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機 第四章
第二章
今年開工開得早。
盧唯芯一早進來,先和老板拜拜開工,接著打開收銀電腦、音響、發票機、信用卡機等,然後掃地拖地、為幾個陸續上門的客人結帳、進貨點收後,她打開箱子,將里頭的商品取出,一一打標上架。
她把同類型的卡片疊放整齊,店門上那串風鈴叮當響,她未抬首,只微揚聲喊了聲「歡迎光臨」。
過了會時間,她手邊工作完成,卻遲不見方才上門的客人上前結帳,她抱著空箱子和打標機繞回櫃台後,尋著那人的身影。
店面比起知名連鎖書店是小了不少,約二十來坪,但商品多且雜。社區型的書店大概都這樣,講究的不是裝潢氛圍和舒適感,而是方便及滿足顧客需求,所以老板什麼商品都進,各類文具、書籍、玩具、動漫人物周邊商品都有。
東西多,陳列架和書櫃也就多,從她這方向難以辨識前頭情況,她微皺了皺眉,走出櫃台,經過中島式陳列架後,總算覷見那人身影。
側影看著挺乾淨清爽,他側著臉,在書架前瀏覽著書目,似在尋找什麼;她知道那一區是命理星座相關,翻的人多,買的人卻少,也許他也只是來翻翻今年運勢什麼的。
盧唯芯不以為忤,正打算轉身回櫃台,那人抬起眉眼,往她方向看了過來;與她對上視線時,他似乎感到意外,沉靜地看了她幾秒,輕一頷首。
她愣半秒,回以親切笑容。「先生,需要幫你找書嗎?」
鄭唐均側首看了看陳列其它書架的書籍,稍長時間的靜默後,才客氣地啟唇問︰「請問你們命理相關的書,都放在這一櫃?」
「都放在架上了。」她走近,瞄了瞄架上的書。「因為這類書籍購買的讀者不多,很多都是在這里翻完就走,所以進貨不多,就這一排而已。」
話說完,她多看了他一眼。這人身上很香,非人工香料,似是中藥的味道,不濃郁,一種淡淡的、相當令人舒服的氣味。
他垂目看著前頭那排書籍,點頭低道︰「買書的人確實是愈來愈少了。」
「如果真的有想要的書,也許我可以幫你問問經銷商。」
他安靜數秒,似在猶豫什麼,片刻,才問︰「方便嗎?」
「當然方便。」盧唯芯笑容很淺。「我們常幫客人訂書,有時候學生把學校的作業簿弄丟了,也是找我們幫忙訂。」
鄭唐均目光沉靜地看著她,道︰「那就麻煩你了。」
「我先打電話問問。」她走到前頭,繞進櫃台內,取出一本有些厚度的電話簿,她翻了翻,問︰「先生,你可以給我書名嗎?」
「藏風得水。」他跨步走來,在她面前站定。
她不確定是否如她所想,遂拿了紙筆給他。「能不能請你寫下來?」
他字跡瘦長,撇勾很有美感,她盯著筆下那四字,抓起電話就打,對方不知與她談了什麼,她垂著眼簾輕應幾句。
鄭唐均直勾勾地盯著她。她眉清目秀,不施脂粉,面上純淨得像個學生。他就這麼盯著她瞧,直到她忽然抬眼看他。「先生,你知道作者是誰嗎?」
來不及收回視線,他索性不避,看了她一眼,在紙上寫下一個名字——
唐士勻。
盧唯芯看了那名字一眼,隨即詢問彼端,稍後,她掛了電話時,微笑地看著他。「經銷商說他們那邊有書,幫你訂了。」她抓了筆,又問︰「先生貴姓?要麻煩你留下電話,書到時我再打電話給你。」
「鄭,鄭重其事的鄭,電話是0911……」他念了串數字給她。
「好,這樣就可以了,書到時,我們會打電話請你過來拿。」
他盯著她瞧,忽然開口︰「你近日是否睡眠不足?」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提問,她愣了數秒,盯著他瞧。
「你是七情所傷,思慮太過,才造成失眠現象。」見她只是盯著他看,他又道︰「情緒低落會造成人的肝氣郁滯。肝氣不疏,郁結會化成火,擾動你的心神,長時間下來,你的脾胃會不和,導致失眠。」
是,孫旻離開後,除了那夜她把自己灌醉才能睡得極好之外,其余時間她是不易入睡的,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有時想著想著就哭了。即便是上星期回家和家人圍爐過年,她也感受不到一絲新年氣氛。她覺得她身體里面掉了一樣東西,讓她整個人都陷在一種低落的情緒里。
她抿了抿嘴,問他︰「你會看相?」
鄭唐均目光沉沉,不答,只道︰「敢吃桂圓嗎?桂圓安神養心,你可以泡點桂圓茶喝,或是喝點蓮子湯也好,蓮子補脾、益肺、養心,脾胃好了,睡眠自然就好。」
她勉強笑了一下。「好,我會試試看。」其實心里不願相信這能令她心情有所改善,失去愛人的痛怎會是一杯桂圓茶或一碗蓮子湯就能醫治?
他不是看不出她的敷衍,仍續道︰「女孩子還是別喝酒,喝酒不能解決事情,它只是干擾你的約束力,讓你短暫紓解焦慮和壓力,但不能為你解決任何問題,你是在傷害自己身體,以及讓人為你擔心而已。」稍頓,他補充︰「夜店不單純,那種場所你不該再踏入。」
他說她睡眠不足,她可以推測他是從她氣色判斷,但他後面這番話她卻無法解釋,沒有理由他能從她臉色看出她去過夜店、在那喝過酒。想著才幫他訂了一本命理書,難不成他真懂命相學?
「你……你真的會算命?」她探究的表情。
他沉吟一會,徐聲說︰「我會不會算命不重要,重要的是——命運不是死的,一切掌握在你自己手里,不是嗎?」
她怎會不懂這道理?她一向實際,明白人生這條路有多現實,只是,是人都會有埋怨,怨嘆怎麼沒了爸媽,還要失去愛人;怨嘆她循規蹈矩地生活著,怎麼命運就不肯善待她?但怨嘆後,她仍是挺直背,好好地生活。
她笑了一下,有點不以為然。「像『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這種話,我——」
「唯芯,你有沒有看到我的手機?我剛——」進門的書局老板一見到櫃台前男人的五官,又驚又喜,熱絡地上前。「鄭老師,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鄭唐均笑得很淺。
「你真是稀客。是來買文具嗎?」老板快步上前,親切地招呼著。
「過來看看有沒有我要的書。」他說話速度不緊不慢,聲嗓微低,音色听來是極好听的。
「有買到嗎?」老板瞧瞧他空空的兩手,看著自家店員。「唯芯,有沒有幫老師找他要的書?」
「她幫我訂了。」鄭唐均接了話。
「有訂就好,等書到時我幫老師送過去。」
鄭唐均噙著淺笑。「不麻煩,我自己來取書就好。」
「哪會麻煩。當初我住家的事、店門前的風水也都是拜托老師幫忙,還有之前老是請不到合意的小姐,要不是老師看過那些應征者的面相,我哪能找到唯芯這麼乖又這麼認真的員工。」
听聞自己的名字與這人有關,拉開抽屜的手一頓。盧唯芯抬眼,只見著他的側顏,他眉眼淡淡,輕著嗓音說︰「人與人之間,有時候只是一個緣分。」
「對對對!我覺得我跟老師就是很有緣分。」老板態度始終熱情。
鄭唐均微一頷首,道︰「不打擾你們做生意,我先告辭。」
「老師千萬不要這麼說,我送你。」老板彎身哈腰,手勢一擺,跟在貴客身後,往店門口移動。「我才想說找時間去老師那里走春一下,順便看看今年運勢。老師今天有時間嗎?我打算……」
兩人步出店里,盧唯芯才抬眼望向門外。所以那個人真是命理師?
真不像。他雖然看著比自己大上好幾歲,應該有三十好幾,但他一件白色帽T和一條休閑褲的穿著,顯得特別年輕,卻怎麼看也不像是算命的;看老板對他特別熱絡親切,似乎對他非常信服?
「唯芯,你有沒有看到我的手機?」老板進門,想到手機又揚聲嚷嚷。
她拉開抽屜,把那支才新辦三個多月的智慧型手機遞出。「在這里。你燒完金紙隨手放在架上,我收起來了。」
「厚,好里加在!」老板接過,雙手鄭重地捧著手機。「我剛剛還在擔心是不是掉在路邊。要是運氣差一點被人撿去,很麻煩的。」他點開手機看了看,收回口袋,然後探究般地看著自家員工。「你做事就是細心。」
盧唯芯笑一下。「不是我細心,是你太粗心。」
「還好還會笑。」老板滿意的表情。真擔心她因為男友的離開而想不開。
她呆了幾秒,反應過來時,也只是笑一下。
「早上忙開工,然後又趕著去銀行,都忘了問你,你外公外婆最近身體怎麼樣?」老板靠在櫃台前,神色認真地問。
「外公還是那樣,但我們還是不希望他吞咽功能退化,所以之前去看他時,舅舅有試著喂他喝稀飯,結果不小心變成吸入性肺炎,我們都被嚇到了,現在還是用鼻喂管喂食。」
「還躺在床上嗎?」他知道她外公中風下半身癱瘓,同住的舅舅一家,大的工作,小的上學,外公起居僅能依賴外婆,但她外婆也上了年紀,白日情況還可以,到了夜里還要照顧一個病人,等于二十四小時的看護,這對一個老人家來說是個沉重的負擔,最後才決定將她外公送醫院的復健病房。
盧唯芯點頭。「舅舅和外婆去看外公時,會幫外公按摩雙腳,我們希望他能自己起來走,但這都要慢慢來。」
老板皺著眉,問︰「生活還過得去嗎?你舅媽還是會跟你拿錢?」
「應該給的。舅舅支付我那麼多年的學費和生活費,每個月給家里錢,本來就是我該做的事。」
「還是跟你拿八千?」
「嗯,我固定給八千。」
「不是小學和國中學費而已?你高中都自己付學費了,跟你計較這個實在很沒理。」她高中就在他這里上班,他對她家中情況就算沒有十分的了解,也知道個七、八分。
她雙親因意外早逝,父親那方的親戚無意願對她施予援手,被她外公外婆帶回,與舅舅舅媽同住;她外公外婆、舅舅舅媽一道負起教養她的責任,她理該感謝這些親人,但她舅媽在她轉入正職後,開口要她每個月拿八千元回家,他真有些難以認同。她在外租屋工作,身邊總要留點錢付房租和吃飯。
孩子孝順是好事,也應該如此,但她舅媽老抱著「我以前養你,你現在就得回報我」的想法來要求她,難免讓他質疑她舅媽的動機。
盧唯芯不以為意地笑一下。「舅媽沒有跟我計較,她的想法很單純,以前她和舅舅賺錢幫我付學費,現在我有能力了,我賺的錢拿回去幫表弟表妹付學費,這很合理。」
「你也要生活,她要考慮你是不是負擔得起啊。」
「可以的,真的。」她笑著說。
她到這里上班以來,薪水從時薪開始,畢業後馬上轉月薪,從一萬九到現在的二萬二,扣除每個月給老家八千元和房租水電大約六千多,她每個月大約還有七、八千元可用。她物欲不高,吃也吃得簡單,省一點用,還可以存個三、四千元。
「可以什麼?我很想多幫你,但你也知道現在書店的生意不好做,我——」
「老板,你對我很好了,你自己有老婆和孩子要養,開店要租金要水電,這些我都知道,而且你給我的薪水很不錯了。」薪資是不高,但她知道同業與她差不多年資的,還有人在領一萬九,更別說她學歷只有高中夜校,她有何資格要求更多?何況老板一家是真的待她好,噓寒問暖;這樣的頭家,可遇不可求。
「你舅舅和舅媽要是不買房,也不必背貸款,你生活會更好一點。」他知道她舅舅和舅媽做土水工程,有工程時,日薪一天可拿兩千五,兩個人一天就有五千的收入,日子可以很好過的。
「我不能有這種想法。我不是舅舅的孩子,他不必得一定要教養我;再說他買房是為了他的家庭,這是他該做的事。」她呵口氣,又說︰「舅舅和舅媽快五十歲了,土水工作並不輕松,他們還能做幾年?也是要存點錢養老用,而且我表弟表妹都還在讀書,什麼都要用到錢,私立學校也真的不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