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夫 第十一章
第八章
楚天一醒來時,又已是深夜。
營帳里靜悄悄的,小巧的案幾上亮著一根蠟燭,燭光昏黃,空氣中還有艾草的味道,想必是點燃用來驅趕蚊蟲的。
蕭韶坐在案子後面,手里拿著!疊厚厚的卷宗,正專心低頭看著。
他僅穿了一身月白的中衣,大概是嫌熱,上衣的領口處微微敞開,他的頭發高高盤起,只插了一支玉簪。
他的右手還拿著把芭蕉扇,卻不是為自己握風,而是不時地為躺在他身邊的楚天一搧著。
楚天一睜開眼楮時,最先看到的就是眼前那不時搧過來的扇子,感受到了那略帶黏膩的熱風。
後世里,在炎熱夏季時,她享受過空調,享受過電風扇,可是只有這一刻,她最覺得舒服和感動,哪怕這風並沒有帶給她多少清涼。
她的嘴巴有點干,受傷的左臂也隱隱作痛。
她忍不住想坐起身,身子一動,蕭韶立即就轉過頭來。
「你醒了?怎麼樣?還有哪里難受嗎?餓不餓?我要人煮了粥給你,紫柳說你們許多天沒好好吃東西了,先吃點簡單好消化的東西吧?」
楚天一自己還沒吭聲,就听他說了一大串,不由笑出聲來。
她看著他因為消瘦而顯得越發英俊的臉龐,忍不住抬起未受傷的右手模了模他的臉,聲音略帶干啞地說︰「能再見到你,真好。」
蕭韶輕輕擁抱住她,忍不住閉上了眼楮。
「我也是,能再見到你,真好。」
別的女孩兒在父母跟前撒橋,或是玩花弄草時,他懷里這個姑娘卻擔起了護國安民、平叛剿匪的重任,她受傷的左臂再晚一天治療就會廢掉,而她的肌膚也在這些日子里曬破了皮,原本還算俊俏的丫頭,現在幾乎變成了蓬頭垢面的「粗漢子」,真有些慘不忍睹。
可是當她睜開眼楮看著自己時,蕭韶明明白白地懂了自己的心在他的眼里,她才是最美的。
這個女人,他絕對不能再失去。
他不要讓她再受傷!
「蕭韶……」楚天一的眼楮濕潤了,聲音越發沙啞。「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原本她只是一名大使館的小職員,生長在和平年代,見慣的多是各種談判,人們唇槍舌劍,你來我往,真正的戰爭離她的世界很遠。就算有戰爭,高科技時代的武器轟炸,與真刀真槍的血腥戰場,也是截然不同的。
最初殺人時她根本下不了手,但是因為她一時心軟,害死了她的一個護衛,之後她才奮起反抗,一刀刀砍下去,她不停地催眠自己︰面前的敵人不是人,而是凶殘的野獸。
第一場仗打贏了,她卻吐了好久。
而第二場仗,至今她依然感覺自己敗得莫名其妙,她明明感覺前方凶險,可是身邊的人卻帶著她走向了死亡陷阱,直到烏天雅和烏代前來救她,她才知道自己的手下里有奸細。
不僅是她,就連安王爺身邊都有奸細。
比起自己,楚天一更擔心楚玉的安危。
「我爹怎麼樣?他還好嗎?」她焦急地問。
「沒事,沒事。安王爺正率領著平叛大軍,痛揍那些亂臣賊子呢。王爺真不愧是一代名將,兵法運用神乎其神,他已經將叛軍主力逼退山區,安平城確保無虞。」蕭韶安撫著楚天一,伸手從旁邊取餅來一只軍用水囊。「先喝點水潤潤喉嚨,你的嗓子都啞了。」
楚天一接過水囊,咕嚕嚕喝了一大口,干灼的嗓子和胸口好受了許多,再加上听到父親暫時無事的消息,她的身心都舒緩下來。
她放下水囊,對著蕭韶疲憊地一笑,「現在感覺更累了,渾身骨頭都在疼。」
「那就再休息一會兒。放心,一切有我。」蕭韶要扶她躺下。
楚天一卻搖了搖頭。
「現在是非常時期,我沒那麼嬌貴。對了,烏天雅和紫柳他們也都沒事吧?」
「沒事,他們沒受傷,所以體力都比你好,吃飽喝足睡一覺,就恢復過來了。」
「嗯。」楚天一點點頭。「對了,你怎麼這麼快就帶兵過來了?你不是在回京城的路上嗎?」
蕭韶用手撥了撥她額角的亂發,淡淡地說︰「我回程到中途,就听到了叛亂的消息,更听說是你領兵先行,我便飛鴿傳書給攝政王,中途借了兩湖的駐軍前來協助平叛,我們是日夜趕路、馬不停蹄才及時趕到這里;救了你一命。」
楚天一掩面,有些慚愧地說︰「真是太丟人了,我本來想一戰成名呢,誰想第二仗就慘敗。」
「好了好了,別想了,自古以來,沙場勝負皆是常事,而無論勝負都有兵士犧牲,與其這樣悲傷,不如振作精神,快點結束戰亂。」蕭韶安慰她。
楚天一離開他的懷抱,坐直身體,表情已經平靜下來。
「你說得對,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兵戈已起,快點結束才是現下該面對的問題。」
楚天一喝了一碗稀粥,吃了半個飯團,又稍微整理了一下儀容,才叫來了烏天雅和烏代,加上蕭韶,組成臨時四人作戰小組。
楚天一率先說︰「從古至今,所有的戰爭都是受利益驅使,我們只要分析清楚各方的利害關系,應該就能夠盡快結束這場混戰。」
蕭韶坐在楚天一的身旁,默默看著她,專心听著她的講解,看她在牛皮上迅速而準確地畫出各方群體的利益關系圖,他只覺得自己完全被她吸引住了。
「我們先說叛軍。」說到這里,楚天一對烏天雅和烏代小聲說︰「我沒有指責你們部落的意思,烏薩首領和烏奈首領明顯都是被動和被脅迫的。」
烏天雅和烏代無奈搖頭,異口同聲道︰「沒關系,你繼續說。」
楚天一點了點頭,繼續分析,「叛軍的首領是苗族首領符化龍,這個人一向狡猾陰森,他這些年一直在擴張地盤,吞並了周圍許多的小部落,顯然他並不只滿足做一個部落首領,他想做個土皇帝。烏代,你不是說,那些綁架天雅的人,說的是苗語嗎?而且他們還準備用天雅來脅迫她的父親,所以綁架天雅的人,八九不離十就是符化龍的手下。他綁架了天雅,再嫁禍給安王府,借此挑起黎族與朝廷的矛盾。如果不是烏代及時救人,我懷疑符化龍甚至會殺了天雅,他只要對外放話,說天雅是被安王世子玩弄而死,就能在黎族與安王府之間埋下無解的血海深仇,而他就可以趁亂獲利了。」
烏天雅張大了嘴巴,完全沒想到自己竟然曾遭遇了如此凶險之事,如果真如楚天一所料,那麼還真多虧了烏代的救命之恩,否則她就算暫時能苟活,恐怕也會遭受許多屈辱。
烏天雅轉頭看了看烏代,仔細看的話,烏代雖然皮膚黝黑,但是濃眉大眼,個頭也不矮,也算長得不錯啦。
而且烏天雅只要一看他,他就會害羞,只可惜皮膚黑,害羞臉紅也看不出來,只是他那種羞眉羞眼的模樣,以前烏天雅覺得是小家子氣,沒有蕭韶和楚天一這種漢人貴族子弟的雍容氣派,但是現在她卻覺得他很可愛。
楚天一在符化龍的名字上畫了個大大的叉號,說︰「這個人,必須得除去,我相信父王也會這樣判斷。」
她又在叛亂的部落首領中圈出兩個人名,都是符化龍的死忠追隨者。
「這也是必須要除去的。那麼剩下的三大部落首領,其中包括烏奈部落和烏薩部落,都可以爭取合作。他們也有自己的計劃,但是野心沒那麼重,也有些遠見,所以,最好的是能讓他們臨陣倒戈,與朝廷兵馬一起除去另外三大部落首領。」
蕭韶挑了挑眉,問︰「不管是哪方人馬,戰場反戈都會被人唾棄,你要用什麼條件來說服他們?」
烏天雅和烏代也很好奇,連他們自己都沒有信心能夠勸說各自的父親反戈一擊,站到朝廷這一邊呢。
楚天一狡猾地看著蕭韶,說︰「你還問我,難道攝政王沒有給你一些暗中的命令?比如,若是歸順朝廷,就任命該部落首領為朝廷的宣慰使,甚至是都指揮使?而且還可以把他們消滅的部落領地歸化給打贏的那一方,誰出力大,誰得到的獎賞就越多等等。」
部落首領不過是地方少數民族的頭頭,而宣慰使和都指揮使卻是朝廷正經的命官,一旦成為朝廷命官,就不用再擔心自己的族民任意受欺凌,畢竟要是被欺負了,他們就能向朝廷告狀了。
蕭韶的目光越來越亮,最後忍不住拍了拍楚天一的肩膀。
楚天一也雙眼晶亮地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麼,只要得到蕭韶的認可,她就覺得格外開心。
她知道自己對于戰爭仍然只知道些皮毛,要她真正領兵打仗,可能還是會因為經驗不足而慘敗,但是她會努力,她會將自己在後世所學的那些戰爭學、社會關系學、政治經濟學等等知識都運用上,哪怕只能幫助父親和蕭韶一點點,她也能感到欣慰。
戰爭,歸根結柢還是一場鎊方利益的賭盤,只要拿出比叛軍更多更重的利益,不怕離間不了那些原本就猶如散沙的叛軍。
紙上談兵彷佛簡單,事實上,這場叛亂一直持續了大半年,從酷暑一直打到了嚴寒時節。
西南邊疆多山地,地形復雜多變,許多地方都是易守難攻,再加上各少數民族組成的叛軍本身驍勇善戰,又擅長驅使毒蟲,所以朝廷士兵也犧牲了不少。
最初聯合起兵叛亂的六大部落首領,因為烏天雅和烏代的極力游說,烏奈部落和烏薩部落接受了朝廷的招降令,而其他四大部落繼續與朝廷大軍死拼,戰事打到最後,雙方都損失頗重。
最後,戰事結束的轉機,來自于四川裕王的倒台。
裕王想立足于川蜀之地,自立為王,但他先是被人刺殺成重傷,後來攝政王登基為新皇帝,裕王不得不趕赴京城祝賀,到了京城後不久,裕王便不治而亡。
叛亂大軍的首領是苗族大首領符化龍,符化龍只是個土生土長的苗族人,並沒有多少武器,是裕王源源不絕供給他武器,當然,符化龍也孝敬了裕王不少好東西。
裕王倒台,四川督撫換了人,符化龍再也得不到武器補給,自己的糧草也已經消耗殆盡,叛軍越打越少,最後被朝廷大軍圍困在一座孤山上,符化龍自盡而亡,宣告了這場叛亂的終結。
安平城,安王府。
王府正殿前的院子里擺著一張香案,楚玉和楚天一父女倆身著正式官服跪在地上,站在香案後方,聆听京城來的使者宣讀聖旨。
昨夜下了整整一夜的雪,此時院子里的積雪雖然已清掃干淨,但是地面仍然冰冷潮濕,雙膝跪在地上,那種滋味簡直實在不好受。
為了表示對聖旨的尊重,他們也不敢在膝蓋下加上蒲團、棉墊什麼的,真是活生生受罪。
楚天一在後世幾乎沒見過下雪,她沒想到古代的西南邊疆居然也會下雪,而且雪量還很大,早晨她起床時,發現雪都積到腳踝深了。
如果是平日,她一定會歡天喜地和大家一起玩雪球、打雪仗、堆雪人了,可惜,現在的她完全沒了那份心情。
聖旨的內容很長,先是將安王爺和安王世子都夸獎了一番,表揚他們在平叛戰爭的功勞,獎勵了不少金銀、布匹、奇珍異寶,最後聖旨上說,安王爺勞苦功高,為國為民多年,如今該享清福,何不至京城頤養天年?京城里的安王府已建造好,而安王世子因身體不適等原因,也不適宜繼承邊疆的安王府,因此,安平城的安王府就撤銷了,改成純郡王府。
如此,聖旨上簡單幾句話,便剝奪了安王爺楚玉的兵權,由純郡王蕭韶接管安王一系的兵馬,鎮守南疆。
听到最後,楚玉面無表情,似乎早有預料。
楚天一卻如同被雷擊中,整個人都有些傻了。
誰來告訴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戰爭勝利了,她的父王卻要一無所有了?
裕王赴京就「病逝」了,那麼她的父親赴京「頤養天年」,會不會也來個「暴斃」?
裕王是自己找死,暫且不提,可是她的父親何罪之有?
為國為民大半輩子,最後卻要落個兔死狗烹、鳥盡杯藏的結局嗎?
還是因為新皇登基,所以非得撤換掉全部前朝臣子?
還有,蕭韶又是怎麼回事?
安王被剝奪兵權,楚天一還能勉強接受這個結局,畢竟朝廷對安王府的防範之心,在很久前就有了征兆,可是她卻萬萬無法接受,最終那個獲得最大利益的人是蕭韶。
蕭韶……蕭韶……
楚天一想起那個大半年來一直和自己並肩作戰的男人,她早已忘記了最初見到他時,他那副俊俏風流的公子哥模樣,如今的蕭韶,經歷過戰場的殘酷磨練,再加上南疆日頭的曝曬,已經變成了皮膚黝黑的冷峻戰神,他帶領的援軍在平叛戰亂中立下了不小的功勞,而他自己也經常沖鋒陷陣在前,甚至還親手擒獲過兩個叛亂部落首領。
楚天一承認蕭韶的功勞不小,可是光這樣就能成為他接管安王一系兵馬的理由嗎?
還是說,蕭韶其實一開始來南疆,就是抱著來搶走軍權的目的?
什麼擔心妹妹的身體,什麼男扮女裝替妹代嫁,都只是他用來迷惑安王和她的煙霧彈嗎?
楚天一越想越覺得心寒,她一直覺得自己沒錯看過別人,可最後她或許還是輸給了別人的心機和城府。
蕭韶,蕭韶……她把他當成了她穿越以來第一個認可的朋友,卻沒想到這個朋友,就這樣奪了安王的軍權,將他們父女趕出了安平城。
楚天一仰頭望著雪晴後湛藍而冰冷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空氣,淡淡一笑︰她活了兩世,結果卻還是比不過一個古代人,真是傻透了!
楚天一白天陪了楚玉一天,父女倆關上門說了很久的話,其實也沒什麼內容,都是勸對方要看開些,後來他們就開始喝酒,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借酒澆愁,反正本來楚天一是想阻止楚玉喝醉的,結果她自己最後也抱起了酒甕灌酒。
楚天一回到自己的院子時,已是深夜。
她想逗弄一下她名義上的女兒苗苗再去睡,苗苗是蕭筠在八月份所生的女孩,雖然這個孩子命運波折,但是她生下來還算健康,之後在安王府的細心喂養和照顧下,變得越來越活潑可愛。現在快六個月的她,正是討人喜歡的時候,一逗就笑,笑起來嘴角還有兩個深深的酒窩,雖然不是楚家的血脈,楚玉和楚天一卻都非常喜歡這個孩子。
楚天一的腦海里迷迷糊糊的,想著蕭筠、苗苗,還有那個王八蛋蕭韶,想著她一個貨真價實的大姑娘給別人當夫君,當父親,自己的生活真是一團亂。
楚天一踏進正堂,抬眼就看到了端坐在太師椅上的蕭韶,不由酒醒了幾分。
「蕭、蕭韶?你怎麼在這里?」
「你喝醉了?」蕭韶不由皺了皺眉,伸手想扶她,卻被她甩手打掉。
「別、別踫我!你、你這個忘、忘恩負義的小、小人!對!你他媽的就是個小人!小人!」楚天一借酒發瘋,把一直悶在心里的話一古腦兒都倒了出來。「蕭韶,我們楚家待你不薄吧?我幫了你妹妹,把你妹妹的孩子視同己出,我還把你當朋友,當戰友,當愛……哎呀!反正我對你掏心掏肺,可是你呢?你是如何對待我安王府的?是不是從你趕赴安平城的那一天起,你就已經處心積慮,對安王府虎視眈眈了吧?可憐我當初還傻傻地主動撲上去,我根本就是引狼入室。請問純郡王,您何時高升成純親王啊?否則您入駐這安王府,還算是踰矩了呢,安王府可是親王府邸的規格呢。」
「天一……」蕭韶的眉心緊鎖,滿臉無奈。
「別叫我!我不叫楚天一,這世上有楚天一楚世子這個人嗎?沒有啊,『他』就是個假的,從頭到腳都是假的,『他』是個女人啊,『他』怎麼能繼承安王府呢?新皇登基不就立即要懲治『他』了嗎?純郡王,您還是快走吧,離我遠遠的,您繼續升官發財,我倒霉我自己的,你走,你走,你走……唔……」
蕭韶低頭吻住了那張喋喋不休的櫻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