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心不改 第六章
須臾過後,回神的蘭妙言站起來,「臭和尚,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修彌低聲喘息,左手被繩子吊起、右手撐著大床,像是剛剛游上岸的溺水之人似的,看起來筋疲力盡、驚魂未定。他剛才又被誘惑了,是不是?他本該在第一時間就把這個妖女推開的,結果他不但猶豫不決,還十分狼狽地被她撩撥起了。在蘭妙言貼過來的瞬間,他的身體就本能地想起了一切。
所以說就忘不掉了嗎?不管他怎麼努力,那一夜的記憶就永遠都洗不干淨嗎?修彌握拳,內心里涌出強烈的自責與憤怒。
他的沉默與一再的羞辱終于激怒了蘭妙言,「敢做不敢當,你真讓我瞧你不起。再者說,事情都過去這麼久,你有必要這樣子嗎?為什麼還要裝作不認識我?為什麼對六年前避之不及?啊?臭和尚,為什麼?你說,你快說!」
修彌緊咬著牙關,身子微顫。
「今天你要是不說清楚,我就……」
「好,我說!」修彌霍地抬起眼,清澈的眼底燃燒著前所未有的強大憤怒,「因為六年前的那一夜對我來說是恥辱、是污點,是我竭盡全力想要忘記的不堪回億,所以我不想記得,更不想和你再扯上一丁點的關系!」一怒之下,他把心里話全咆哮出來。
蘭妙言聞言愣在原地,氣紅的小臉兒又唰地變白了。恥辱、污點、不堪,一直以來,他都是用這種字眼來定義那件事的……
將憤怒吼出來之後,修彌的心一下子空了。
長久到令人窒息的沉默,使得他的怒火悄無聲息地散盡。眼前女人大受打擊的神情令他的心頭閃過一絲不忍。不知過了多久,修彌才勻了勻氣,別開了目光,「你……」
可沒等他說完,一直沉默不語地蘭妙言倏地轉過身,她將那把被丟到一邊的匕首撿了起來,然後折回猛地朝他刺來。
修彌眼珠一顫,下一刻便頓覺腕上一松,側目看去卻見她竟是將綁住四肢的繩子全部砍斷了。
他擰眉看向蘭妙言,只見她當啷一聲將匕首扔開,「你若這麼說,我再強留也太沒意思。你走吧。」
人家都把她當恥辱了,自己要是再腆著臉貼上去也未免太賤。
其實自從莫名其妙地把貞操給了修彌之後,蘭妙言就再也沒接近過其他男人。可因為她總是和芙蓉城的姑娘們玩在一起,又慣愛由著自己的性子胡作非為,所以總會被人誤會成愛勾引人的妖女。可不管那些流言傳得再難听,蘭妙言也從未放在過心上。
可這次,修彌的一番話卻傷到了她。
蘭妙言含著眼淚,把臉轉了過去,不想再看他。
修彌一愣,「你……」
蘭妙言咬唇,「還不快滾!」
修彌沒再言語,安靜地翻身下床,從桌上取了自己的鐵尺離開。
見他大大方方地從房中走出來,守在房外等著看熱鬧的男人們立刻攔了過來。
「欸,這家伙怎麼出來了?」
「小子,你把我們蘭姑娘怎麼了?」
眼見著一群神頭鬼臉的男人們圍攻了上來,修彌一壓鐵尺,預備迎戰。
可這時,蘭妙言從房中跑了出來,「都別攔著,讓他走。」
眾人不解,「可是……」
蘭妙言怒斥,「讓他走!」
一眾人等只好收起了家伙側讓到一邊。
修彌松開壓著鐵尺的手,轉向蘭妙言似乎想說些什麼,可對方卻把身子轉了過去。他據住唇,終究是什麼都沒有說,沉默著拾階而下。
可還沒走幾步,又有一抹紅色的身影忽然攔到了修彌眼前。那是個只有四五歲的小女孩,穿著一身楓紅衣褲,頭梳雙髻。
「你不能走。」
蘭妙言一听那聲音立刻看了過去,月兌口道︰「心兒!」
修彌默不作聲地看著那女孩,光潔的眉心扯起褶皺,不知這又是鬧的哪一出。
蘭妙言急切道︰「還不把小小姐抱進去。」
眼前的女童模樣俏麗、五官精致,白女敕的小臉上嵌著一雙溜溜圓的黑眼楮,寶石般燦燦生輝。此刻她繃著一張小臉,嚴肅的小表情和她水女敕女敕的外形不太相配。女娃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修彌,而後越過他看向那朝她走來的蘭妙言,「娘。」
修彌目光一閃。娘?
疑慮間,女娃又說了句更令他驚訝的話,「娘,他是不是我爹?」
蘭心三歲以後就天天叨念著要爹,這次蘭妙言也的確是帶她尋父來的,可方才修彌的一番話也讓她改變了主意,蘭心才不需要一個把她當作恥辱的父親。
于是她迅速地將蘭心拉過來,一字一句地說︰「他才不是你爹。」言畢朝旁邊看去,「快,把心兒抱進去。」
立刻有人忙不迭地湊過來抱起蘭心。
蘭心亂蹬著小腿,「你是不是又唬弄我呢,娘?」
此時修彌已經轉過身,目光一直盯著被人扛上肩頭的蘭心,蘭心也在看著他,大聲道︰「叔叔,你是我爹嗎?我五歲了,肚臍旁邊有顆痣,最愛吃勾勾肉……」
當蘭心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後,修彌才將目光收回來。
他不可思議地看向蘭妙言,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可還沒等他緩過神來,就已經被蘭妙言派人給轟了出來。
當修彌愣愣地站在院子外的時候,蘭妙言也怒氣沖沖地折回房,砰的一聲闔上房門。她喘了好一會兒的粗氣,片刻之後又嗤的一聲哭了出來。
蘭妙言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淚珠兒簌簌落下。她咬著銀牙,用力地拿袖子抹眼淚。
死和尚、臭和尚,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砰的一聲巨響。
驚堂木狠然拍下的瞬間,縣老爺已經憤然拂袖離去,「退堂!」
分列站在兩側的衙役高唱威武,而站在堂下的報案人仍舊在嘰嘰喳喳地吵個不停。將縣衙中的閑雜人等悉數清出去之後,大家的耳根在才算暫時清靜了下來。
寧安抹著汗走進後堂,只見修彌正穩穩當當地坐在那喝茶,且是一臉地心不在焉,顯然又在神游。不過他的臉色很難看,似乎在糾結著什麼。
寧安疑惑地搔了搔頭。修大哥這是怎麼了?那一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幾天前他們在劉府盯梢時發現了黑衣人的行蹤,修彌追過去之後就沒了蹤影,直到第二天晌午才又回到衙門來。回來之後他只說自己一路追到了城外也沒有抓到人,然後就直接回家了。接下來的幾天他就一直魂不守舍,整天不是喝茶就是打坐,要嘛就是神游,問他一句話少于三遍他是絕對听不進耳朵里的。
「修大哥?」
叫了第三遍之後,修彌終于看向他,「嗯?」
寧安顯得有些苦惱,「你說,會不會真如老百姓揣測的,這伙作怪的人……根本不是人啊?若不然怎麼會一點行蹤也找不到,而且根本不是圖財,就是來搗亂的,之前不分男女的剃光頭就夠過分了,現在愣是讓女人都長出了胡子來……」
修彌神色一動,垂下眼沒有說話。
若真的是鬼神作怪,那他反而不會這麼煩憂了。可修彌很清楚,這一切都是那個女人做的,這個妖女又不知使了什麼旁門左道,竟令那些奸商的夫人們都長出了胡子。她肯定是被自己激怒了,所以才會更加肆無忌憚。思至此,他不禁有些懊悔那日不該那麼沖動。經過這幾天的思考,修彌似乎明白了為什麼方丈一直不為他剃度。
正如方丈所說,他或許真的心有魔障。在薦福寺的這些年,為了證明自己心無旁騖,他潛心禮佛,把佛法說得條條是道,可他卻忽略了無人,法不生。法非有無,法因人有。若自己真的已經參透,那六年前的事根本不會影響到他。
因為空色不異,色即空,空即色。色已入心,自然事事為哀。
或許,妖女也並非妖女,而是他心中有妖?每一個眾生都不善不惡,所行所舉皆有緣旨,她有她的緣起,他有他的緣滅。六年前,她害他離開佛門,他害她懷有身孕;六年後,她的胡作非為令他惡語相向,而他的惡語相向又令她更加猖狂。
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因因果果,如何能分得清呢?
她有錯,他亦有錯。
對在寺廟長大的修彌來說,這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可他被心魔朦蔽,竟是現在才明白。
雖然在一開始他並不能接受那個孩子是自己骨肉的事實,可她的年紀和長相又著實讓人無從抵賴。而且在他看到那孩子第一眼的時候,就覺得心頭有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事後他想,或許那就是血脈相通的感覺。總而言之,不管他對六年的那件事、對那個妖女有多排斥,這個孩子既是他種下的果,那自己便會負責到底。
在他下定決心的時候,寧安還在一旁叨叨。絮叨了許久之後,他搖頭一嘆,「哎,反正縣老爺是沒招了,竟請來……」
話說一半,已有個魁梧男人闖進內堂。
來者打著赤膊,著一條破舊的布褲,上身罩著的屠夫圍裙長至膝蓋,已被污跡和血漬染得看不清原本顏色,兩條肌肉糾結的鐵臂赤luo在外。他一進來就模著下巴亂嚷嚷道︰「我操,外面居然有個女人胡子比老子都長!」
修彌的眼底掠過了一抹訝異。
道男人名叫顧勝,是城里的屠夫兼雜貨郎,也是修彌的好友。
修彌睇過眼神,還沒發問,寧安就先一步作了解釋,「老爺正是請來了顧……顧夫人幫忙。」
城中一直都流傳著有顧勝嬌妻的傳言,總結下來就是一致認為這個看起來迷迷糊糊的小媳婦有點仙氣。
和民風嚴謹刻板的敵國西齊朝不同,東燕王朝民風開放,百姓敬畏鬼神,天子亦將除妖師、降魔士等職業納入三百六十行,直到十幾年前行中翹楚玉佛兒將自己的經歷編纂成冊之後,這股除妖潮流一時間到達巔峰。
所以要說這些離奇事不是人干的,還真有可能。
不過壺兒鎮地小,並沒有降魔士,于是縣老爺只好把顧勝的妻子請來充數。
可她到底有沒有除妖的能耐,修彌也不清楚,畢竟他還沒無聊到要去打听自己好友妻子的八卦。但是修彌很清楚,顧勝的妻子顏玉爾並不能解決這次的事。此事因他而起,也只有他才能解決。
所以顧勝才把**擱到子上,卻見修彌已經站了起來。
「我出去一趟。」
「喂,老子才來你就走,幾個意思?」
踩著顧勝的咆哮聲,修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衙門。
半刻之後,他出現在了蘭妙言所居的院落之外,手幾次落到門環上,卻幾次又都放下了。
躊躇了好一會兒之後,修彌才拉起門環敲了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