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從妻 第十三章 生死都是你的人
葉雪還是忍不住來了。
來干什麼呢?來看他的婚禮?看他在馬背上的英姿?親自對他說聲恭喜,然後問他一句︰「以後還是朋友?」
她不會做這種事的,她是驕傲無比的葉雪,從不乞求感情。
但是她為什麼而來,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混在人群里,這是她第二次參觀別人的迎親隊伍。
第一次,帶著新鮮好奇探索的心情。
第二次……是什麼心情呢?好怪,連她自己也模不清。
好像酸的的苦的辣的……所有讓人不愉快的感覺都攪和在一起,變成一桶又濃又腥臭的湯汁,然後有一只不知名的手,掐著她的鼻子,逼她把這桶湯汁給吞進肚子里。
她想吐,可是那湯上不來、下不去,只在喉間糾結翻騰,一次次撥動著她的中樞神經,讓她的呼吸不順暢、讓她的胸口疼痛,讓她終于理解,萬蟻鑽心、痛不欲生是什麼感受。
「蕭府竟能與官家聯姻?祖宗墳上冒青煙啦。」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大叔對著身邊的同伴說道。
「可不是,看來蕭家要發達了,許是這兩年就能當上皇商。」青衫男子回答,眼底有著說不盡的羨慕,如果這份好運落在自己頭上就好。
「誰想得到,仟性紈褲的蕭三公子,竟會這麼成才。」
「不過娶個老婆,就算成才了?」青衫男子嗤的一聲笑出來。
「當然,誰家公子像他這麼能耐,能讓官家千金瞧上眼?何況還是葉家女呢,京城名聲最響亮的葉家姑娘。」大叔家也有閨女,就養不出人家那副樣兒。
「名聲這玩意兒能吃還是能喝啊,瞧你說成這樣。」
「葉家姑娘的名聲可不是道听涂說來的,葉夫人在女兒還小的時候就請最好師傅進府教導,听說她們一個個都是琴棋書畫樣樣通的才女,性子賢德貞淑,家家求娶呢,要不,皇太後能給葉家姑娘賜婚?」
「照你這麼說,葉雲姑娘是怎麼回事,好好的嫡女怎會委身做妾?」
「听說是出了點意外,被外男看見容貌,為此事,德王府還杖斃下人呢。由此可知,葉家姑娘家教好,光是被人看上兩眼,就算委屈也得下嫁。」
「別人家的事,咱們只看得見皮毛,肚子里怎麼回事,誰知道?」
「說的也是,不過蕭家這回是真發達了,婚事一成,和德王府攀上親……等等,這是在做什麼?」大叔突然指著蕭府大門。
傾听八卦的葉雪,視線隨著大叔的手,望向蕭家門口。
他們在做什麼?大喜的日子,怎能換上喪服?為什麼要把裝點大門的紅綢喜字除下?等等,蕭家發生什麼事了?
是最疼愛他的蕭老夫人還是蕭夫人?難道是……阿禮真的沒有回來,她們一根子繩子往上吊,用性命向阿禮抗議?
天,為什麼要這樣做,太殘忍了,她們會讓阿禮愧疚、痛恨自己一輩子啊!
她們非要這樣逼阿禮嗎?她們為什麼不能站在阿禮的立場想想,這場婚禮束縛的是阿禮的一生!
她無法想象,萬一阿禮回來,看見這幕……教他情何以堪。
此時此刻,她終于理解陸游、唐婉的無奈。
明明是恩愛情深,卻要落得恩終情斷,憾恨一生。澀意泛上,她為阿禮無比心疼,一個這麼好的男子,卻要落得……拳頭攥緊,指甲扎進掌心,阿禮的委屈漫上她的心。
待迎親隊伍接近蕭家大門,葉雪這才看清楚,坐在馬背上的男子不是阿禮。
所以阿禮真的沒有回來?所以蕭家上下無論如何都要把葉霓塞給他?所以寧願犧牲性命,也要迫得阿禮妥協?
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這個萬惡的古代,這個沒有人權、沒有自己、把兒女當成財產的不民主時代,到底要葬送多少人的幸福,掩埋多少人的快樂?
迎親的男子跳下馬背,疾步奔到門口,揚聲對話,靠得近的民眾听見了,片刻,消息像雪片紛飛,傳進每個人耳里。
「蕭三少爺死了!」
這六個字,像一把生鐵鑄造的大錘子,一把敲斷葉雪的中樞神經。
不是蕭夫人、不是老夫人,死的是……阿禮?怎麼可能?!
他說過一定會回來,一定會克服一切,他要她再相信一次,但怎麼會是這樣的結果?!
葉雪似乎在瞬間失去所有知覺,靈魂好似也被掏空了,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思緒結凍,無法運轉,只有相同的六個字不斷不斷不斷地縈繞盤旋——
蕭三少爺死了、蕭三少爺死了、蕭三少爺死了……
葉家的下人快步奔至,終于在花轎進蕭家大門之前攔下。
下人對著花轎里頭的葉霓低聲說話,他把嚴嬤嬤講的,一字不漏地傳達給葉霓。
葉霓越听,心越驚。
難怪他來無影去無蹤,原來蕭易禮是左氏余孽;難怪他打死不和葉家結親,因為左氏和德王府勢不兩立;難怪他無視自己的美貌賢慧,因為他、他……他是亂黨啊!
不,她不能嫁!
蕭家岌岌可危,許是聖旨一下,蕭府將會滿門抄斬。
就算不會,她也不要一進門就當寡婦,不要在即將破敗的蕭家腐朽,她還年輕,她的未來還很長,她不要葬送在蕭家門庭。
心里想著,才要揚聲起轎回葉府,蕭家老二蕭易湟已經從蕭府大門奔至花轎旁,他低聲對葉霓說︰「弟妹,府里發生一點事,我們先進門再說,好嗎?」
「發生什麼事?」葉霓冷笑。
蕭府未免太無恥,都到這個時候,還妄想哄她進蕭家大門,他真以為花轎進了蕭家大門,她就變成蕭家人,斷無後悔之理?
果然是奸商,他們以為有她在,德王府不會坐視不理,自會幫著想辦法,保下蕭家幾條人命?真真打得好算盤,可……葉家豈是好欺的。
「這里不方便談,我們先進府里再詳談,好不?」
「有什麼不方便談的?不就是左氏黨羽蕭易禮被殺,如今想把我這尊大佛迎進門,企圖借著葉府的勢,替蕭家保住幾條人命?可葉家是效忠皇上的,豈能與鼠輩牽扯關系?來人,回葉府!」葉霓刻意揚聲,刻意讓附近的百姓听見來龍去脈,免得惡名上身,清譽不保。
蕭易湟尚未進府,還不知道來龍去脈,只曉得弟弟死了,沒想到會從葉霓嘴里听到這樣的事兒,他太過震驚,一時之間無法相信,但他知道眼下他不能顧著傷心,他必須鎮定,必須將事情處理得圓滿,多少人在看著,蕭家這塊招牌不能倒!
葉霓這話太刺心,他忍不住反諷,「話不是這麼說,花轎已經到了蕭家門口,不進去,會壞了弟妹名聲。」
「甭喊我弟妹,還沒拜堂成親呢,身分未定,我還是葉府的小姐。葉府是堂堂的書香門第,我爹是忠君愛民的大臣,豈能與蕭家這等毀家滅國的叛臣為伍?葉、蕭兩家祖上有舊,一句陳年的口頭約定,定下這場婚約。葉府是知禮之家,明知蕭府遠遠配不上,卻還是為著當年一句承諾,令嫡女下嫁。誰知蕭家竟是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今日即便會因此毀了名譽,也絕對不與蕭家為伍。」
蕭易湟本想算了,干脆讓轎夫把人給抬回去,反正阿禮不喜歡葉霓,肯定不想要她替自己守節,但她口口聲聲鼠輩家族、亂臣賊子,把處世圓融的蕭易湟給弄火了,就算要放她回去,也得鬧得她名譽盡敗。
「別滿口胡言,皇上還沒有發話,你就定了蕭家的罪名,我倒不知道,葉家姑娘琴棋書畫一絕,連大魏律法也通透?行,既然如此,我倒想問問姑娘,你知不知道凡訂了親、收下男方聘禮,你就已經是蕭家婦人,就算明兒個蕭家從上到下全要斬首,也不會漏了蕭三少女乃女乃。」
他這話,是非要把她給抬進蕭家大門,與蕭家有難同當?想都不要想!
心頭一急,葉霓掀開轎簾,扯掉紅蓋頭,怒指蕭易湟。「蕭二公子自重,在大街上與女子對罵,真真是好家教,果然門不當、戶不對,商人世家庸俗、缺乏教養,與官家聯姻就是件錯事。」
這個舉動嚇得旁觀百姓驚呼連連,葉家姑娘不是能把《女誡》正著念、倒著背,怎麼會如此行事?
「就算錯也來不及改了,我已經說過,如今這世上已經沒有葉霓姑娘,只有蕭三少女乃女乃,弟妹既然已經下轎,就請隨我入府吧,二哥我還是會替弟弟把婚禮給辦周全。」
蕭易湟的話讓葉霓驚慌失措,他想趕鴨子上架?
看著她面露驚恐,他忍不住揚起笑意,葉家姑娘也沒外傳的那麼賢淑嘛,不過是虛名作偽。
現在甭說她不想嫁進蕭家,就算她想嫁,他也要堅決反對到底,娶這種女子進府,只會是禍害蕭家門牆的惡婦。
「作你的春秋大夢去吧,身為葉家女兒,絕不會讓蕭家把髒水潑上葉府頭上。」
「弟妹這話說得不對,既是收下蕭家聘禮,又怎能聲稱自己是葉家姑娘?莫非是你年輕,難耐寂寞,听到進了蕭家大門就得為丈夫守節,深怕漫漫長夜熬不過,這才臨到蕭府門外,心生反悔?」蕭易湟語調輕浮,目光輕佻,似笑非笑的表情,惹得圍觀的民眾發笑。
眾人紛紛私語——
「可不是嗎?出嫁從夫,花轎都從葉府抬出門了,哪有在這種時候反悔的道理?」
「就算守節,也得認了,這是命吶!」
「這麼美的姑娘,哪耐得住寂寞?」
「守不住?跳牆唄!」
葉霓听見了,胸口起伏不定,閉眼、睜眼,兩道凌厲目光射出,無論如何,今天她都不會進蕭家門,她揚聲再罵道︰「很好,聖賢所言果然無錯,士農工商,最賤者為商,人品低劣、性情下流,不計手段只想從旁人身上撈得好處,但你想算計葉家,甭想了,葉府背後有個德王府,豈是你蕭家招惹得起的?」
「弟妹,這話誆誆外人還可,想瞞騙自己人,難吶。今兒個弟妹出嫁,德王府別說沒派人觀禮,就是連添妝,德王妃也沒親自上門,這是為啥?想來,過幾天葉夫人定要四處造謠,說德王妃忘恩負義吧,可知曉得內情的……又怎會不明白?
「葉夫人苛待庶女,幸而德王妃得葉老夫人疼愛,才能平安長大,否則早不知道被葉夫人害死過幾次。要不,一個聰明伶俐、美貌驚人的葉大姑娘,怎會到了十八歲還沒議親?試問,葉夫人這是存了什麼心思?忘恩負義?我還真不知道葉家給了王妃什麼恩義?
「去年京城遍傳德王克妻,無人敢與德王府結親,偏偏皇太後非要賜婚葉家女,葉夫人不知道用了多少手段,才沒讓自己的親生女兒入選。可一知道前幾任世子妃之死,並非德王世子克妻之後,葉夫人就想盡辦法想弄出個生米煮成熟飯……大家想想,好人家的姑娘怎會在姊夫家里喝醉,怎會弄出一個既定事實,不得不與人為妾?不就是瞎燈黑火,錯把韋公子當成德王爺,想打如意算盤,卻打出一盤不如意。葉夫人那點手段,唬唬外人還成,想騙明眼人?不是人人都傻吶。
「蕭家確實想藉聯姻攀上德王府,可葉府不也是想藉聯姻,富了自己的口袋?不過無論如何,蕭家都需要一個三少女乃女乃為三少爺守著,弟妹還是快點進府,免得在此丟人現眼。」
要吵架,蕭易湟能輸嗎?他可是個商人,專靠嘴皮子賺錢,葉霓那點功夫,他還不看在眼里,至于葉雲的事兒,是韋安親口說的。
近來他與韋安合伙,兄弟倆感情正好著呢。女人好八卦,男人也好八卦,對這樁京城人士都想探得內幕的八卦,不問當事人,還能問誰去?只是他沒料到韋安那麼大方,把事實與他分享。
原來如此!周遭百姓恍然大悟,這才是葉雲姑娘不得委身為妾的真正原因?
哈,什麼既定事實?許是一夜纏綿,連孩子都懷上了,不得不嫁。
耳語紛紛,人人對葉霓指指點點。
這種事,葉雪遭遇過,她很清楚有多難堪。
就在兩人僵持不下,一方要悔婚、一方要成婚的同時,葉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雙腳,像是誰在催促著她似的,一步步往前行。
為什麼?她也不知道,她滿腦子里只想著阿禮的笑、阿禮的靦眺、阿禮的憨傻和阿禮的堅決。
他說不會有婚禮,他說絕對不娶別人,他說他這輩子只喜歡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是來自二十一世紀的葉雪,他說得那樣篤定,沒有半點遲疑,他沒有被她的穿越身分嚇壞,他一心一意要和她走完-生。
她不想要阿禮用性命守住承諾,她寧願他活生生地成為葉霓的丈夫,也不要他用死來守約。
這樣的話,好歹他還活在自己知道的世界,好歹她還可以探听他的消息,好歹她還可以與他來個不期而遇,好歹……他不是完完全全地消失在她的生命。
她真的真的寧願生不成雙,也不願意死同墳,人活著有太多的事可以做,有太多美好的事物可以追求,他們無法共守一份愛情,至少可以共同呵護一份友誼,他還可以與她談山談水、談閱歷,還可以與他並肩共看月亮星星。
真的,生離沒有那麼可怕,可怕的是死別!
這是他第二次離開她。
用一種最決裂、最殘酷的方式,如果他還听得到她的聲音,她一定要大罵他,「蕭易禮,你是天底下最可惡、最殘忍、最惡毒的男人。」
他真的好壞,如果他說愛她,是真心真意的,他怎麼舍得拋下她?怎麼可以讓她再也模不著他、踫不著他,永世別離?又怎麼可以給了她愛情,然後在轉瞬間,收拾得徹徹底底?
他真的是天底下最可惡、最殘忍、最惡毒的男人。
被他愛上是最倒霉的事,只是,遇到這麼倒霉的事,她卻一點也不覺得後悔,因為……
她愛他啊,從來沒有說出口的話,已經在她心里講過千百遍。
她愛他啊,從二十一世紀愛到大魏王朝,從死愛到生,一路走來難關重重、險阻不斷,可她還是不願意放棄。
她愛他啊,直到此時此刻,她不曉得自己的愛,已經那麼深、那麼濃,那麼的的義無反顧……
所以,愛情迫使她走到蕭易湟身邊,抬起絕望的目光,凝聲問︰「蕭家真需要一個蕭三少女乃女乃為三少爺守節嗎?」
蕭易湟意外地看著眼前的女子,腦筋轉得飛快,莫非她就是阿禮的心上人?他決定試她一試,便回答︰「是的,三房不能倒,阿禮需要有人祭拜,我會過繼一個兒子到阿禮名下。」
葉雪點點頭,明白了蕭家的打算,她轉頭看向葉霓,問道︰「葉姑娘確定不想嫁嗎?」
「我不嫁!」葉霓想都沒想,篤定回答。
「好,那我嫁。」
葉雪的答話,讓旁觀的民眾驚呆了。
她腦子有病嗎?為幾天富貴日子,連命都不要?皇帝對左氏叛黨下手不留情,她這不是自己挖墓穴跳嗎?
蕭易湟再道︰「姑娘可要想清楚,倘若葉姑娘所言為真,蕭家上下明日將被送往午門,嫁進蕭家,是枉送性命的事兒。」
死了會去哪里?再回到二十一世紀嗎?阿禮會不會在那里等著她?如果刀起刀落,如果這里的結朿將是那端的開啟,她又有何懼?
就這樣吧,她痛恨死別,她不願意此放手,就算他們的下一段旅程是在奈何橋邊,只要能夠再相見,就這樣吧……
葉雪冉度點頭,輕聲道︰「我想清楚了。」她伸出手,將喜帕從葉霓手中抽出,輕輕覆在自己頭上。「蕭二哥,我們進去吧。」
她的堅定讓蕭易湟怔愣住了,下一刻卻狂喜揚起笑,阿禮能得這樣一個女子的堅貞,是他人生最大的幸運。
深吸氣,他把紅綢塞進葉雪的掌心,說道︰「弟妹,我們進去行禮吧。」
他們雙雙走進蕭府,只剩下葉霓迎風而立。
百姓們不斷對她指指點點,質疑她的貞潔、質疑她的品性。
好馬不二鞍、烈女不二夫,話越說越難听,她一張俏生生的小臉漲紅。
听不下去了,她轉回花轎中坐定,揚聲道︰「起轎,回葉府。」
在搖晃的花轎里,她不斷告訴自己,她沒有做錯,蕭府完蛋了,她還有大好青春,不能跟著陪葬!
當棺材送進蕭家大門,當棺蓋打開,當葉雪親眼看見腫脹發臭的尸身,胸口那桶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濃湯終于吐出來了。
那是鮮紅色的血,帶著女子特有香氣的點點紅艷落在棺材邊,一陣黑暗襲面而來。
這條路又黑又暗,冷得讓人直打哆嗦,葉雪不斷跑著,腳底下的石頭刺得她雙腳發痛,但她必須不停往前跑,因為有個聲音在她耳邊重復著同樣的話——
再跑快一點,你就可以追上阿禮。他的腳太長、速度太快,你必須再快一點。
于是她用盡所有力氣狂奔。
她又渴又熱,汗水濕透衣衫,她跑到全身乏力,很想停下腳步休息,但是意志力不允許她這麼做。
她必須追到阿禮,在他又跑到另一個世紀之前。
包……寫包……寫包……
一點點的光在前方,那個光圈中間有個小小的背影,她笑了……是阿禮嗎?
她就要追上了嗎?很好……再加快速度,她就要追上了。
光圈越來越大、越來越亮,那個背影距她越來越近,是阿禮,絕對是阿禮,她看見了,揚聲大喊︰「阿禮!」
隨著這聲叫喊,阿禮緩緩轉過身……
葉雪是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醒來,那男子被她一喊,緩緩轉過身。
那是個四十幾歲的中年男子,臉方方的,眉毛濃濃的,嘴上留著黑須,是老了二十幾歲的阿禮。
所以,這次的時空跳躍,他們來到二十年後?那麼,她也老了嗎?
「你醒了?」一個福泰慈藹的中年夫人奔到床邊,握住她的手。
一個滿臉心疼的老夫人也跟著過來。
接著,一個二十七、八歲的阿禮,早上見過面的蕭家二爺和兩名少婦,一個接一個走到床邊。
葉雪明白自己置身何處了,看來蕭家有強勢的遺傳基因。
「太好了,你終于醒來,快嚇壞女乃女乃了,你這孩子……」
葉雪才剛在婢女的扶持下坐起身,就被擁進一個暖暖、軟軟的懷抱。
「娘,你別急著抱她啊,你得先告訴她阿禮的事兒,不然她太難過,傷了身子怎麼辦?」蕭夫人握握她的手,急忙道︰「姑娘,你別怕,棺材里躺的不是阿禮。」
蕭夫人講得語無倫次,幾句話翻來覆去,只讓阿雪听明白一件事,阿禮沒有死!
沒死……真好,她說過,不要死別的,她寧願生離,寧願相見不相守,寧願愛情僵在那里、讓友誼來取代。
蕭夫人之所以講得心不在焉、亂七八糟,那是因為婆婆看媳婦,越看越滿意。
這才是阿禮應該娶的女子,願意和蕭家同甘共苦,危難之際亦不離不棄,她才配得上他家阿禮。
就說他們家阿禮眼光好,不像那個葉霓……呸!還官家千金呢,啥事都不清楚,就指著蕭家大門,罵他們是亂臣賊子,這種女人給阿禮提鞋都不配,日後有她後悔的分兒!
蕭易唐見葉雪滿頭霧水,失笑道︰「娘,讓我把來龍去脈給姑娘講講清楚,好不?」
「好,你說、你說!」蕭夫人自動自發把位置讓出來。
「姑娘可否先告訴我芳名?」
「葉雪。」
也姓葉?看來蕭家三少非娶葉府姑娘,這是老天爺注定。
蕭易唐把德王爺告訴他們的話,轉述給葉雪听,一面說,一面觀察她的表情。
見她似乎對阿禮和德王爺、三皇子之間的關系,沒有太大的驚喜,所以她早就知道了?
阿禮與她之間沒有秘密,那麼兩人已經約定了吧,約定阿禮從嶺南回來,就上門提親?既然如此,她才會因為看見蕭家執意與葉府成親,心痛得厲害嗎?
即使心痛,即使白燈籠高高掛起,她還是在那樣的情況下跳出來,願意為阿禮守節,與蕭家同難?
蕭易唐打量未來的三弟媳,也是越看越滿意,讀萬卷書果然不如行萬里路,阿禮這五年真是活得精彩豐富,也許自己也該走出蕭家的庇護,才能成就自己的一片天地。
故事在葉雪的腦海中慢慢組織成形,所以棺材里面裝的不是阿禮,他只是下落不明,不是死亡確立?所以三皇子派去的人還在尋找阿禮,所有人都對他有信心,相信他會回來,一家團聚?
她長長地舒口氣,原本堵著胸口的委屈悲憤哀戚,逐漸被弭平了。
很好,只要人還活著就好,她說過,什麼狀況都能接受,只要不要死別,他已經從她的世界抽身一次,這回……不要再重復。
「阿雪,女乃女乃給阿禮算過命,他是大富大貴的命,是光宗耀祖、榮耀父母的命,他會活到七老八十,會比女乃女乃還長壽。」蕭老夫人把葉雪的手裹在自己粗糙的掌心里,握得緊緊的。
她現在知道阿禮有多喜歡阿雪了,因為她看見自己親手為阿禮系上的玉佩,正掛在阿雪的頸間。
那是傳家寶,阿禮擇定阿雪為他傳家。
葉雪胡亂點頭,點得像招財貓的手,用動作表現對女乃女乃所有話的支持。
「你相信我的話,對吧?」蕭老夫人追問。
「我信。」
她只能相信,也必須相信,她都為他而穿越了,不是嗎?沒道理老天爺總讓她玩捉迷藏游戲,卻遍尋不著愛情。
「我就知道阿雪好,以前我說這話,阿禮他爹就會打鼻孔冷哼一聲,一派老太婆又在胡說八道的模樣。」
蕭老爺怔住,沒想到話題怎會牽扯到自己身上?「娘,別編派我。」
「我沒說謊啊,打阿禮小時候起,他爹每次見到他,不是喊孽障、混世魔王,罵他混帳、沒出息,就是一臉恨不得把他掐死的樣兒,幸好我們家阿禮福大命大膽子大,沒被他爹給嚇傻了。阿雪,女乃女乃跟你說啊,我和阿禮偷偷約定了,往後他爹再給他甩臉子,我就和阿禮一起離家出走。」說著,蕭老夫人咯咯笑了起來。
蕭老爺臉上卻是一陣青、一陣白。
「娘,您不公平,這事兒怎麼不算我一份?」蕭夫人勾起蕭老夫人的手,四十幾歲的人了,還對婆婆撒嬌。
二嫂走過來,笑著附和,「往後誰再敢說咱們小叔沒出息,我第一個跳出去和他沒完兒。」
大嫂也插話,「那我可得夸夸我們家大爺一聲火眼金楮,有人說小叔的壞話,他總要嘆一口氣,道︰「等著看吧,三弟是龍困淺灘,總有一天要騰雲駕霧飛上青天的。」這會兒,可不是應驗了嗎?」
葉雪看著一家人和樂融融的氣氛,難以置信,這家人的相處模式還真……二十一世紀,恐怕在大魏王朝,很難找出第二家吧。
也許就是在這樣的氣氛下教養長大,阿禮才會養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倔脾氣。
只是阿禮尚且下落不明,他們怎麼能這樣樂觀相信,阿禮一定會回來?是因為對阿禮太有信心?如果他們可以,她為什麼不行?她也可以直覺相信,樂觀等待的,不是嗎?
「葉雪姑娘,是不是該輪到你來告訴我們,你是怎麼與阿禮相識的?」蕭易唐對此很感興趣。
葉雪想了想,決定老實說。「第一次見到阿禮,他摔進海里,是我救了他,可那個時候的他忘記自己是誰、住在哪里……」她說了他們真實的初遇,說他的不告而別,當然也為他的失蹤潤色。「許是他的記憶恢復之後,反而忘記我是誰了吧。」
接著,她說阿禮為左氏的藏寶圖,貼了大胡子,隱瞞身分混進葉家。
她和蕭易唐一樣說得仔細,兩人的故事比戲台上演得還精彩,听得蕭家人目瞪口呆,這樣的感情簡直就是驚天地、泣鬼神。
「原來你是寫《大漠英豪》的劉真?」蕭易唐又驚又喜,他還以為能寫出這套書的人,必定是行遍天下的大豪杰,誰想得到,竟會是個小女子?那套書洛陽紙貴,想湊齊一套收藏都不容易,他還是從朋友那里借到其中兩本。
「對。」她會將筆名取為劉真,不是因為熱愛國標舞,而是因為想要留住她腦袋里的真實,想要把二十一世紀的記憶牢牢實實地記錄下來。
「能夠訴我,這套書有幾冊嗎?」
「十冊。」
「六、七冊一上鋪面,馬上被搶購一空,葉雪姑娘可不可以……」
「可以,我和許掌櫃說一聲,新書上市就給蕭大哥送來。」
葉雪話音一落,大嫂連忙插口,「阿雪,就當大嫂求你了,可不可讓我那兩個兒子到仁愛學堂上課?他們都不愛念書,把教書師傅當成仇人,听說學堂里的孩子個個都愛讀書,可不可以救救你佷子?」她已經把阿雪當成自家弟妹,她兒子當然是阿雪的佷子。
仁愛學堂人滿為患,新房子還沒蓋好、新師資還沒培訓完成,現在停招新生,已經有不少報名單壓著,爹娘重質不重量,況且秀才考試就要到了,實在騰不出手照顧新生。
「別說得這麼嚴重,我那兩個孫子乖得很。」蕭夫人護短得厲害。
「娘,是真嚴重啊,大爺天資聰穎,書讀得這麼好,卻攤上這樣兩個孩子,定是我腦子不好,他們肖了娘。」大嫂苦著臉,好生自責。
她那副哀怨的表情,惹笑了一屋子人。
「知道了,我回去同爹娘提一提。」葉雪也勾起微笑回道。
比起書冊、學堂,蕭易湟對「宜室宜家」更感興趣,他有個靈敏的鼻子,專門聞錢的,他怎麼都覺得這個生意可以做。「葉雪姑娘,你說的那些廚房幫手……可以舉個例子嗎?」
「好,比方打蛋器。」
「打蛋?不是一雙筷子就能解決的事兒?」大嫂不解。
「是,但用打蛋器打出來的蛋,口感更綿滑細致,並且省時,下次我讓掌櫃的送一套過來。」
「葉雪姑娘,上次我回娘家,大嫂獻寶似的拿了個削皮器給我看,真是好用,拿來削隻果,削下來的皮又薄又細,半點不浪費,不過我回府時,特地繞過去找那間鋪子,來回兩三趟,都沒瞧見。」二嫂接著說。
「那鋪面是小了點,主要是因為還找不到地蓋廠子,只能雇兩名匠人在鋪子後面將就著做,就怕客人一多,應付不來。阿禮說,等他回來就找地蓋房,雇更多的人來制廚房幫手,不過到時,除了廚房物品,我還想擴大賣一些其它的。」
這生意一听就有賺頭,蕭易湟雙眼放光,要不是眼前的生意都快忙不過來了,他真想摻一腳,何況有德王爺言下暗示,爹已經發了話,要讓他為著皇商之路早做準備。
蕭家會做生意的可不只有蕭易湟,真正的大咖是蕭家老爺,他雖然遠遠站著,沒有靠近床邊,但耳朵豎得老長,細細听著阿雪說話。
這是個奇才吶,可惜身為女子,否則他一定要帶在身邊好好栽培,不過話說回來,如今她已是蕭家媳婦,是蕭家的一分子,就算帶在身邊栽培,也不虧啊!
蕭老爺背過身,嚴肅的臉笑成一團麻糟,耳朵還不放下,一听再听,越听越滿意。
可惜啊,阿雪怎麼就不是他的女兒呢,如果她是,他肯定拿她當兒子養。
此時的蕭老爺根本忘記了,在早幾個時辰之前,他還喊人家妖女。
待葉雪滿足了所有人的好奇心,聊天話題告一段落,蕭老爺這才走近床邊,以大家長的身分對她說︰「葉雪姑娘,我明白你的心意了,你先回家……」
他還沒說完,就被蕭老夫人揚聲截斷,「什麼回家?滿京城百姓都知道,阿雪已經嫁給阿禮,要幫阿禮守房,你還不讓她進門嗎?」
蕭夫人也幫腔,「是啊,這個媳婦我認了,老爺不想認,我就跟媳婦和娘一起搬出去。娘,我有藏私房錢,咱們一起走。」
「就這麼辦,我在京郊有個莊子!」蕭老夫人摟住阿雪道︰「乖孫媳婦兒,女乃女乃的嫁妝還很多,餓不著你的,別怕,女乃女乃陪你一起等阿禮回來。」
蕭易湟苦笑,人家葉雪姑娘那麼會賺錢,還怕餓著?別是帶兩個老人家回去養吧不過他和大哥望向父親的同時,眼底浮上不諒解,他們不明白父親的固執所為何來?
蕭老爺心苦吶,他又沒這個意思,什麼時候他變成蕭家的惡人了?「娘、夫人,你們弄錯了,這麼好的姑娘,我怎麼能讓她嫁到別人家?我的意思是,讓阿雪回家待著,等阿禮回來,再辦一個比今天更風光十倍的婚禮,盛大地把阿雪給娶進蕭家,如果今天這場混亂就算了數,未免太委屈阿雪。」
他的解釋讓全家人松口氣。
蕭老夫人這才滿意的道︰「這還像句人話,阿雪是我定下的,誰都不許同我搶,誰搶,我同誰翻臉。」
幾時阿雪是女乃女乃定下的?蕭家上下一頭霧水,但葉雪心底明白,她已經收下蕭家的傳家寶,貼身收藏,當然是被定下了。
蕭易唐插口,「爹想得透徹,葉雪姑娘還是先暫時回葉府,德王爺說過,為取信左同儒,接下來蕭府將會面臨一場危難,所有鋪子將會被官府查封,如果你在這里,怕是連書鋪子、宜家宜室的生意,甚至學堂,都會受到影響。」
「有道理,葉家的學堂、鋪子才剛開起步,不比蕭家鋪子,幾十年的老字號,已經闖出名堂,如果受到波及,怕會元氣大傷……」
蕭易湟話未說完,就有下人來稟,保安堂葉風來訪。
「保安堂葉風?葉神醫?咱們居然請得動他!」大嫂訝異,蕭家幾時有這麼大的面子?
葉雪一昏倒,蕭夫人就讓人到保安堂去求神醫到府。
他們不是官家,請不動御醫,當時心頭慌亂,蕭夫人跳著腳逼婢女出門請葉神醫,明知道葉神醫不外診,還是硬讓下人去吃閉門羹。
「娘好厲害,居然請得動葉神醫?」二嫂的驚訝半點不少。
誰都曉得葉神醫現在是什麼行情,連御醫都沒他拿喬,據說每天保安堂一開門,看診的病人就排上老半天。
她真有這麼大的面子?蕭夫人朦了,她只是心急,只是一心幫阿禮把這個媳婦給保下來,是善良感動天?
「當初儲三姑娘多年沉,人人都說活不過今年,千兩黃金想求得葉神醫上門看診,葉神醫想也不想就拒絕,說是出診,對在保安堂等候的病人不公平。到最後,病情越拖越重,儲家沒法子了,只好不顧閨譽,把儲三姑娘往保安堂抬去,死馬當活馬醫,要不是得葉神醫親自醫治,多年沉怎能痊愈?」大嫂說道。
「可不是嗎?儲允兒是誰啊,是淑妃娘娘的親佷女耶,從那之後,葉神醫名滿天下,人人都知道,醫不好的病往保安堂送就對了。娘,您認識葉神醫,怎麼不說一聲……」大嫂抱怨起婆婆。
蕭夫人滿頭霧水,吶吶道︰「我不認識啊,我也不知道……」
葉雪搖頭失笑,她不知道大哥已經這麼有名,神醫?短短一年,大哥竟然闖出名堂?
她在大家試著厘清誰的面子大時,插進話,聲音不大,卻讓一屋子人立刻安靜下來。
「葉風是阿雪的兄長。」
「葉神醫是阿雪的兄長?!」眾人異口同聲,齊齊望向阿雪。
葉雪回望他們,緩緩地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