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主的男人(上) 第二十三章
第十章
朝陽升起,清光穿透窗紙傾瀉進屋,驅走一室幽微。
光束斜斜打在男子修長偉岸的側身,令他半身如沐在金陽中的俊美神只,未被照見的另一側,猶隱隱端著肅殺之勢。
盡避是他的北定王府,是他家地盤,他想怎麼來都成,但堂堂大將軍王爺天未亮就杵在客院廂房等著「欺負」姑娘家,這事若傳出,可也不怎麼好听是吧?再有,他對她如此這般逼迫,連榻都不讓下,府里老王妃若然知聞,又要找她打探他們倆究竟是誰收了誰,誤會又要大到頂破天去……
還有……還有……她還有許多亂七八糟、拉西扯東的招式能使,只要她沒堂堂正正認了,她就還是天養牧場的夏舒陽,囂張跋扈,無賴至極,發瘋作狂,她喜歡當這個夏舒陽。
四周靜得出奇。
她瞅著清光里浮動的微塵,竟連半句的嬉笑胡言都吐不出。
「我不需你救。」一句峻漠之語如利刃劈風,令她背脊陡凜。
聶行儼目光須臾不離她,繼而又道︰「北定王府聶氏一門的興衰安危,自有本王一力承擔,何須麗揚三公主手染血腥,橫插一道?」
「我沒……我不知道……」她聲音變弱,下意識搖頭。
昨兒個的事如何發生,說句大實話,此時的她心里亦沒個底。
當年自我了結,而後在天養牧場醒來,她神識與意志常這般交疊穿插,許多時候知道事情發生,卻記不清始末……她就是個瘋子。
昨日瞧著那頭小獵鷹,安靜蟄伏、靜到幾近寂滅的那一抹魂魄忽遭擾動,加上太子信誓旦旦說著那些要脅話語……瘋勁壓不住,她又發瘋了,便如當時孤身入陀離軍大營,兩眼模黑一路到底,拋卻生死,只想浸在仇敵鮮血里。
她臉上表情突然變化甚快,疑惑、倉皇、痛苦、驚懼……五官不自覺扭曲。她緊緊閉眸,氣息急促,雙肩忽地一緊,被人握住。
最後的最後其實都歸沉靜。
她沉靜掀睫,沉靜看到男人不知何時已坐在榻沿,抓她肩臂的姿態像要狠狠給她一陣昏天黑地的搖晃,以泄心頭之火,又像是緊張她的,怕她再陷瘋狂。
她于是沉靜笑。「你只管當你的護國忠臣,只管鐵血錚錚、浩氣凜然,只管行你聶氏一門的正道,你殺不得、不能殺之人,由旁人橫插一道代勞,不挺好?」略頓。「……手染血腥又如何?殺一個是殺,殺兩個也是殺,一雙已沾過敵人鮮血的手,哪里還怕染紅?」
「三公主!」他以公主尊稱她,語氣卻生冷不已,飽含警告。
她眸底明亮與闐暗交雜,像看不清他,亦似看痴了他,不禁探手去踫。
略涼的指撫過他溫燙面容,無比鄭重認真,指尖走過的稜線弧度與輪廓起伏,她似都想深深鐫刻在懷。
這一次,聶行儼沒想閃避,甘心情願任她輕薄。
這一次,夏舒陽不耍無賴,每一下踫觸再虔誠不過。
聶行儼表情依舊生寒,但內心說不清、道不明的焦躁,像被緩緩熨燙平整。
昨日見太子伸手欲撫觸她,端持極好的冷峻表相乍然碎裂。
那瞬間豈無嗜血念頭?!
男子漢大丈夫,本該是他護她周全,最後卻僅能眼睜睜看著,看鷹兒發狂,看她仿佛又茫然歷劫,神識喪失,倒進他臂彎里。
怒極,卻止不住憐惜。
可說恨透,但恨里透著種種情思,連恨都不純粹。
說穿了,她就是枚混蛋,透頂至極的混蛋,如今逼得她不再否認出身,他這股怨氣加怒氣的龐大火氣算是稍稍得解。
她垂下臂膀,兩手斂藏在被里,微微露笑——
「儼帥對那位緋雲公主,可還看得上眼?」宛如朋友間閑聊,問得無心。
絕非無心!聶行儼眉目一沉。她這混蛋,就是太有心!
他抿唇不答,下顎越發繃緊。
他沒察覺自己竟屏息相待,且層層疊疊建立防護,造出銅牆鐵壁以應萬變。然後,听她淺聲悠然道——
「關于你的婚事,還有聶氏一門香火傳承的事兒,當真愁煞了老王妃,只是與哪個名門世族結親,都得考慮到黨爭這吃力不討好的糟心活兒,唔……我就想,挑來選去既整不出個好的,不如就押給皇家吧?緋雲公主很不錯,迎她進門,你穩穩當個駙馬爺,既然成了皇帝老子的女婿,你再把朝堂上中正不偏、忠君不二的立場好好闡揚幾番,下任的太子不論換誰,應也不會再給你使絆子,與北定王府為難吧……」
他注視著她,眨亦未眨,黑黝黝的眼底……黑黝黝得瞧不見底。
等了會兒沒听他答話,她徐然牽唇,笑里透著點靦腆——
「咱們的緋雲公主大大地心悅你啊,大將軍王爺閱歷甚豐,不可能沒瞧出來吧?公主的表現真的挺明顯,瞧著你時,眼里發亮,跟你說話時,嗓音隱隱發顫,全是真誠模樣,真誠到令我都想好好把她抓到懷里,再好好對她疼愛憐惜個一番、兩番又三番了。」
她似乎在某個點跳回無賴面貌,然下一刻又轉性兒,調回正經模樣。
一變正經,怔怔然神情不知想些什麼,她靜默了一個徐長呼息,平靜道——
「會很好的。你跟個溫柔美麗又極喜愛你的公主在一塊兒,會很好很好的。」很好很好。
所以,她也才安了心,也才能夠很好很好地過自個兒的生活。
沒有麗揚,沒有鷹族三公主,更沒有什麼莫名其妙的神選鷹主,就過她夏舒陽單純的、恣意張揚的日子。
聶行儼頓時明白,畢竟太高看自己。
本以為造出的銅牆鐵壁不怕她撒野,卻還是將她瞧小了。
無形的氣勁含霜伴雪,毫不留情撞擊過來,盡避重重防備,依舊被沖撞得五六腑幾要移位,而面上是熱辣辣的痛,像被狠狠甩了好幾巴掌。
他極怒的是,自己竟會為她惱恨到此等地步!
拿她莫可奈何,若想將這一筆爛帳算清,該怎麼算?從何處著手?全然也無頭緒,真真把她挫骨揚灰了,還覺不甘心。
「你是勸本王尚公主?」他薄薄唇瓣掀動,問得低且輕。
夏舒陽心潮涌動,藏在被子里的十指暗暗攥緊。
他又發怒了,戾氣加倍凝重,目光如刀似劍,劈得她腦門陣陣作疼。
「儼帥不妨仔細斟酌。」喉中滋味澀然,她有些費勁兒地吞咽唾沫。
聶行儼驀地松開箝握她肩臂的大掌。
立起,他勾唇笑開,臉上寒戾不退。「還需斟酌什麼?你不都替本王斟酌妥當了?尚公主嗎……」頷首,似越想越滿意。
「好啊,多好的主意,本王老早有此打算,這一回,就听你的。」
她麗眉微揚,與他深冷目瞳又一次對上。
見她唇珠輕嚅卻無語,他俊顎一繃,隨即拋下一聲冷哼,拂袖而去。
听那仿佛每一下都能踩出一團火的腳步聲,夏舒陽嘆氣,下意識抬手,揉捏著被他手勁狠狠荼毒過的肩臂……
疼……很疼……
像他的手也箝握了她的心,重重地掐,那疼痛從里到外,從心涌到四肢百骸……
太子重傷至殘一事,震驚朝野。
錦仁帝以「為太子治傷」為由,令其遷往東郊泉山的皇家林園靜心療養,隨侍在側的宮人與尋常用度仍按東宮品級,只是帝京皇城里,那座位在金鑾大殿旁的太子東宮當真騰出位置了,即便聖心未言廢立,待得朝中大臣輪番上疏,重立儲君已是預料中事。
而最後會由哪一位皇子出線,誰也料不準。
總之帝京的紛紛擾擾已不關她的事。夏舒陽思忖,自個兒是該啟程往北境緩緩歸,回到牧場大抵是秋天時候,有好多事忙碌,還得幫大畜小畜們準備過冬。
這幾日,她躲著聶行儼,天天往外頭竄,不僅代干爹、干娘拜訪了常與天養牧場互通消息的風雲客棧,與客棧年輕東家和老掌櫃相談甚歡,帝京的大街小巷亦是快被她模到爛熟。
後來才知聶行儼也是大忙,一樣天天往外頭奔,且較她更早出門,更晚回府。
也許……真忙著求娶公主。
這事是得請個有分量且相宜的人往宮里傳消息,需先求皇帝老兒同意才行,怎麼也得費一番迂回曲折的功夫。
他這位大將軍王爺兼未來的天朝駙馬若走不開,她自可單獨上路。
呼……沉沉吐出口氣,察覺心中那股澀然如熔岩火漿淌流開來,胸中既麻又燙,令她直想蜷縮身子抵擋。
真的,不應該這樣。
她對他的依戀和喜愛是她自身的事,毫無矜持、沒臉沒皮蹭上,圖的就是自個兒痛快,從來也沒想與他能有個什麼樣的結果。
如今是重遇了,心里殘余的一點星火活起,漸漸作起過往的夢,然後是過往的那些溫情舊夢讓她留戀起如今的他……如今這樣的一個男子,頂天立地、嚴峻剛毅,仍然啊仍然,令她非常喜歡、喜歡非常。
所以要學著收手了。
纏著他鬧騰這麼久,親也親過,模也模了,還蹭了他不少豆腐,像也足夠……
噢,不對!欸欸,其實下手該再狠些,該把干娘特制的迷藥使上,迷他個昏天黑地、不省人事,好方便她拖他上榻再大肆撻伐!
這樣便決定收手,哎呀呀,虧了啊!
胡亂想著,她笑著往臉上抹了幾把,下意識搖了搖頭,似還無法下定決心收手,然很快又用力點點頭,給自個兒定念……眼角有些不中用地泛潮,她反手掠過,抹掉那模糊濕意。
既欲啟程返回北境,怎麼也得先跟主人家知會一聲,好好道謝辭別。
詢問了下人,知他今日在府尚未出門,她趕往他的主院,想著先告知過他之後,也好再跟老王妃鄭重拜別。
甫踏進主院便覺古怪,尋常負責灑掃的僕役竟一個也沒見著,而府里的大總管趙大管事卻獨自一個守在通往主院正廳的月洞門外,一張黝黑老臉東張西望,生怕有誰突然出現似。
她沒驚動誰,踩腳使了記輕身功夫,避開趙大管事,翻牆進到主院廳堂。
半身藏在廊柱後往廳里一看,看得她胸口瞬間澀麻,如釋重負中卻又繃得至極難受,整個交相攻訐、亂七八糟的矛與盾。
原來啊……是與公主幽會……
擺設簡樸大氣、具武將風骨的廳堂內,一朵皇室嬌花身罩灰撲撲的斗篷披風,此時兜帽已往頸後撥下,玉顏露出,可憐帶淚,哭得教人如此心痛。
瞧那身樸素不起眼的打扮,明擺著是瞞著眾人,暗渡到王府來的。
不管了不管了,管人家公主是明著來還是暗著來,她總歸瞅著心痛,卻也無比心焦……欸,聶行儼這呆頭鵝,竟不曉得要好好安撫姑娘家,只負手一旁冷冷瞅著,面上猶罩寒霜……
無人相幫怎成?
他這三拳揍不出個悶屁來的臭模樣,能尚公主進王府才怪!
揉揉被一股無形之氣脹到發痛的胸口,她深深呼吸,齒關與頰內咬得生疼,直到欲沖出去幫忙緩頰的此際才驚覺自個兒咬傷自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