位隱隱傳來賓客的嬉鬧,據說是入新居需要有人氣,所以一些她幾乎不算認識、但似乎是她丈夫的好友兄弟們就很盡責地讓居家風水更正面強盛。
她看著床鋪的凌亂,隱約記得一進家門就被婚禮企劃還是媒人婆拉去廚房煮甜湯的片刻,似乎听到有人叫著誰的小孩去主臥室滾一下之類的。
她的婚姻她的婚禮,整個過程她唯一參與的部分是獻祭出她的軀體,一切由雙方家長說了算,所有細節由婚禮企劃團隊包辦,他們甚至不要求她演技精湛,只要她出席就好。
她也不太認識她的丈夫。婚前見過三次,前兩次只簡單攀談幾句,最後那次則是一起拍婚紗照。她不太願意回想那些自己心不在焉、只是傀儡的片刻,而此刻對丈夫的面貌也有點記不真確。
然而,無心探索記憶卻任由視線游走周遭之際,她覺悟到自己身處主臥房。
這間房,在她適應微弱光線與摒棄負面雜念後,發現這是一個舒適溫馨的所在︰原木打造的古樸氣息;陳設簡單,奉舒適為圭臬;光線的布設則是營造放松氣氛的功臣——
「關于我們的新家,你有什麼想法嗎?」
突然憶起拍婚紗照時,他曾經這樣問過她。
「都可以。」因為是自己沒打算住下的地方,她完全沒有意見。其實,那時候听到對方開口說「我們」,她感覺非常不自在。
對于這段婚姻,她打算表面配合營造幸福假象,若有需要傳宗接代,現代醫學很方便,如果對方不介意的話。
當思緒周轉到這里時,客廳中原本的吵雜已變成一片沉寂,她凝神細听,听到清脆的敲門聲傳來。
「請進。」她听到自己這樣應著,同時準備掛上禮貌的笑容。
門開,一顆頭顱探進來,逆光讓她看不清他的臉,但知道是他。
他沒有進房,似也不急著開口說話,她隱約听見他做了一個深呼吸。
「餓嗎?」他的聲音徐徐緩緩,語調也很自然。「出來吃點東西吧。」
本想開口回絕,但他說完就留著未關的門走了;又想不予理會地繼續堅守陣地,聞到食物的香氣後卻臣服了。
她的新婚丈夫,在兩人累得半死、幾乎整日未進食的新婚之夜,買了台灣第一美食咸酥雞誘惑她。在肚子突然有所回應地咕嚕咕嚕叫的那一刻,她幾乎要認為自己嫁給了全台灣最體貼的男人。
她的丈夫很會擺盤。這是她對他的第一個認識。
沒有印象中該有的塑膠袋、紙袋與竹簽,原本的市井小民頂級垃圾食物被盛裝在白色瓷盤上,依屬性分類共三盤,連九層塔與蒜頭的配置都按比例點綴其中,然後,有個小碟裝著紅紅的辣椒粉。
原就已被挑動的食欲在這樣視覺的撩撥下更加蠢蠢欲動。
听見她走來的聲音,正在分裝可樂的他抬起頭,對她微微一笑。
他走近她,幫她拉開椅子,協助她在蓬裙禮服的狼狽下找到舒適的坐姿,待她坐定後,隨即將一支叉子放到她右手前方。
他落坐在她對面,也拿起叉。「我們開動吧。」他說。
她回他一笑,是充滿謝意的,是饑餓下對食物的妥協、對美食的感激涕零。然後她跟著他就食的動作而開動,開始屬于他倆的第一餐。
他的吃相很是優雅,但特別之處在于非常緩慢。她從不曾遇過吃東西這麼慢的男人;而針對她偶爾的打量,在視線對上的那一瞬間,他會微微揚起嘴角,像是禮貌,像是致意。
事態發展至此,她終于稍稍認同母親與姊姊們對于她的婚姻的簡潔評語。
「嫁給羅家人,不論嫁給哪一個,都是政治婚姻中最好的選擇了。」
在獲知父親打算與羅家聯姻時,母親帶著她去挑晚宴服,兩個已婚的姊姊也一道,女人們談婚配像點菜像買衣服。
「至少羅家人都很帥。」
「听說最帥的是羅七,因為是混血兒。」
「不要選羅七,再帥都不要。」她還記得母親的否決很利落,「外面生的都不要。」
羅家大家長羅治賢一妻四妾很多產。他的七個兒子除了羅一已婚不須考慮,其他都是李家女婿候選人。
注重血統的母親只考慮羅家正室所生的羅四到羅六,特別喜歡羅五,因為听說這個羅家人對政治比較感興趣。
而父親則看上羅二,為的是他能力強又牢靠,不論走商或從政都會是良駒。
沒有人問她想不想嫁羅家人,也沒有人問她喜歡哪一個,反正就像吃飯買衣服,選擇都是出于看對象、看場合,喜不喜歡次之,所以調適自己的心態最重要。
听到羅家最終的提案是羅四,父親看起來很不開心,彷佛被污辱了一樣。不過父親就是這樣,仗著自己是黨政大老誰都得買帳,只要不合他意就覺得被污辱。倒是母親提醒了父親,據傳羅四是最受羅夫人喜愛的兒子,來自他母親宋家那方的政商後台所代表的籌碼絕對是最具優勢的。
就這樣,他倆被放在天平上,砝碼堆堆疊疊加加減減,因為合算了而成就一樁姻緣,讓他們就這樣面對面開始了他們的婚姻。
他吃東西真的很慢。
從小就經過嚴格禮儀訓練的她,用餐姿態非常符合標準,但仍慢不過對面的他。
于是她任由思緒游走,隨意用視線巡邏,然後發現這屋子的陳設與主臥室一樣,不張揚不奢華,質樸溫馨舒適自在。也因此,她松放了肩、彎下了腰、吁了好大一口氣,開始放松了起來,並逐漸感覺疲憊襲來。
「需要我幫你松綁嗎?」
听到他的問話,她一時間有點不明所以,很直覺地搖搖頭;似乎是她的婉謝不夠明確,只見他站起來,緩步走到她身後。
她轉頭看他,還來不及表示什麼,眼角余光就瞥到他稍微蹲,伸手松開她禮服的綁帶。
原來松綁是指這個……因為了然,所以她微微一笑,又意識到這樣的互動有些親密而不好意思地臉紅起來。
「這應是類似綁鞋帶的概念吧。」
他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而也因為他的貼心舉動,讓她月復腔內多了好多空氣。趁他回座之際,她順勢深呼吸了好幾回。
感覺這個羅四,羅善信,她的新婚丈夫,是一個溫柔體貼的男人。這樣的念頭傳來,她開始對他好奇了起來。
對于聯姻,羅家表現出來的態度是樂見其成但絕不強人所難;相對的,她的父親因為近年影響力漸失,亟欲拉攏政商界要角的舉動反而顯得欲蓋彌彰。
羅家也不甚在意門第,從預定接班人羅一的婚姻就知道,他娶了大學同班同學,女方家長雖皆在學界,卻不是什麼大咖。
這樣的羅家,這個羅四,為什麼會答應政治婚姻呢?跟一個自己幾乎不認識的女人結婚。
看著他那張秀氣的臉——羅家男人就他長得最不一樣,其他的都比較像父親,只有他像他母親——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
「請問,」還不知道該如何叫他,于是她用了客氣的開頭,很成功地引起對方的注意。「你為什麼會願意跟我結婚?」
她不知道這樣問會不會顯得自己很沒行情,但事實的確是,她沒得選擇,可是她猜他應該可以選擇。
如同她對他的第二項認識︰溫柔而體貼。當他听了她的問題,反應也是那般的溫溫和和,像是他早就預料到她會這樣問。
「跟你一樣。」他說,面帶微笑看著她,「想要建立屬于自己的家。」
听到他的答案,她想,這男人一定搞錯重點了。
「執行長,這是本月的會務報告。」
秘書送來文件時,李珈儀正在寫數獨。
平常來上班的時間里,她如果不是在寫數獨,就是在玩手機游戲、瀏覽網頁或是看雜志。
其實她可以不用浪費油錢來上班,但有時候真沒事可做,她就會來這里感受一下人類的氣息。
她接下文件隨便翻閱了一下,在應該畫押的地方簽名,而後禮貌地遞還給對方。
「執行長沒打算去度蜜月嗎?」接下文件後,秘書這樣問。
李珈儀掛著微笑看向對方。
秘書早年幫父親輔選過,而後類似酬庸,父親將其安插在這個基金會里。所以嚴格說起來,這位秘書和她李珈儀一樣,都是肥貓,只是她李珈儀後台更硬,所以更肥。
「還沒有,預計是十二月底去。」她溫溫婉婉說著。
「跨年啊!那是去哪里呢?」嘴角帶笑的秘書追問。
照理,秘書接收到她禮貌的回復後應該就要離去。
她不太習慣跟人談論自己不感興趣的話題,所以針對秘書像鄰居阿姨般的進一步詢問有點不高興,是以笑容也就僵硬了些。
「就近去日本而已。」她說完微微一笑,隨即低頭繼續解她的數獨。
秘書總算理解了她的軟釘子而退下,她才從數獨中抬起頭來。
前一份工作是在父親友人的公司當副理,原本興高采烈地想要打入族群,卻在無意間听到她下屬們的評語。
她的存在只是個冗員,對于團隊一點正面功能都沒有,他們比較希望她領干薪就好,不要試圖想要學習想要貢獻,因為他們沒有時間應酬她、沒義務教她、甚至沒道理承受教她而她又學不會的責難。
自此,她放棄了,對于「人生的意義」這回事,她扯出一個笑,不想追尋了。
她李珈儀,大概自從二十歲那年開始就這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