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吻(上) 第十五章
第七章
三年後——
墨爾本機場(MelbourneAirport)的咖啡廳里,原木桌面上放著一台筆電,螢幕停在「coffeeLife」部落格網頁上,任憑生呷一口咖啡,繼續鍵入文字。
如今,墨爾本是整個澳洲的咖啡首都,與巴黎、維也納、西雅圖、哈瓦那這些咖啡重鎮齊名。咖啡在墨爾本蓬勃發展,若在此地經營咖啡館,購買專業機器還能得到廠商完整的技術支持。
墨爾本人見面的第一句問候語,不是「你吃飽了嗎?」,而是「Doyouwantacupofcoffee?」,足見咖啡在當地人心中的地位。他們大多有自己認定的咖啡師,寧可在小店外排隊等候,也要——
手指停頓,游標閃爍,任憑生離開部落格頁面,打開銷售趨勢圖,檢視月營業額,接著看看手表,差不多該登機了。
離開台灣三年,任憑生沒拿到文憑,倒是帶回大量的咖啡知識,還談妥一家咖啡豆的代理權。
這三年,他沒和家里聯系,對台灣漠不關心,也沒和生母相認,往後只有自己。
合上電腦前,他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想了想,點開Google,KEY入一行字︰畫家江智英。
按下搜尋——
「要不要賭?三年後我會是人盡皆知的大畫家……如果沒有,名字讓你倒過來念。」
「……要是我成了大畫家,我要你下一整條水彩,而且還是黑色的,因為你有眼無珠。」
他還記得她說這些話時的表情,目光爍亮,憤怒小臉燃著旺盛斗志。
任憑生逐條檢視同名同姓江智英的相關資訊,沒有一位是畫家江智英。
「吞下整條水彩嗎?嘖,真遺憾。」他莞爾一笑,關機,收筆電,登機去。九個小時後,抵達台灣已是清晨,任憑生拖著行李走出機場,有人朝他奔來——
「兄弟?兄弟!」譚仕振搶走行李,拽著他往前走。
「你來干麼?我沒要你接機。」
「好兄弟回台能不接嗎?」譚仕振將行李拎上後車廂。
「獻什麼殷勤?」任憑生死性不改,一樣沒好臉色。打開車門,正要坐進去,譚仕振攔住他——
「等一下。」推上車門,他雙手合十,忽然「咚」地跪下去。
「搞什麼?」
「雖然我們處得不好,但是,我還是覺得有背叛你的感覺。你也知道我是很講義氣的,所以這件事算我對不起你。」
看譚仕振跪在面前,任憑生雙手插入口袋,好整以暇地覷著他。「所以,現在是想跟我懺悔什麼?房子出狀況?還是挪用『coffeeLife』的帳款?」
「什麼?挪用帳款?喂,我在你心中是這種人嗎?」不跪了,他憤怒起身。「不然憑你這種貨色,還有什麼事能背叛我?」
駒,氣死。看著任憑生,譚仕振想到他多災多難的人生,想到他被生母遺棄,想到他在澳洲差點喪命,想到那些任憑生吃過的苦頭,而他卻——
算了,譚仕振又慢慢跪下去,低頭說︰「因為,我正在跟你爸打官司,也就是說,我在告你爸。」
沈寂三秒。
「喔。」
喔?這麼淡定?到底有沒有听懂?「唉,你不知道嗎?就是一年前『浩瀚新城』的工安事故,你爸的公司因為趕工,草率作業,害工人鄭友信獨自施作消防管線安裝時,從臨時搭設的木合梯上失足墜地,顱內出血喪命,留下太太還有三個小孩,好可憐啊。可是你爸的公司卻把責任都推給工人,連勞檢處的人都被收買。鄭太太打官司需要賠償金,可是我們業界沒人敢接她的CASE,我看不下去,就答應幫忙了。不過,這事鬧大了,對你爸的公司有影響,我想,基于道義,還是要先告知你,讓你有心理準備——」
「走吧。」任憑生拉開車門,坐入車內。
就這樣?也太淡定了吧?譚仕振繞過車子,坐入駕駛座,發動汽車。
「你不氣嗎?」
「干麼氣?想太多了,你又不會贏。」
「什麼?雖然第一次開庭不順利,但那是因為你爸公司的資料保密做得太厲害了,連我媽都沒辦法拿到手。不過我有信心,我可以找到證人。」
譚仕振太不了解他爸了。「你輸定了,一個剛出社會的菜鳥律師,哪來的自信
接這種案子?我爸的公司養著很厲害的法務人員,以他的人脈,官司告不告得贏還是次要,重點是和他作對。你的前途完了。」
譚仕振沒反駁,將車子駛上高速公路。
任憑生打量他。「怎麼?被我猜對了?你寄給我的e-mail上面不是說,計劃開間事務所?現在呢?不順利?『一次結緣,終身服務』,這麼響當當的口號,還招不到生意?」
「本來事務所這個月就要開張了,可是房東忽然改變主意,所以沒開成。但是你覺得這跟你爸有關嗎?至于嗎?對一個小律師耍這種手段?」
「為了你的光明前程,快放棄那個案子,不要跟我爸作對。對了,最好還寫封道歉信,或許他會原諒你。」
「什麼?說得可輕松,那冤死的勞工怎麼辦?你家有錢,賠個一、兩千萬沒差,但是人家母子三人每個月只有七千塊生活費啊。勞工為了賺錢,拼死拼活,雇主沒良心,草菅人命。怎麼?窮人的命就這麼不值錢?要我放棄?那世界還有公道嗎?光明前途?我呸。我放棄我就不是人。」
「干麼這麼激動?」任憑生望著窗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們是跟你無關的人。」
「喂,我終于知道你這麼冷血是遺傳自誰,我們沒辦法溝通,思想水平不同。」
「是,我不只冷血,心也是黑的,可能喝太多黑咖啡了。」
「嘖嘖嘖,婊起自己倒不手軟啊。喂,你要我放棄,該不會是因為你以後要繼承你爸的事業吧?」
「跟那無關。我說啊,你就是吃飽太撐了,把自己管好就行了,蹚什麼渾水。」
「就是啊,我干麼咧——」譚仕振大聲感嘆。「可是我心寒啊,世界上就是有這麼多冷漠自私的人,是非不分,現在的社會治安敗壞,充斥著不公不義的事,可悲可嘆啊,這樣的人竟然就坐在我身邊,我傷心啊。」
看譚仕振多愁善感,情緒起伏劇烈,任憑生才覺得不可思議。討論一個沒關系的人,需要這麼激情嗎?
「我看啊,如果生在古代,我會是楊朱,你八成是司馬遷。」
「嗄?」閣下何出此言?
「譚大律師不讀書嗎?楊朱拔一毛以利天下也不干,至于你,你是死有輕于鴻毛,重于泰山,願為天下慷慨赴義。我獨善其身行走江湖,所以就不要企圖改變我了,大家觀念不同。」
「哦?哈,貼切!」譚仕振豎起拇指。「沒錯,所以丑話講在前面啊,雖然你不支持我,但哥我是豁出去了,就算得罪你爸,搞砸前途,我拼了也會告到底。」
「結果官司還是輸了,賠上前途,賠上事業,這樣也值得?」
「不值得,但是——」瞟他一眼。「我爽。」
是嗎?看譚仕振眸中燃著熱情,說得鏗鏘有力,任憑生又想起她了。
他們同樣都有一股傻勁,奇怪,明明不認同他們的作為,明明覺得他們又傻又蠢,可為什麼會暗暗好奇他們哪來的沖勁?人生無聊,終歸一死,為什麼他們還能這樣憧憬未來,滿腔熱血?
譚仕振繼續說︰「告訴你,不是只有你爸的官司,我還接了黑心食品公司的求償案,都是別人不敢接的,哈哈哈。」
哼,不知死活。「大概是因為不用負擔房租吧,膽子才這麼大喔。」
「可能真的是這樣。喂,很妙吧?你這麼黑心,房子讓我這麼好的人住大概是你對這世界唯一的貢獻,所以你要好好供養我,會有福報的——」車子駛入山徑,來到任家豪宅前,突然有人從門內沖出來——
「干!」譚仕振緊急煞車。「撞到了嗎?」
他和任憑生下車察看,兩人怔住。
春日早晨,陽光爍亮,幾只白蝶在飛舞,空氣中彌漫著花草香。在車前,卻突兀地坐著個……人?還是……鬼?
那只鬼表情詭異,有一頭刺蜻亂發,面無血色,一雙凹陷的血紅眼瞪視著他們,接著,這只鬼朝他們笑了,露出黃齒,笑容陰森森。
這一笑,襯著扭曲怪異的表情,教晴日也瞬間沈郁下來。
「他是誰?」譚仕振小聲問向任憑生。
任憑生搖搖頭。不認識。
這時,有個婦人追出來——
「二少爺?二少爺?」張媽拉起地上的「鬼」。「沒事吧?快進去,不然夫人要生氣了——」看到任憑生,她怔住。「大少爺?」
譚仕振看向任憑生。「他是?」
任憑生臉色暗下,終于認出對方。「我弟。」
三年不見,俊朗少年變成這副怪樣。
任杰明甩開張媽,撲向任憑生。
「哥!」揪住他領子,任杰明大笑,眼色渙散,身上有股怪味,像燃燒塑膠時的氣味。
畢竟經歷過的風浪多,學會一身淡定功夫。任憑生淡然回應。
「好久不見。」譚仕振看著這怪物,又看向任憑生。他也聞到了吧?他知道嗎?這怪物身上的氣味是毒品。
任杰明對張媽說︰「拿酒到我房里,我不出去了。哥,我們喝個痛快。」
張媽為難。「可是夫人不讓你喝酒,一大早開喝很傷胃,不如我給你們沏壺好茶——」忽然,一陣黑影籠罩,任杰明伸手就朝張媽掮過去。
譚仕振驚呼,任憑生手快,截住弟弟的手,救了張媽。
「咱進去聊。」他拉杰明進屋。
譚律師告辭,抱著疑問離去。
在任杰明房里,兄弟倆聊起三年間的變化。
雖然現在是大白天,但房間里像一座森冷洞穴。
落地窗緊閉,窗簾拉上,陰陰暗暗,空調開得極大,冷颼颼,陰涼涼,有股潮濕味。
任憑生問弟弟。「所以你沒去爸的公司上班了?」
「嘖,家里還缺我賺錢嗎?哥,爸的資產你算過嗎?」靠著床沿,杰明坐在地上,身體晃來晃去,一刻也靜不下來。手上烈酒一口一口吞,像在喝開水。
「估計爸要是死了,咱兄弟平分他的財產,單一人就能分到三億。三億呀!」他大笑,一拍手。「花錢都沒時間了,還上班個屁。」
三年,就能讓模範生變敗家子。「不上班,你媽同意?」
「她能怎麼辦?我有苦衷,沒辦法上班啊。」杰明聲音低下去了。「有人在跟蹤我,我到哪里,就追到哪里,我要是去爸的公司上班,那里就不得安寧,連警衛都擋不住。」
「誰跟蹤你?」
「那個人你也認識。」杰明靠過來,搭著哥的肩膀,瞪著他,噴著酒氣說︰「江智英。」
「江智英?」
「唔——」他退回去,灌烈酒,氣憤地數落起江智英的種種惡劣行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