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華尋夢 第十二章
瞪住圖稿的核桃大眼漸起迷惘,菲菲輕顫著雙肩,緩慢抬起蒼白的小臉,猶然震忡的目光,卻無法從那一張張似曾相識的設計圖移開。
一襲襲設計的細節皆可察覺屬于她的巧思,也許是領口的折度、或者是裙擺伸展的線條結構,每一張圖稿總會有幾處出于她心血的結構……
眼前縱列排開的設計圖,是將她原有的構思經過細密的切割,再縝密地分散,看似不著痕跡地融入額外的贅飾,藉此淡化裁取自他人繆思的證據。
這不是出自她手中的設計圖,卻是一張張將她的心血切割成細碎的片段,形同復制再造的完美贗品,個中技巧堪稱鬼斧神工。
奧薇已經不止一次「過度參考」別人的作品。
當時,安娜是顯露出多麼不屑的神情,如今想來,是多麼的諷刺可笑。
我的書桌放滿了裁片,擺不下設計圖,可以借用你的書桌嗎?
借用了書桌之後,順帶一並借用了她出于信任而隨意擺在桌上的設計圖嗎?
人往往在指責別人所犯下的罪惡之後,轉過身來,卻以勝利者的姿態進行著更為卑劣的惡行……
「無話可說是嗎?」艾索不耐煩的追問刺破了難堪的沉默。
沉思被迫中斷,菲菲恍惚地仰首,茫然淹沒了視野。
是,她確實是慣于沉默的。並非因為懦弱而退縮,而是寧願退到丑陋猙獰的人性之外,遠遠觀望。
其實,善于沉默的人不是蠢亦不笨,往往最能看透一切虛假的矯飾,不願戳破那些虛華與偽善,與其成為眾矢之的,寧願退居一旁,隔岸觀望。
沉默的人往往最是清醒。
解釋得再多又有何用?一個獲獎無數的高材生與一位秋季插班的轉學生,世俗的眼光會選擇相信何者的清白?
答案已昭然若揭。
在充滿鄙夷的眾目之下,呆愣的菲菲只是沉默的輕搖著頭。
當耳邊傳來艾索教授尖銳審判的一刻,她彷佛能夠听見,孤身飛往異鄉追尋夢想的那顆心徹底瓦解的碎裂聲。
心碎,有眾多方式與媒介;夢碎,是最令人負擔不起的痛。
熟悉的古拙旋律回蕩在喧囂未歇的耳畔,踟躕在門外的人影不再猶豫,循著歌聲踏入公寓里。
為了精密仿冒出巴洛克時期的畫作特有的平滑質感,皮耶正在替一幅靜物畫刷上層層凡尼斯油,泯除筆觸的痕跡。他漫不經心的循聲望去,意外瞥見一張落寞的東方臉蛋,嘴邊哼唱的童謠嘎然停止。
「菲菲?今天沒課?」
佇立于玄關的憔悴人兒猶然恍惚,她輕輕扯動苦澀的嘴角,甚是疲倦地囁嚅道︰「沒有。」
「你是來找夏爾的嗎?」察覺可愛小鹿的異狀,皮耶皺眉斂起笑意,停下手邊的事,仔細端詳她哭腫的雙眼,決定按兵不動的試探。
「嗯。」當痛苦得想遠遠逃離的那一刻,她的腦海便浮現那夜雪地的偶遇。
此刻的她,一如那晚靜靜躺在墓園里的金發少年,憂郁而哀傷。
彷佛又是一道無形的連結,再度將他們的心串聯,凝聚成最終的念頭──渴望與他相見。
于是,她像只踽踽獨行的迷途小鹿,來到他慣常出沒的地方,像個失溫已久的冬眠動物,到處尋找陽光的下落。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也不知道這小子最近究竟在忙些什麼,已經好多天沒來這里了。」
「是嗎?我知道了,謝謝你。」菲菲露出被遺棄似的落寞神情,離開之前,她忽然轉身望向緊皺眉頭的皮耶,輕聲央求,「能不能請你告訴我,那首童謠的背後究竟藏著什麼樣的故事?」
經過短暫的相處,她或多或少已明白,皮耶這群人絕非一般拙劣的仿畫者,他們每個人皆有深厚的實力;例如埃里特擅長藝術的流派區隔,亨利的鑒定功夫師出有門……特別是皮耶,看似不起眼的外貌下,蘊藏著令人揣測不出的滿月復才識。
「你為什麼想知道這個?」皮耶頗感興趣地反問。
「因為……夏爾似乎很喜歡這首童謠,可是我翻遍了圖書館,就是查不到關于它的背景資料。」
皮耶了然的笑道︰「你當然查不到,這首童謠是個已經散佚的神話故事,輾轉流傳下來的民歌。」
「那是個什麼樣的故事?」
「進來坐下吧。」皮耶擱下沾滿了凡尼斯油的筆刷,取餅干布拭淨雙手,將佔據了大半公寓的凌亂工作台稍作收拾,騰出一個空間來。
菲菲恍惚的挪動腳步,選擇夏爾慣坐的那個位子,像個渴望求知的學生,絞緊了輕放在腿上的秀氣縴指,凝神聆听。
皮耶雙掌扶撐在桌沿,為了使她從哀傷的情緒抽離,刻意以低沉且略帶神秘的敘述口吻吸引她全副的心神。
「或許你也曾听過,一般印象里的獨角獸是神話里虛構的動物,這個傳說便是由此而來。」
「獨角獸?」菲菲傾著上身,看著皮耶從書架上取下的全開畫冊。
一幅館藏于美國大都會美術館的「受困的獨角獸」于焉攤展。
這幅繡畫里,受囚在花叢竹籬內的獨角獸,高仰側容,顯露出無奈的淡淡悲傷,穿透顱頂的皎白尖角,無聲訴說著一種介于真實與虛幻的朦朧可能。
「是的,這個傳說是由于一只遭天神放逐的獨角獸而來。因為觸怒天神而被流放人間的獨角獸開始墮落放縱,為了得到全然的自由,牠化為美麗的人身,白須成了金幣般的長發,修長的四肢,還有一張不存在于人世的美麗臉龐。」
菲菲若有所思,喃喃地覆誦,「金幣色的長發和一張美麗臉龐……」與夏爾如此神似的形象描述,令她渾身泛起莫名的輕顫。
「化為人身的獨角獸來到了名喚凡沙諾亞的村莊,落後又孤陋寡聞的村人畏懼他異于常人的美貌,開始散布他將會替村莊帶來不幸的荒謬謠言,但是,村莊里的少女們依然不顧老者的警告,瘋狂追逐著化為人身的獨角獸。」
「然後呢?」
「沒有用的,盡避已經化為人身,獨角獸是極度自戀且沒有情愛的,那些少女為了他而變得yin蕩墮落,可是,他永遠不會把對自己的愛分給其他人。」
「這個傳說到後來為什麼會轉變成那首童謠?」她似懂非懂,迷惘地追問。
皮耶露出無奈的苦笑,繼續敘述道︰「預言終于成真,糜爛不知收斂的獨角獸再度觸怒了天神,一場突來的瘟疫幾乎將凡沙諾亞徹底滅絕,所有瘋狂追逐美麗少年的少女們全數染病而死,除了一位盲眼少女。」
「因為她看不到美麗的表象,所以逃過一劫?」
皮耶搖頭否定她的臆測。「不,她之所以能夠存活,是因為她才是真正用心愛著獨角獸的唯一一個人。沒有心的獨角獸無法感受盲眼少女真誠的愛,他以為這是天神的玩笑,要讓貪圖美麗又過度自負的他愛上一個有缺陷的人類,所以他百般抗拒,甚至傷害盲眼少女,直到他的人身術法被天神派遣的天使解除,重新變回一只獨角獸之後,才恍然大悟……」
悲傷的結尾震醒了聆听入迷的菲菲,她激切的追問︰「他悟透了什麼?」
皮耶聳了聳肩,指著圖上的神秘聖獸笑道︰「這正是這個傳說的重點所在,從來沒有人知道這只獨角獸究竟悟透了什麼。天神降罪,獨角獸成了身帶詛咒的惡獸,被人類唾棄,亦無法回歸天界,最後遭驅逐至一座荒蕪的墓園,獨自寂寞的死去,據說是盲眼少女親手將牠埋葬。」
「怎麼會是這樣……」無形的撕裂痛楚自胸口傳來,菲菲幽幽的垂下長睫,難以置信地不斷搖頭,彷佛透過這種消極的抵抗便能改寫一場悲劇。
「傻瓜,我不是說了嗎?民歌的出現往往是反映當時的社會狀況,這首童謠藉由這個傳說隱藏了真實的意涵。獨角獸追逐著自我的美麗倒影,是一種追求崇高理想的藝術象征,無所不能的天神代表著凡人不能與之抗衡的殘酷現實,至于盲眼少女可能是一種孤高境界的化身……菲菲,你還好嗎?」
一陣冰涼滑過臉頰,溫熱的淚水,像一場來不及防範便已倉皇降下的驟雨,她愣愣地伸手抹去臉上的淚痕,目光呆滯。
夢碎時可有聲響?心裂時可有痕跡?窮其一生都在追逐幻影的獨角獸,最終能夠得到他渴望的愛情嗎?
是不是必須心碎過,痛苦過,才能面對這些爾虞我詐的斗爭?
是不是必須將內心最後的美好都徹底摧毀,才能漠然地面對這種荒涼?
那麼,是否夏爾也曾遭受過如同火焚的背叛之苦,所以他才徹底顛覆愛情的價值觀,在雙腳深涉爛泥時,卻又置身事外般冷眼旁觀,盡情嘲諷、玩弄那些追逐泡沫般美麗幻影的膚淺人們?是這樣的嗎?
早在更久之前,他便已經看透了虛實交錯、美丑交融的浮世春夢。
我們都是一頭尋從本能而活的獸,卻在每次受創傷愈來回反復之間,一步步被狹隘的世俗集體價值馴服。
夏爾曾經如是說道。當時,她迷迷糊糊,始終听不明白;現在,她?*???腥淮笪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