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華尋夢 第十章
第四章
香醇的熱飲裝在方形的馬克杯里,縴巧的小手握住杯耳,規律地攪拌。
菲菲微踮起腳尖,輕輕走著。
溫暖的朝陽,透過菱形格窗,將率性地睡于古董躺椅上的深邃臉龐曬亮了,菲菲就這麼捧著熱巧克力,忘神的呆站在那兒看著那道美麗的側影。
密掩的長睫,分隔了湛藍瞳心與塵俗的距離,散發如金穗,披泄過凝雪似的蒼白肌膚,沉睡的夏爾,完全是一幅具神秘色彩的天然藝術品。
「你喜歡夏爾對吧?」臨屆清晨時,工作室里僅剩疲倦熟睡的夏爾,皮耶一反昨夜的瘋癲,嚴肅地質問道。
她先是愣了愣,迷蒙的目光飄忽了一陣之後又沉重的垂落,間接默認。
「你喜歡他什麼?」皮耶認真地追問。「從你們之間的相處看來,你們只是幾次偶遇,對彼此毫不熟悉。你听過關于夏爾的傳聞嗎?」
「听過。」
「但那只是繪聲繪影的表象,你根本不清楚夏爾真正的能耐。」
「……真正的能耐?」
「總是游走在道德禁忌里的野獸,不適合你這樣單純的小動物。」皮耶瞟了一眼熟睡的俊美倦容,神情凝重。「我們這群老家伙從來不過問夏爾的私事,但多少知道他是抱持著什麼樣的心態玩弄那些權貴。崇拜美麗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夏爾是藝術的極致與突破,說真的,我從來沒見過這麼美麗的身體……」
听出皮耶嗓音里的澀意,菲菲驚愕地抬眸,遲疑著該不該問出心中大膽的猜測。「難道你……」
「這麼漂亮的藝術品,有誰不熱愛、不迷戀?有誰舍得放棄對他的渴望?膜拜藝術是不分年紀、性別與階級的。」皮耶迂回承認了她隱諱的猜測。「如果巴黎是一場流動的饗宴,那麼夏爾便是這場饗宴里最璀璨美味的唯一焦點,可是,他的存在對女人而言卻是個悲劇。」
菲菲揪緊了頸上的圍巾,忽然覺得一陣窒息感襲來,在皮耶繼續闡述之前悶悶地說道︰「我知道你想對我說什麼,你覺得我暗戀的只是虛幻的假象,那只是一種會傷害自己的幼稚迷戀,是嗎?」
皮耶錯愕的轉頭看著她。「小家伙……原來你根本不蠢也不笨嘛。」
她默然地搖搖頭,不為外人隨便加諸她身上的標簽多作辯解,只是睜亮了圓眸輕聲問︰「皮耶先生,請你告訴我,怎樣的愛情才不算幼稚?又是怎樣的愛情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成熟?成熟與幼稚,該用什麼標準評斷?憑一顆真心被這個只重視利益的世界污染得多或少,還是能不能立即從一場錯誤的迷戀中徹底清醒?」
皮耶赫然失笑,「看似簡單其實復雜,應該就是指這種情形吧,你早就看清楚了夏爾糟糕的黑暗面,卻還是執意跳進來攪和?當兩個不同世界的人有了短暫交集卻還執意不肯退離,這種無益于己的固執便是幼稚。」
「不,不是這樣的。」菲菲執拗地辯駁。
皮耶並不打算繼續與她爭論,拿過大衣,推門離去之前,忽爾回頭撂下帶著勸誡的警告。「別嘗試靠近一團悲劇,這樣做,非但不能挽救什麼,反而只會加速它的滅亡。」
一陣干咳震醒了恍惚失神的菲菲。捧著熱巧克力的柔荑微微發顫,茫然看著握拳低咳的熟睡側影,她不由自主地快步走向窗畔。
擱下熱巧克力,飛快解開頸上的圍巾,她緊瞅著睡得不甚安穩的俊容,眸光一觸及深鐫的五官,全然遺忘了下一步動作。
象是深陷在一場惡夢中,夏爾的臉色異常蒼白,明明暖氣已經調至最強,他卻象是倒臥在雪地里一般頻頻打顫,緊握著調色刀的右掌緩緩松放,彷佛就此打算放棄了一切。
霍地,一只柔軟的小手握住正要滑下的大掌,替他填補起掌心的空虛,秀氣的縴指穿過每個指縫,緩緩的攏握,直至兩掌密合,再無空隙。
終于,不住顫動的眼皮緩緩睜開,混亂的意識,像從永無止盡的蒼茫大雪里返回現實。
夏爾先是看見窗外照進來的金色光束,朦朧的溫暖里浮現一張靦的笑靨,那純真無邪的含蓄笑容,替他隔離了一再困住意識的那些難堪污穢,一份久違的溫暖悄然攀回心頭。
「早安。」菲菲露齒粲笑,輕聲道。
夏爾眯起氤氳的眸子,待霧影退去,看清了靦的笑顏。鼻端縈繞著她的香氣,若有似無的勾動那晚雪地中的回憶。
彷佛時光回溯,兩人仍置身在那座荒廢的墓園,而她,像只錯闖叢林禁地的小松鼠,天真的仰頭凝視他這只披著美麗人皮的獸。
「你在這里做什麼?」他的意識仍有些迷蒙,分辨不清究竟是身在過去抑或當下,悶郁的胸口始終醞釀著一個難解的問題──她為什麼一直滯留在他心里不走?
「等你。」
她柔軟的語調,一如彌漫在他心口模糊的霧影,總是若有似無,看似無關緊要的幾次偶遇,卻象是傳說中的命中注定,在腦海、在冰天雪地的心上,一次次強行烙下特殊的印記。
頭痛欲裂。夏爾皺著眉頭,輕閉雙眼,試圖抹去倒映在眼瞳里的純真笑靨,可是焦距失去了自主控制,持續捕捉她靦的柔笑。
「老家伙呢?」漸熱的陽光曬醒了他的意識,他環視空蕩無人的小鮑寓,思緒完全返回了現實。
「他們都回家去了。」菲菲凝視著兩人仍交握的掌,唇輕輕往上彎起。
「那你還待在這里做什麼?」夏爾仰頷呻/吟,想抬手遮去刺眼的陽光,抽腕時赫然一愣,垂眸端詳。
那是只骨架縴細的小手,像一團軟綿綿的雲絮,透著芬芳的溫暖,將他害怕張掌只能握住冰冷空虛的恐懼融化。
思緒驀然一頓,夏爾低咒著迅速將手掌抽離那團小巧的溫暖,企圖以佯裝的憤怒武裝起內心禁地遭闖入的慌亂。「你到底留在這里做什麼?!」
菲菲微笑依舊。「等你。因為門鎖壞了,皮耶希望我留下來幫忙守門。」
「門鎖壞了?」他彎唇冷嗤。
外門是壞了沒錯,但里頭裝滿四層電子鎖的防彈夾門幾時壞過?這個滿嘴屁話的老家伙!
「這個……好像有點涼了。」她小心翼翼地捧過馬克杯,象是遞送一份溫柔。
深邃的眼透過濕熱的霧氣,愕然地鎖視著她,他以為早已經停止跳動的胸口瞬間狂躍如奔,消融了那早已凍結,毫無生氣的心。
「你不喜歡熱巧克力嗎?」見他沉默不語,菲菲有些失望的問。
她滿是期待的秀雅眉眼微微彎下,勾勒出悵惘的線條,無端牽動他的心。
突地,一只大掌攔截住正要收回的馬克杯。菲菲愣忡地揚睫,看見夏爾寒著臉低首輕啜一口,淡色長眉緊蹙,立刻將杯子塞回她的手中。
「我討厭甜食。」他神色復雜的別開臉,刻意眺望窗外的風景,借以忽略身側那張重新漾開笑靨的秀顏。
菲菲恢復雀躍的活力,雙手緊捧著留有他指印的馬克杯,抿了抿粉唇,小心翼翼地輕喚,「那個,夏爾……」
「什麼?」他皺眉故作不悅,一顆心卻因為她的輕喚而擺蕩。
「往後……我可以常來這里嗎?」
收回飄往對街的放空視線,夏爾偏身斜睨著她,「你有什麼理由再來這里?來這里又能如何?如果你以為可以藉機接近我,大可不必浪費這種時間……」
「我願意。」她突來的柔軟傾訴,震住神態嘲蔑的俊顏,晨曦中,兩雙無聲凝視的眼楮漸漸蒙朧。
夏爾扯開干澀的喉嚨,「你又想鬼扯什麼……」
「那天,你在墓園里問我要不要陪你玩一個游戲。我願意。」她核桃般的幽黑大眼,和那夜在雪地里一樣清澈,不顧他的意願,執意照亮禁錮他的那片黑暗。
他甚覺荒謬地瞪著她好半晌後,神色陰鷙地回應,「我設下的游戲,你玩不起。」
「條件、規矩甚至是代價,我都願意接受!」菲菲慌亂補充道。
夏爾揚起美麗卻冰冷的微笑,貼近她耳畔,呵出拂動敏感情緒的熱息,壓低嗓音沙啞地輕語,「我的愛情很昂貴,你負擔不起。」
他游走在世俗界線的游戲規則是建構在「性」之上,每個女人都想擁有他的愛,于是用錢、用名、用利、用盡一切方法參與他的游戲。以的歡愉交換彼此想要的利益,各取所需,不正是這個金錢世界唯一的準則?
菲菲下意識捂住發燙的耳朵,橫望他尚未退離的側容,忽爾搖搖頭落寞地回道︰「不,我不要你的愛情。」
「那你想要什麼?」他嘲弄地問。
「我什麼都不想要,我只想幫你把遺失的東西找回來。」
「我遺失了什麼?」如今的他擁有一切,還有什麼遺失的東西?
在那蓄滿怒意的藍眸下,菲菲轉身面向他,緩緩探出纏著紗布的手,撫上他的胸膛,剎那間,他胸中溫熱的躍動開始失去規律的節奏。
那微不足道的一只小手,此時此刻居然主宰著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