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房妻 第十四章 君臣互玩攻心計
「恕微臣萬萬不能從命!」
長揖,額頭貼在地板上,璟然不慌不亂,藏在衣袖下的臉孔甚至帶起微微笑意,因為他知道今日自己會大獲全勝,讓皇上依從自己的心意行事。
然而御書房里的氣氛凝重,皇上板著一張臉,定定看著伏在地上的璟然,隨侍太監快步走到門邊揮退站在兩側的侍衛,侍衛們往外退開幾步後站定,太監這才退出門外並關上門。
站立在旁的鎮北王申晉融額間布滿冷汗,臉色鐵青,視線不敢離開兒子,他不明白,璟然一去兩個月,回到京城竟搞出這等動靜,他以為替皇上辦成幾件差事就驕傲自滿,連皇上的臉面都可以掃了嗎?
蠢!當年父親替大趙保住半壁江山,也不敢這般自驕自滿,不敢和皇上對著干,忠言直諫是一回事,搨皇上耳光又是另外一回事,聰敏穎慧的他怎麼可能分不清楚?
申晉融身側有一張椅子,是皇上賜座給老鎮北王申老太爺的。
常年打仗,他身上落下大大小小的傷,年輕時還不覺得如何,年紀大了這才一一出現毛病,他站不久、跪不了,一雙腿雖然還不算廢,卻也好不到哪兒去,因此每回進宮皇上定會賜座給他。
看著跪在地上的孫子,申老太爺臉上有藏也藏不了的驕傲。
他雖然希望孫子顧全大局不要駁了皇上的面子,但卻也不得不大贊孫子的聰明睿智和膽識過人。他沒想到孫子竟敢當面拒絕皇上的賜婚,這可是他爹娘千辛萬苦求來的大喜事吶,他這副模樣不但掃了皇上的臉,也掃了他爹娘的顏面,日後恐怕里外難做人吶。
視線轉向兒子,發現兒子的局促不安,他忍不住微微搖頭,兒子的心機城府確實遠遠不如孫子,當年自己卸下職位,待在家里教養孫子,這件事還真是做對了。
「想來,朕的公主還配不上你吶,怎地,看上哪家千金?說說,朕替你們賜婚!」
「傳言賜婚」這件事原本就是用來釣申璟然的伎倆,沒想到申璟然卻先來說不能從命,就算這事是假,自己的龍顏也拉不下來,他的寶貝公主是有哪里不好,要這樣讓人駁顏面?!
賜婚兩字從皇上牙縫間迸出來,帶著一股凜然的寒意,如果璟然抬頭,將會看見皇上眼底射出的殺意,這會兒要是璟然和哪家有仇,直接把人家千金的閨名報上去,報仇定能順心遂意。
不過……這一切都是假的!璟然清楚得很。
那不過是皇上想哄他——朕如此看重你,你居然還托大不依?
皇上正擺著一道局要讓他走,如果他能說得動皇上「回心轉意」並且不懲罰他,便能對大家證明皇上對他的重視遠遠不是一般人所能及得上的,皇上要的就是往後他得加倍賣命為他辦事。
但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辦差立功無賞更不能賞的原因是此功太陰私,不能言明,他賣命掙得的就只能是幾句沒啥用的「看重」。
他能夠理解皇上的矛盾,皇上既想用他,又怕鎮北王府坐大,所以不給他升官,不為他封爵,然後攪爛他的名聲。認真想想,皇上對大哥不也如此,若以大哥立下的功勞論較,大哥不該只是五品小將。
只是一年、兩年尚可,長年下來,對他和大哥未免有些不公平。
為人作嫁那麼多年,他是該收手了。
「皇上誤會了。」
「誤會?你的意思是朕的耳朵不中用,你沒有求朕收回賜婚旨意?」
「臣是求皇上收回旨意,但原因不是皇上想的那樣,而是事關……」他抬起頭,瞄了父親一眼,一臉欲言又止的。
這對君臣默契十足,見璟然在申晉融身上飄過一眼,卻沒將眼神繼續往老鎮北王身上延伸過去,便能理解他想說的是什麼事。
皇上目光轉向申晉融,「申愛卿,你先退下。」
申晉融心知長期以來兒子一直在替皇上辦些能做不能說的事,皇上既然不欲讓自己知道,他本該回避。
他很清楚自己的才智不如兒子和父親,能力也平庸,但也就是因為這樣,皇上才容得他承爵位,不過他處事待人極為圓滑,眼色相當好,雖不營黨結派,但與群臣百官交好,便是太子也得敬他幾分,所以他自覺還是有幾分本事能夠替兒子謀前程。
申晉融退下之後,皇上又是一雙冷眼對上璟然,大有一副「你講不出好說詞,就提頭來見」的態勢。
璟然不怕皇上的怒氣,他只知道在面對一個好戲子時,自己能做的就是比對方更入戲。
再度一個長揖,額頭直抵冰涼的白玉石地板,他沒有被皇上的肅然嚇到,再抬起頭時臉上帶著盎然笑意。
「恭喜皇上、賀喜皇上,微臣已經找到寶藏的所在。」
「什麼?!」皇上擊桌而立,臉上又驚又喜,表情變化之快讓人咋舌。他不敢置信地望向璟然,手往前激動地指向璟然急急道︰「你說什麼?!再講一次!」
「臣已經找到寶藏了,只是……」話說一半,這種吊人胃口的把戲璟然使得爐火純青。
「只是什麼?」
「微臣只花幾天便解開藏寶圖之謎,只不過這一路上危機重重。」
「好,你站起來慢慢說,把過程從頭到尾說清楚。」
皇上曾經派許多人去尋訪寶藏,不但沒有結果,還死傷無數,這回他根本不敢在申璟然身上抱存希望,沒想到他居然辦成了!
「是,回稟皇上,三個月前我查出舞毒娘子接近我和寶藏有點關系,于是我便殺死舞毒娘子,找一名容貌極其相似的女子假扮她,想釣出她身後的大魚,果然挖掘出一個令人意外的事實。」
「什麼事實?」
「原來宮里有人也想要這筆寶藏,他在三個月前事先找上舞毒娘子,要她將我擄走問出寶藏的下落,之後再和假的姜媛聯系,于是我們將計就計的配合著演戲,花了些時間把那位圖謀寶藏之人釣出來。」
「是誰?」
璟然不回答,卻從袖里抽出一封信交給皇上。
皇上打開信封,只瞧一眼便恨恨將信揉成團,往火爐里丟去,紙團一下子燃起,冒出幾縷黑煙。
璟然靜靜等著皇上的反應,他信里面寫的是小太監李鐸,他是賢惠妃的人,而賢貴妃是涂伯障的女兒,依皇上的疑心病,牽絲攀藤,早晚會查到涂伯障頭上。
而為什麼他不直接寫涂伯障?說過了,皇上疑心病重,他真的寫下涂伯障或賢貴妃,說不定皇上會懷疑他在替皇後鏟除對手。
「啟稟皇上,和那女子接頭的是李鐸,口風極嚴,我讓她探探李鐸背後的主子是誰,但他個性謹慎,不多久便換人接頭,微臣深怕風聲走漏,便先按兵不動。」
「好,想吞下寶藏,也得有那個命享。」皇上眼中閃過凌厲殺意。
「那日出宮,我跟舞毒娘子……」
接下來的故事編造的成分佔八成,他從和假姜媛韓希帆離開京城講起,說希帆聰明睿智、家教不凡,兩年前他無意中救她一命,她立誓以此生來報答他的恩惠。
是她找出藏在《大遼史記》里的藏寶圖,是她把破碎的圖片拼湊而成,是她與他胼手胝足,在蠻荒的山區里到處尋找寶藏。
山里有蠻族、有擅長蠱毒的高手、有天險、有瘴癘、有野獸,當時他帶了一百七十余名手下,到最後逃出來的只有他和希帆兩人。
然而他身中奇毒,目不能視、口不能說、耳不能聞,若非希帆運用智慧,沉著冷靜的助他躲開無數次的危險,恐怕他無法活著回來見皇上。
「是誰解開你身上的奇毒?」
「是微臣的二哥申瑀然。二哥無心世子之位,早在多年前離家出走,他不願意留在府里成為微臣的阻礙,為此璟然心存罪惡。多年來,我到處尋訪二哥下落,終算誠心動天,讓微臣查出二哥以金神醫的名號到處濟世救人,于是派人暗中保護二哥,恰也因為如此,救下自己一命。」
「韓希帆呢?現在何處?」若璟然所言為真,他倒真想見見這個奇女子。
「她將我交給二哥,報答過救命之恩之後便音訊全無。」璟然嘆息,「臣蒙皇上賜婚,將掌上明珠交到微臣手里,臣只有感激涕零的分兒,哪有推拒之理?只是即便二度前往寶穴,希帆已經為微臣畫下詳盡的地圖,但臣依然沒有十足把握再次入寶山能夠全身而退。
「皇上的賜婚美意原是鎮北王府求也求不來的喜事,只是尋寶一路艱險萬分,當中變數太多,倘若臣有個萬一……、水華公主是個溫柔善良的女子,不該為微臣耽誤終生。」
這是很好的說詞,再也找不到其它更好的了。
于是皇上被「說動」了,是啊,天底下哪個父母親願意女兒未出嫁便守上望門寡,璟然的考慮有其必要。
「好,非常好!」皇上滿臉含笑,轉頭望向申老太爺,說道︰「愛卿,你有個好孫子啊。」
「申家的子子孫孫願為皇上盡忠。」申老太爺起身,朝皇上深深一揖。
「朕明白鎮北王府的忠心耿耿,行,辦好這件差事之後,朕再下旨將公主許配與你。」
「謝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祖孫倆一起磕頭謝恩。
「別謝朕,這是你辛苦的功勞。說吧,需要多少人、盡避開口,等你將寶藏尋回立下大功勞,朕便準了鎮北王的世子請封。」
這回他把皇上的毛給模得順透了,才令皇上開金口準了世子請封,否則他這個沒名沒分的紈褲子弟,不曉得還要當多久的混世魔王。
只是現在的他不稀罕、不在乎了,皇上想給,他還不樂意受呢。
「謝皇上恩賞!」
「這是你該得的。」
「啟稟皇上,此行人手宜精、不宜多,人太多反而容易打草驚蛇,引起各方注意,臣打算到各個軍營里挑選身手矯健,對蠻族、森林戰有經驗之人。」
「行。」皇上允下。
接下來璟然呈上尋寶圖,在圖紙上指指點點,把自己的計劃一一稟告皇上。
回程時申家祖孫倆同乘一車,閉目休憩的申老太爺突然張開眼楮,爍厲目光投向璟然。
璟然回望祖父,心知此事騙得了父親卻欺不來祖父。
申老太爺問,,「你打算把安插在軍營里的自己人全拔出來?」
「是。」
「你想歇手了?」
「是。」
「為什麼?」
「祖父不覺得皇上屢屢試探孫子,他對孫子早就心存忌諱。」
這點他同意,璟然從小早慧,和幾個皇子一起玩耍,明明年紀最小,卻總是耍得皇子們團團轉、處處听他號令,這在尋常人家里不算什麼,但在帝王家是禁忌。
申家三個男兒,一個個都能干,佩然不必說,璟然不必多講,而瑀然……他總說自己不如哥哥和弟弟,事實上他半點不輸他們。
他記得瑀然曾經問︰「爺爺,您在軍中有勢力,爹爹在朝堂里結交好友無數,如果我和大哥、弟弟都做大官,皇上不會想對付咱們家嗎?」
那是第一次,瑀然明明白白的告訴自己,他不想參加科考。
當時,瑀然只有八歲!
幾個孫子都比他睿智吶,這些年他才算看透人生,明白不可能把所有的好處全攥在手里,他清楚,申家想從皇上身上得到尊榮富貴,而皇上卻想從申家手里奪回過去給的恩賞,只是苦無機會。
申家子孫越能干,皇上就越猜忌,幾次他想勸兒子退隱,但兒子堅持留在朝堂替幾個兒子埋根基,沒想到孫子比兒子看得更透徹。
「你打算怎麼做?」
「藏寶處並不危險,我打算利用這次尋寶機會詐死。」璟然很清楚,任何事都躲不開祖父的眼,所以不打算隱瞞。
「為什麼?」
「孫子想過了,倘若我真帶著寶藏回京,君無戲言,皇上將被迫把公主賜婚給我,並讓孫子接下世子之位、進入朝堂。
「這些年孫子心中不平,老覺得自己被皇上冤了,依孫子驕傲的個性,有機會出仕,便再不可能隱埋才能,繼續庸碌一生,屆時鎮北王府在京中的地位將再升上幾級,樹大招風、功高震主,得罪皇上不說,為求平衡,日後大哥有任何戰績,皇上都可能因為擔心鎮北王府坐大而處處壓制,這對大哥不公平。」
「所以呢?」
「我詐死後,皇上為了感念我的尋寶功勞,必定會替鎮北王府封立世子。對皇上而言,最佳的人選是二哥,不是大哥,因為二哥醉心醫術,對朝廷政事不感興趣,我沒猜錯的話,
皇上會讓二哥領個閑差、坐領干薪,一個碌碌無為的爹、一個無欲朝政的二兒子,再加上退隱的祖父和不在人世間的我,鎮北王府再也不會是皇上的心頭刺,屆時皇上便不會處處打壓大哥。
「太子性情溫和實誠,與皇上天差地別。朝堂上,有父親的好人緣為大哥鋪路,私底下,大哥與太子情誼深厚,日後大哥定會在朝堂上舉足輕重,申家門楣自有人爭榮競耀。至于母親,我不在了,她再也沒什麼好爭的,王府後院會安靜得多。」
「你倒是各方面都算到了,那你呢?」
「我有當鋪、有人脈、有勢力、有數不盡的金銀,日子自然會過得暢快。」
「你確定這是你要的?」
「是。」
申老太爺一揚嘴角,果然是令他驕傲的孫子,「很好,你每個細節都精算過了,但瑀然打死不現身,皇上如何能封他?」
「二哥是和我一起回來的,他答應過我,在我出京尋寶的這段期間會待在京城里,關注王府。」
「他都回京了,還不肯回府看看我這個老頭子?」申老太爺嘆道。
「二哥心里是記掛祖父的。」
「我明白。」
「祖父,等寶藏運回京城,我的死訊也傳回京之後,請祖父「大病一場」吧……」祖父不病,戲就不夠真,騙不了二哥回府,更騙不了皇上那雙眼,早說過了,要哄得過皇上,就得比他更入戲。
听著璟然的話,申老太爺忍不住大笑,這孩子竟連他這祖父也算吁進去?不過,他沒說錯,瑀然那孩子再孝順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