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是誰埋了你 第一章
第一章
盤旋而上的烏木樓梯安靜佇立,散發出暗沉細膩的光芒。
繡有折枝暗花的艷紅地毯一節一節地鋪陳下去,最終凹陷在男人寬厚碩大的腳底。套著駝皮短靴的大腳穩而快地拾階而上,濺上點點污泥的鞋底悄無聲息地陷在厚軟的毯子里,緊接著又有幾只穿著同款黑鞋的腳出現,略顯慌亂地趕上。
垂首恭候在樓梯旁的奴僕立刻側身閃進堂內,他打了個手勢,其余幾人忙不疊地垂首立好,瞬間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來,因為雄爺回來了!
幾乎是在同時,英偉如山、冷眉星目的男人已經大步邁入。
在他踏過門坎的瞬間,奴僕們便安靜地迎上,用最輕、最快的動作,在男人快步穿過雲廳的這段時間里,將他身上所有的墜飾全部取下。拐入內間後,另一批訓練有素的僕人湊上前幫他寬衣,每人一件,月兌完立刻捧走,沒有絲毫停頓。
最後幫他月兌中衣的是個有些眼生的婢子。男性滾燙灼人的體溫燙得她心慌不已,指尖抖個不停,最後一顆鈕扣解了幾下都沒解開。
闔著眼的男人眉心一擰。
始終隨侍在旁的管事宋喻立刻上前,以目光止住了那婢子的動作,接著利落地解開那顆鈕扣,動作熟練地將男人的最後一件衣裳月兌掉,然後轉手交給那已經嚇得臉色慘白的婢子,無聲地擺了擺手。
她抱緊了衣裳,手腳發軟地打算退下。
「等等。」男人沉聲開口。
「雄爺,您有什麼吩咐?」宋喻頂著滿頭冷汗明知故問。
「她不是府里的人。」
那已經停下來的婢子感覺到男人銳利的視線射來,頓時嚇得要哭。
「呵呵呵,雄爺真是好眼力。」宋喻打哈哈。
「少說廢話。」
宋喻立刻乖乖如實相告,「她叫韻晴,是老夫人特意遣人送來伺候您的。」
這些年,遠在安津,求孫心切的顧老夫人已經不曉得送來了多少個女人,千金小姐送畫像、卑微的婢子便直接把人送來,從一開始的強塞硬給到現在的喬裝改扮,真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而且送過來的女人全是貌若天仙、姿容傾城,可顧勝就是一個都看不上。
「轟出去。」
果然又是這句話,宋喻抹了抹額頭上的汗,哀求道︰「雄爺,求您賞奴才個活路吧,老夫人說若是再把人送回去,就剝了奴才的皮……」顧勝的暴戾脾氣可是完完全全地遺傳自他娘親,老夫人拿他沒轍,所以每一次都把氣撒在奴僕的身上,簡直讓人欲哭無淚。
「我現在就可以剝了你的皮!」
平鋪直敘的語氣卻還是令宋喻不寒而栗,立刻對旁邊的人吩咐︰「快,把人帶下去。」
壯軀半luo的顧勝大步走到榻上坐下,大掌一抬,茶杯已經奉入掌心。片片舒展的茶葉已經沉入杯底,完全冷下的茶溫令其變得又苦又澀,可男人卻是渾不在意地一飲而盡。因為天性體熱喜歡出汗,所以他喜歡月兌到半luo,也喜歡喝冷茶。
遞走茶杯,顧勝又問︰「老太太還說什麼了?」
「老夫人還留了話,說不管是本人還是畫像,她已經將全安津的適齡女子都讓您過了遍眼,如果這一次的您還是看不上,那就在壺兒鎮挑一個,無論如何先把親成了,如若不然她就把……」稍作停頓,緊接著又立刻說︰「就把顏家五小姐給您送來。」
顧勝濃眉微斂,「那是誰?」
「顏玉爾,安津城中出了名的病西施。」
他的眸底劃過一縷暗光,難得耐著性子多說了一句︰「具體說說。」
「駱江顏家本是個名門望族,已有將近百年的歷史,可自打這位五小姐出生之後就屢屢受挫,最終因為攤上了官司而元氣大傷,再也不復昔年風光了。」宋喻迅速地抬眼掃了下顧勝的臉色,復而垂眼,「而顏五小姐又體弱多病,所以大家都說她是……」
顧勝若有所思地搶白,「是個煞星。」他想起來了,當年自己尚未離家的時候,這位顏小姐就已經聲名狼藉。
宋喻點頭,「是,所以顏小姐年滿十七還未出閣。」
對安津的男人提到顏玉爾,就像和小女圭女圭提虎姑婆一樣,所以有很多娘親在面對不肯按照父母安排娶妻的兒子時,最常說的就是「你現在不娶,以後好的被挑沒了,就只能娶顏五小姐了」這麼一句,眾口鑠金,顏玉爾就這樣被妖魔化了。
所以顧老夫人的這句話實際上是句威脅,可對于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來說,所有的威脅都等同于放屁。
「很好。」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可宋喻還是機敏地察覺到了不尋常,「雄爺,您該不會是想要……」雖然這個揣測很大膽,但依照自家主子那什麼事都愛和別人對著干的乖戾性子,這種事他絕對干得出來。
顧勝聞言不由得看了宋喻一眼,不愧是自小侍奉左右的隨從,竟是一下子就模準了他的心思,「你覺得不可以?」
「不不不,奴才不敢。」猜測被證實,宋喻不由得驚得雙膝發軟,「不過雄爺,旁人可都忌諱著……」
顧勝勾了勾兩指,便有奴僕見狀捧了金盆上前,將寬厚有力的大掌浸入水中,心不在焉地搓了幾下,「旁人忌諱的事,爺偏偏不忌諱。」
嘩啦一聲撈出大手,接過僕人遞上前的汗巾抹了幾下,旋即攥著汗巾拔身而起,踱了幾步之後問︰「籌備一個婚禮需要多久?」
宋喻還未從震驚中抽身,磕磕巴巴地道︰「一般來講大概需要……」
「直接告訴我時間。」黑眸中頓時迸出不耐。
宋喻差點立正,「一個月!」
合庚帖、換八字,再加上走三媒、下六聘,照理說一個月是遠遠不夠的。因為深知顧勝那完全和耐心二字絕緣的性格,所以為免被罵,宋喻刻意把時間縮短。不過饒是如此,顧勝還是眉目半斂,眼中不耐更濃,「五天。」
宋喻對這個主子沒輒了。
顧勝大手一拋,掌中的汗巾精準地落入金盆,濺了端盆的僕人滿臉水珠,「五天之後,我要迎娶顏玉爾過門。」
不都希望他娶妻嗎?好,他就娶一個給他們瞧瞧!
◎◎◎
顧勝,人稱雄爺,經營著以壺兒鎮為中心,方圓千里之內最大的藥膳店長生殿。
年少時家人之所以稱他為阿雄,是取了熊字的諧音,一方面是因為他執意要養一頭熊羆作寵物,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那暴烈如熊的急性子。如今全鎮的人都知道,這位雄爺財大氣粗、性情乖戾,在商場上雷厲風行、手腕狠厲,不圓滑、不狡詐,甚至有些我行我素,他做生意完全看心情,可以賺錢賺到手軟,也可以敗家敗到肉痛。
不過身為一個商人,顧勝確實有著自己獨到的眼光與縝密的方法,否則也不會在這樣任性的方式之下,還能將長生殿經營得風生水起,並且讓自己成為炙手可熱的商業巨擘,就連居住在上京、安津這樣繁榮城市里的百姓們,也都听說過他的名諱。
能攀上這門親事,對于顏家來講簡直是天大的好事,且不說顧勝,就說他的本家顧府,在安津也是數一數二的高門大戶。
只不過……
「現在就要把人帶走?」剛來提親就要把人接走?這也太著急了吧。
被顧勝派來求親的男人拍拍手,頓時有彪形大漢抬著箱子魚貫而入,一箱又一箱,幾乎快把顏家的大廳擠滿。
待得全部搬完之後,那男人打開了其中一箱,幾乎要溢出來的金銀珠寶差點閃瞎顏家夫婦的眼楮。就算是在顏家的鼎盛時期,這個數目對顏家夫婦而言也是非常可觀了。
「這是聘禮。雄爺說了,若是今日能把人接走,那麼嫁妝分文不收。」
能把命中帶煞、嫁不出去的女兒處理掉,並且還一分嫁妝都不用掏,竟有這種好事,接走、接走、快接走!
半個時辰後,匆匆換上喜服的顏玉爾便坐上了掛著紅帷的馬車。
天地間一片灰暗,堆積在官道盡頭的厚厚雲層中,不時有龍形閃電劈過,預示著大雨即將來臨。
響雷接連劈下,嚇得車中的顏玉爾心跳一陣緊過一陣。她蜷縮在寬敞馬車的角落,感覺有只無形的手攥住她敏感脆弱的心髒,窒息感斷斷續續地來襲,淌滿淚水的小臉因為那越加強烈的窒息感而變得越發蒼白。
顏玉爾揪緊了領口,另一只手朝懷中模去,藥,她的藥……
模索了一陣後,卻什麼都沒有找到,她立即慌了起來,心跳更快。
「我……」虛弱的聲音立即被外面的悶雷聲遮過。
陰風漸起,輕雷陣陣,天際的烏雲以可見的速度朝他們蔓延過來。
「看樣子是要下雨了。」騎在最前面的男人看了眼天色,拔高了嗓音,「動作快些!」
因為風聲太大,連他的聲音都很快被吹散,所以更沒人听到車中的那一聲輕響,咚,一只素白的縴手忽然拍在車壁上,顏玉爾無聲又急促地喘息著,微張的紅唇完全失去了血色。她費力地用手扯住窗簾,指骨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可不管她如何使力,都沒辦法將那單薄的簾子扯下來,「救……救……」
這時,又是一個響雷劈下,轟的一聲巨響,昏黃的天空驟然一亮。顏玉爾的心跳猛地停住,痛苦地瞪大了雙眼。片刻之後,那緊攥著車簾的玉手終于是無力地滑落,她逐漸失去了神采的眸子緩緩地、緩緩地闔上,心跳也慢慢地靜止下來。
這時,大雨猝不及防地傾盆而下,聚攏而來的烏雲在空中盤成漩渦狀,電網似的閃電隱隱可見,狂風卷著雨幕游走在天地之間,彷佛能將陰雲與積雨攪弄在一起,使得天地難分,滿目混沌。明明正值晌午,可這時的天色卻像是沒有絲毫月光的濃稠黑夜,閃電不時劃過,將在官道上艱難行進的車隊映得隱隱現現,平添了幾分陰森之感。
這時,忽然有一道閃電蜿蜒而下,直直劈向車頂。車簾瞬間被掀起,在狂風中簌簌抖動。同一瞬間,車前的高健駿馬倏地受驚,高揚了前蹄尖利地嘶鳴了起來。
紛紛上前制伏驚馬的男人們並未發覺身後的紅帷馬車就像是飄蕩在洪流之上的孤燈,驟然亮起,又在下一刻倏地覆滅。高高揚起的車簾也簾幕般垂下,可就在紅簾即將遮過少女尸身的時候,已經斷氣的顏玉爾忽然睜開了眼楮,霎時間彷佛一切都陷入了死寂,風雨驟停、狂風暫歇。
唯有馬車里不知何時出現的細小扁圈在起起伏伏,美麗的光圈在她的周身輕繞,最終化作點點晶光落入眼底,點亮了她無神空洞的眼眸。
「哈……」顏玉爾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片刻後又徐徐地闔上眼。
下一瞬,車簾飄然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