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太爺有喜 第三章 大展廚藝救師父
三個月後—
「小毛呀,你瞧見了沒?前頭那座有著灰白土牆,底下有道掉漆大門是我們要去的清平縣,清平清平,听起來就很有太平日子的味道,等我們到了城里就給你買上等的草料,讓你吃到肚子發脹……」
黃黑毛混雜的大板牙毛驢似听得懂人話,仰起肥厚的脖子對天叫了三聲,像在說︰「你說話算話,不能忽悠驢子。」
「你看你呀,又胖了,才走幾步路就喘了,虧你還是負載能力強的牲畜,怎麼連只老黃狗都不如,不行呀!要努力,你的糧食要自己賺,不要老想依靠別人……」
荒腔走調的女聲唱起,「我有一只小毛驢我從來也不騎,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騎著去趕集,我手里拿著小皮鞭我心里正得意,不知怎麼嘩啦啦我摔了一身泥……」
五音不全的季薇薇彷佛不知道她的歌聲有多麼鬼哭神嚎,唱完一遍還不夠,又接著唱第二遍、第三遍……還越唱越大聲,佯裝手上拿了一根短鞭,做做樣子朝驢屁|股凌空一抽。
不過人有類聚、物有群分,季薇薇的小毛驢和她一樣音感極差,分不出宮、商、角、征、羽,還樂在其中的跟著搖頭晃腦,一副暈陶陶的模樣,不時發出哼哧聲助興。
能忍受一人一牲的魔音穿腦,還能面不改色的念著地藏王菩薩經,靜慈師太的修行又增進了不少,她完全不為所動,宛如置身在梵音繚繞、暮鼓輕揚的寺廟中。
「小毛,做驢子要有志氣,才讓你背一點點東西而已,你要懂得感恩,你看你主子我多疼你,沒舍得在你身後加輛驢車,看看前面那頭牛多可憐,載了一車的糧食,還得連同主人家一家七口人也得載上……」真是太殘忍了,不愛惜動物。
也要進城的牛車和季薇薇師徒離得並不遠,听到後頭小姑娘的比喻,駕車的牛車主人回頭一瞪。
牛本來就是耕田載物的牲畜,不養來干活難不成當祖宗供著嗎?嗟!你這小姑娘才腦袋被驢踢過,傻的。
「哎呀!小毛,你家主子被人瞪了,全是你這頭少長人腦的笨驢子害的,人家都用傻子的眼神看我,你再不努力,草料減半。」嗯,要省點銀子,好買兩床厚的棉被。
秋風又起,只怕冬天的腳步也快來了。
「嗯昂!嗯昂!嗯昂!」翻起黃板牙的小毛對愛自言自語的主人大感不滿,對空長嚎。什麼都能減就是不能減它的草料,它瘦了,真的好瘦好瘦,瘦骨伶仃,再不讓它吃好草就只剩下一張不值錢的驢皮了。
「誰說不值錢,驢皮能熬成阿膠,那可是上等的補品,能養顏美容,我和師父分著吃,就能成為青春永駐的美魔女,到了六十歲,女敕得掐出水的皮膚還像十六、七歲的小姑娘。」這可是傳說中的宮廷御品,她只是听說,一口也沒嘗過。
一听要拿它的皮去熬什麼膠,小毛眼眶似含著淚,用驢鼻子頂了季薇薇一下,意思是—我有在干活,你看這鍋碗瓢盆不是我在馱,我比牛還強壯,比馬還能拉車。
「可惜你不會說人話,要不然就太好了,我一個人練口才挺寂寞的,老有強者無對手的悲涼,你說我該不該女扮男裝上京應考,以我的才華,肯定考個狀元公、探花郎什麼的,反正我全家都死光了,不怕欺君誅九族,大不了絞了頭發當姑子,躲到庵堂里避世,一樣快活……」
女子不能當官是季薇薇最大的遺憾,前一世的她功課可好了,雖不到過目不忘的境界,也是讀書界的好手,多看幾遍就背牢且融會貫通,考場上她可是萬夫莫敵的常勝軍。
這十一年來跟著師父走過大江南北,看過無數風俗人情也認識了不少奇人怪事,她在這過程中經歷相當豐富,相信在這朝代的任何一名女子也無法活得像她這般痛快。
可是天下人,天下事,仍有很多讓人沒法視若無睹的不平事,一人勢單,幫不了大家,她很想出手相助卻是能力不足,官欺民時有所聞,民告官,想都別想。
說實在話,該設立訟師制度,讓擅言懂律法的書生去為民喉舌,他們不是一心想報效朝廷為百姓謀福嗎?既然地方官不可靠,就讓他們來,做正經事,少在那兒悲秋傷春。
「小毛,我說的是不是異想天開?這年頭的女子是根草,誰都能來踩兩腳,踩不成就撒兩泡尿淹死你,很不道德的,你以後千萬不要學,很可恥。」又沒公德心。
不平、不平、不公平,你們要是知道後世的女性有多出色,能當女王,當總統,當一國元首,這些目光短視的男人就該抱頭痛哭,是你們壓抑了女權,阻斷了我們的表現機會。
季薇薇始終念念不忘女警的工作,她熱愛在陽光底下飆灑汗水的感覺、連日伏擊無惡不作的縱火犯、徹夜不眠守在滿是蚊蠅的溝渠,就為了逮捕連殺二警的歹徒……
她很懷念一張口就有飯吃的外食文化,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營業的餐廳、快餐店,累了還能在店里上網,四海無國際的任憑翱翔,偶爾還能沉浸在打怪的電玩游戲中。
只是這些都離她很遠很遠了,在記憶中逐漸模糊,只剩下蒼白的顏色,她,回不去了。
「宮里的女官也是官。」收起佛珠的靜慈師太看了愛徒一眼,似在說她想入宮,當師父的也能搭上手。
一听師父開口了,季薇薇很捧場的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編貝白牙。「師父呀,宮里的女官不叫官,那是給皇上備的妃妾,要是姿色長得好會被放出宮嗎?十之八九收入後宮給皇上享用,而且當女官也要看家世吧!不是官家千金哪能進得了皇宮,連太監都瞧不上眼。」
女官的資格審核相當嚴格,官做越大的人越怕死,皇上亦然,萬一里面摻了一個什麼刺客的話,那不是人頭落地那般簡單,很可能朝堂又要起風浪,甚至改朝換代都有可能。
最後苦的是底下的老百姓,征糧征米還要征人,戰火一起綿延數月,甚至數年,安定下來的百姓又得顛沛流離。
所以,皇上很怕死,也不能死。
靜慈師太暗忖,這倒也是,女官的審查一層又一層,甚為嚴謹,想當年她……「盡又胡說了,大不敬的話語若傳進有心人耳中,師父想保你也保不住,你呀!何時才能讓師父不為你操心。」
「師父,我長大了,你不用老是為我擔心這、擔心那,你是出家人,要視萬物為虛無,我可以照顧好自己,日後蓋間庵寺給師父養老。」這是她常說的老話,可是……
看著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容貌秀妍端麗,身姿婀娜,靜慈師太有著「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嘆。「是長大了,該覓個如意夫婿,師父會為你掌掌眼,擇一門好親事。」
「咦!」怎麼變了?
以往師父都會露出取笑的眼神,說她年紀小,見識少,還沒見過遼闊的萬千世界就想要飛,要她多點耐心,歲月是很殘酷的,即使自己不想要,它也會很快的來到,帶走曾經美好的純真,歷練世間的人情冷暖。
師父年年這麼說,少有改變,她是真正的修行人,心中有佛祖,看透世情又充滿智慧的出家人。
「覺得不一樣?」這孩子把心里的事全寫在臉上,對她不設防,心性善良又聰慧過人。
季薇薇很傻氣的點頭,她把靜慈師太當成這一世的娘,她穿過來第一個見到的人便是靜慈師太,難免有雛鳥心態。「師父,我才十六歲,還小著呢!你瞧我還稚氣得很。」
靜慈師太若慈母般撫著她的發,「瞧瞧你這俊俏的模樣,多少姑娘求都求不來,也是為師糊涂了,竟忘了你早過了十五及笄,沒為你準備插簪,師父的無心之過想必你是不放在心上,你的心性太豁達,不像時下的閨閣女子。」
她的視線落在愛徒挽起的發髻上,斜插入發的烏木簪刻紋古拙,看似平凡無奇卻是價值不菲的沉香木,一位故人所贈,如今轉贈于芳華正盛的徒兒,這份傳承的心意不曾斷絕。
「師父,不管我是十五或二十,都是你放心不下的愛徒,你可別跳月兌不了世俗眼光,看徒兒年紀差不多了能自主了就把徒兒往外推,棄徒兒于不顧,我可是不依。」她得快點打消師父錯誤的想法,讓個「高中女生」去嫁人太不道德了。
「呵……撒嬌是沒用的,緣分到了是怎麼也逃不開,你皺著眉會變丑,小心嫁個丑漢子。」靜慈師太打趣著,這麼多年來,她唯一放不下的大概是這徒兒。
唉,割舍不下的軟肋!她還是勘不破紅塵俗事。
「美人顰淚垂,不知心恨誰。」季薇薇故意揪著眉,眼巴巴地看著師父,那樣子十足十的逗趣。
只可惜熱炭遇到古井水,波瀾誓不起。
「師父讓你恨吧!省得你又胡言亂語,等哪天你嫁了個良人佳婿,自會了解師父的用心。」女子終究要有歸宿,找個依靠的人相伴終生,不然渺渺天地間只一人太孤單了。
「不嫁不嫁,徒兒不嫁人,我要給師父送終,我不要嫁人,太累了,我只要活得快活,掌握自己的一生。」她不會把自己交給全然不認識的男人,從此成了馴養的羊。
季薇薇頭搖都得快斷了,靜慈師太卻出神得听不進半絲聲音。
「掌握自己的一生……」是吧!她苦笑,眼神里多了令人傷痛的懷思。
當年她也說過不讓別人掌控她的一生,可是她進去的地方呀,卻是人吃人的煉獄,她不忮不求的活著,還是傷痕累累的逃出,不敢回頭。
人,不能向命運挑戰,命運會嘲笑你,她便是那個可笑的幸存者,以為可以不可一世,原來一切都是妄想。
喜、怒、哀、懼、愛、惡、欲人之七情,多了哪一樣就是貪,貪、嗔、痴、怨乃是世上首惡,不肯放手,如同飛蛾撲火,至死是一只撲騰的蛾,在火中燃燒成灰燼。
「師父、師父,你怎麼了?」師父的神色不太對,像是很痛苦,又似從痛苦中解月兌,全然放松。
手臂被扯了幾下,回過神的靜慈師太笑看著已換上平常姑娘家衣飾的愛徒,少了那身灰鼠色衣袍,她看起來面色紅潤,更加妍麗。「快進城了,要听話,別胡鬧。」
「師父要在城里行醫嗎?」她們帶的藥材不多,恐怕沒法免費贈藥了,她得想辦法多賺些銀子。
跟著靜慈師太行走三山五岳,加上本身的個性使然,季薇薇的物欲很低,也不著重于得大賺銀子才行,她認為錢夠用就好,不用多,因此身上有的銀兩真的只夠日常所用,不多,也從未有過大富大貴的想法。
她們師徒一個行醫、一個賣素菜,生病了有人醫治,餓了有素菜可食,身體健康肚子飽,還有什麼好憂慮的,錢財乃是身外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何苦愁心。
所以她們只買所需的日常用品,有多余的銀兩會視情況施于更需要它的人,清苦而不貧窮,富裕而不無知,把每一日當喜悅來過,知足常樂,不為居無定所而苦惱。
「看看吧,縣城不比一般村落,先找個地方落腳,師父到寺廟里拜個菩薩。」靜慈師太逢廟必拜。
「好,我也要找個熱鬧的市集賣素菜,頭水村的村民太熱情了,送了我們好多的瓜果菜蔬,我要趕緊把它們做成菜肴賣出去,不然小毛會被壓扁的。」看,多可憐,四肢無力,四只驢腳顫呀顫的。
似有同感的黃黑雜毛小毛驢抬起脖子驢叫一聲,搖搖驢頭,一腳印一腳印地拖著步伐。
城牆很高,是一塊一塊的土垛紅磚砌成的,經過風吹日曬,年代已久,已出現灰褐色的斑點,再加上長年的風沙吹襲,原本的顏色已然不見,成了具有歲月痕跡的土灰色。
過了守城人守著的城門,一對師徒和一頭毛驢進城了。
清平縣。
「薇兒,緩步走,不要蹦蹦跳跳,要有姑娘的規矩,別左顧右盼,看著前方。」唉!要為她憂心到何時啊。
「師父放心,徒兒有看著路……咦,師父,你有沒有發現城里的人有些……呃,古怪?你看她們瞅著我們的眼神……」不,是看著她師父的神情不太對勁,隱隱有股仇視,仇視中又帶著畏怯,尤其是身邊有妙齡女子的婦人。
發生什麼事嗎?她們可是剛進城,什麼也不知道,別把禍水往她們身上引,那太沒天良了。
只是,讓人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那瞪視,好像她們是從溝渠里爬出來的老鼠,叫人厭惡又想狠踩兩腳,踩不扁也要熱油烹澆,其神情全無對出家人的敬意和友善。
不太美妙的感覺,希望只是虛驚一場,千萬別好的不靈,壞的靈。
靜慈師太略微審視來回的百姓,一向無波瀾的眉頭微微擰起。「是詭異了些,你小心點,別為了師父得罪人。」
她也看出眾人的仇視目標是她,似乎想沖上前揪出她的衣襟痛打一頓,對徒兒的目光卻是憐憫、同情,一副想解救她的模樣。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師父,徒兒才不是雞腸子肚量的人,師父有難竟袖手旁觀,誰敢動你一根寒毛,我就跟誰拚命。」師父是她來到這世界最親的人,如師如母,已是她的骨肉至親,拋之不得。
「你這孩子,唉。」就是不听話。靜慈師太感慨之余又覺欣慰,徒兒果真是個重情又重義的好孩子。
師徒倆面容和善的想向縣城里的百姓打听何處有庵堂或有容人借宿之地,可是所到之處人人一哄而散,都用防備的眼神遠遠回避,沒人肯和她們說一句話。
真的很沮喪,不過一日就成了誰也不願靠近的臭蟲,師徒兩人既無奈又好笑,又有幾分莫可奈何。
心想若清平縣不歡迎她倆,那就出城去,趕往下一個縣城。
正當兩人心灰意冷的打算離開之際,迎面走來數名衙門差役,身著深墨色捕快服,曾為女警的季薇薇特別感到親切,像見到警局的同仁一般,忙著上前打招呼,順便詢問。
「捕快大人,請問城里發……」
沒讓她把話說完,大塊頭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她拉到身側,腰上的刀已出鞘。
「你是不是被妖姑拐來的良家女?」捕快邊厲聲問她。
「妖、妖姑?」她只听過妖怪、妖魔、黑山老妖,妖姑是什麼,不會是指妖里妖氣的尼姑吧?
「不要害怕,你安全了,我們六扇門的公差會保護你,沒人敢再妖言惑眾蠱惑你。」為首的捕頭一臉正氣,宛若青天。
「等、等等,你們在說什麼,我怎麼听不懂,難道我們不在一個地球上,你說的是外星語?」季薇薇越听越迷糊,但心里明白,自古以來冠上「妖」字都不是好事。
「什麼球,什麼星?看來你真的受了妖姑的影響,神智不清,語無倫次。」唉,又一個無辜的受害者。
「我神智不清?」你家養的母雞才長短腳呢!
「趙三,王川,把妖姑帶走!」任何一個可疑的嫌疑犯都不能放過,寧可捉錯也不願姑息養奸。
「等一下,你們要做什麼?」一看捕快二人組上前要扣押師父,季薇薇心急的大喝。
「最近附近幾座城鎮都發生尼姑拐人事件,至今尚未破案,鬧得人心惶惶,我們嚴重懷疑她涉案。」只要看到尼姑他們就捉,以平民怨,不能再有人無故失蹤。
「你們誤會了,她是我師父,我是她養大的,我們剛來到你們地頭,根本不曉得貴縣有拐騙的事,這事和我師父無關,你們不能隨便亂捉人!」簡直是濫用公權力。
他們沒有證據憑什麼捉人?在判罪前,每個人都是無罪的。
「這句話你跟縣太爺說去,我們只負責執行公務,上頭怎麼說就怎麼做。」沒有人情好講。
「可是……」季薇薇暗暗考慮要不要使出小擒拿手,將幾個大男人過肩摔,趁亂帶走師父。
誰知她還沒動手,看出她意圖的靜慈師太開口道︰「阿彌陀佛。薇兒,為師和他們去便去,公道自在人心,是非自有定論,無須為師父擔心。」
靜慈師太笑著面對,彷佛金蓮朵朵盛開在她身後,絢爛無比。
「什麼,不在」
「咦,又下鄉巡訪了?」
「怎麼又出城了,你們的青天老爺也太忙了吧,他都不用休沐,放松一、兩日嗎?」
「不會吧,又撲空?一個縣太爺不坐在公堂升堂辦案盡往外面跑干什麼?他還真有閑情逸致……」
「又、又出去了?不在縣衙?」不行,不行,她得自力救濟,再等下去頭發都白了。
要見清平縣的縣官居然比登天還難,這實在叫人很吐血,似乎比穿上龍袍的天子還擺譜,根本是一方土皇帝了。
奔走多日,初來乍到的季薇薇四處求救無門,她終于打听到要把下了監牢的師父救出來,唯有從縣太爺下手。
可是這位明鏡高懸的大老爺宛如長了四條腿,不是今日下鄉巡田地,便是明日到了某鎮察訪案情,要不受了地方耆老邀約前去赴宴,再不為了河川改道而前往視察。
總而言之,他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讓人一通好找。
季薇薇原本想要鳴冤的,但還沒走到大鼓前,就被四名凶神惡煞的衙役給驅離,叫她別來玩,敲了可要打三十大板才能上堂,外加滾釘床。
考慮到她的細皮女敕肉,以及是為了伸冤而非結仇,她猶豫再三,決定換另一條管道走。
由于她三番兩次的上縣衙求情,靠著幾分伶俐的口才和童叟皆欺的親和面容,她和里頭的雜役混熟,經由他們私底下的傳話,這才知曉縣太爺是新來的,還不到三個月,是個嘴刁的,剛就任就吃遍縣城各大小酒樓。
目前他只滿意「月滿樓」的菜色,每逢初一、十五便在縣上的月滿樓吃齋菜,鮮有缺席。
齋菜?那不是她最拿手的嗎?
既然縣太爺偏好素齋,那就投其所好吧!
于是,季薇薇找上了月滿樓的掌櫃,當下賣弄手藝,弄了幾道他見都沒見過的素菜,吊他胃口,這才同意她在十五這日掌勺一天,專做素齋。
這一天,當菜一盤盤送上,其實她心里是忐忑不安的,雖然她之前曾听聞縣太爺因滿意上桌的菜肴而召見掌勺大廚,她也對自己的手藝頗為自豪,真的到了緊要關頭,還是有一絲不確定。
畢竟每個人的口味不一樣,她做了江浙味,偏甜,以糖醋為主,再做了「芋頭炖菜」、「松蕈飯」,幾道川味辣炒,用豆皮做了醋飯,以握壽司的方式呈現,加上炸豆腐餅。
還有一道「珍味豆腐湯」,一盤「京燻素鵝」、「四川荳素卷」、「蓮花素燴」、「竹笙金華雞」、「香橙豆腐」……林林總總十來道素菜,風味獨特,無一葷食。
她在等待,等待最後一刻的到來。而她緊張得手心都濕了。
「好。」
一聲好,季薇薇手上多了五兩銀子的打賞,但這不是她要的。
終于—
「快,季薇薇,縣太爺要見見掌勺的大廚,他說鬼斧神工,道道佳肴,令人吮指,回味無窮。」
面露喜色的掌櫃一探頭,季薇薇解下師父為她縫的圍裙,攏了攏發絲,拉拉淺碧色折兒長裙,深吸一口氣,從容不迫地從後堂廚房越過回廊,走向珍珠白垂簾子後的清幽包廂,一股熟悉的檀香味迎面而來。
包廂入口處的左側有座白梅踏雪繡屏,雪落梅未綻,黃鶯棲枝頭,屏風底下是三足瘦腰凳,凳上擺了銅獸香爐,裊裊青煙,燻香入室。
「這道竹笙金華雞是怎麼做的?吃起來的口感有肉的鮮女敕,不過分甜,卻留在口中久久不散。」乍吃之下,他以為小二送錯桌,把哪位客人的葷食送到他面前。
「是以濕竹笙六條,濕香菇六塊,素火腿六件,素雞十八件,芥菜心六條,將素雞釀入竹笙管里,連同芥菜心、素火腿、香菇,用熬了三時辰的蔬菜湯煨透,隔去水分……」
接下來只需盛盤,將各料分別間隔排在碟子上成麒麟狀,以芥菜心伴邊,淋上少許加了調味料的勾芡湯汁即成。
這道菜講究的是清淡,不油不膩,清爽可口,把素菜的鮮給點出來,即使菜里沒有肉也彷佛有肉的滋味。
「嗯,倒是用心了,另外,把飯包在豆皮里,放入口里有股微酸但非常對味,你是怎麼想出來的?實在有天分。」是做素菜的好手,和他念念不忘的那味兒十分雷同。
「是自釀的果醋拌入煮熟的米飯里,說穿了並不難,主要在果醋難釀,多一道工序醋酸了,少一道工序有可能發餿,恰如其分的沉釀才能釀出酸味適中的果醋,一如大人在勤政愛民上一向為民所愛戴,斷不會錯捉無辜之人。」
听出她話中有話的年輕縣官驟地停箸,煦如春陽的眉頭如遭風雨侵襲的荷花悄然一蹙。「你是在指責本官判案不公,為求績效將無辜者捉拿到案?咦,是你!」一抬頭,他露出訝異神色。
「啊,潔癖男!」還是挑嘴男。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相逢竟在月滿樓。
季薇薇的驚訝不亞于訝異後而露齒一笑的縣太爺,三個月前見過的那一面叫她印象深刻,剛听聲音時覺得有點耳熟,一打照面便認出五官清朗的男子是誰。
他不是別人,正是到任前四下視察民情的莫滄安。
「你到了清平縣?」他還以為此生再也無緣相見,沒想到……老天爺的安排真叫人猜不透。
「剛到不久。」遇到「熟人」當暢所欲言,季薇薇倒有幾分不自在,她記得先前對這位官不太恭敬。
果然凡事會有因果,早知道會有求于人當時就要客氣點,予人和善也等于給自己留條後路,偏她管不住自己這張嘴,爆炭似的沒三句話就沖著人家發,有交情也成了孽緣了。
看他在食物上的挑剔,不知與人好不好相與,別是個表里不一的官,說一套,做一套,專吸百姓血汗。
看到她一身俏麗的碧色衣裙,眼眉間多了幾許嬌色,莫滄安不自覺的月兌口而出,「你還俗了?」
「還俗?」一說到還俗,季薇薇還真是有滿肚子苦水要吐,她真的不介意穿小尼姑的灰色衣袍,起碼耐洗、耐髒,還多了一層保護色,穿了十一年也習慣了。
考慮到一個十六歲小姑娘的青春年華不能蹉跎下去,靜慈師太平時讓愛徒月兌去一身灰衣,還特意挑了幾套女子衣飾讓她換上,將她由帶發修行的小尼姑轉為待嫁的俏嬌娘。
少去那身尼姑裝的季薇薇,宛如出水芙蓉,不用刻意畫眉點朱便能感受到她渾身散發的靈氣,未語先笑的秋水瞳眸閃著湖泊水色,小嘴兒一彎似能引得蝴蝶飛舞。
她的美如同深埋地底的璞玉,一經月光的琢磨,瞬間綻放出與月同華的玉質光澤。
「令師尊不在身邊嗎?」知曉話語唐突了,莫滄安面色平和的轉移話題,黑眸幽深如深山老澤。
一提到師父,季薇薇的鼻頭就酸了。「你這官當得不好,有詐騙嫌疑,為什麼沒憑沒據就胡亂捉人?」
一直以來她是獨立個體,也這麼認為,可是與師父朝夕相處十余年,從未分開過一日,突然間身邊少了師父,空落落的,感覺好失落,好像左腳穿右鞋,一直沒法適應。
她被制式化了,長久和師父相處在一起,雖然來來往往不少過客,可始終相伴而行的只有師父一人,那份用時間累積而成的感情絕非外人所能了解的,雋永而且難以抹滅。
「說清楚。」詐騙?她把他當成一般宵小不成。莫滄安略有不悅,但面上不顯。
來到清平縣已有三個月,他不敢說治下全無盜匪,但是他用心在縣務上,深入民間,感受百姓的日常作息,公正不偏頗,除惡務盡,他自認未判處過一件冤案,屈人入罪。
「你們縣城是不是不太平靜?怎麼見人就捉,也不問明緣由就把人送入大牢,這天下的律法全由你們編寫了,不分青紅皂白,隨便逮個人充數。」
「你是指?」他的縣衙有濫捉無辜行徑?
「大人,她師父是尼姑。」一旁的小廝小七彎下腰,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如今正鬧得沸沸揚揚的那件事。
看見季薇薇「還俗」後的嬌妍模樣,莫滄安一時半刻還沒想到那上頭,只記得靜慈師太是個慈悲為懷的出家人,仁心濟世,為民醫治。
要不是小七的提醒,他不會將兩件原本不相干的事扯在一塊。確實,他下過令要衙役盯牢面孔陌生的尼姑。因為城內發生多起尼姑拐人事件,不少出外游玩的女子因此一去不歸,毫無線索可查。
包含他在內的幾個城鎮的縣官皆為此苦惱不已,坐困愁城地想找個突破點,好把失蹤的女子找回來,並將犯罪者逮捕歸案,讓百姓過著無驚無懼的安樂生活。
「如果你指的是尼姑誘騙女子一案,恐怕要對姑娘說聲抱歉,職責所在,望請海涵。」為了大多數人的安心,只得暫時委屈少數人,若非事出無奈,斷不會有此舉措。
「可是我師父沒做過這件事,為什麼要平白無故冤枉她?所謂捉奸在床,捉賊拿贓,證據呢?把證據拿出來我就認。」季薇薇很不服氣,據理力爭地想求個公義。
「她是尼姑。」他只回了四個字。
季薇薇一听,很想吐口痰在他臉上,罵他一聲昏官。「是喲!以後要是有打魚的殺人,那麼每一個背漁網的漁夫全是殺人犯。」一並論處。
「季姑娘用不著諷刺本官,本官也有難為之處,不過,這又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此舉對靜慈師太而言,利多于弊。
季薇薇很想踹他胸口一腳,再問他吐血的感覺好不好。「人被捉到牢里哪里好?是你能官升三級還是衙役們不用出門捉人?反正有個倒霉的替死鬼,到時往上一交便了事。」
官場有夠黑的。
莫滄安清逸面容染上一抹笑意,從容道︰「季姑娘的性子叫下官佩服,只是你可曾想過外面為了這件事鬧得群情激憤,令師若還在城中行走,你能想象她會遭遇到什麼事嗎?」
「你的意思是變相的保護她?」冷靜的想一想,她是事急則亂,確實,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他的說法雖然季薇薇不是很滿意,但勉強能接受,她也從事過警務工作,知曉要保護一個人最好的方式先行扣押,不與外界交涉,預防串供及遭人暗殺。
只是當被關的是她那與世無爭的師父時,她還是難過,無論如何得想辦法讓師父早日月兌離牢獄之災。
「也是,也不是。」他話說得模稜兩可,不給予正面的回復,這也算是當官者的狡猾。
不定罪不代表無罪,無辜者不一定無辜,一切要等水落石出才能判定,誰也不敢肯定孰是孰非。
「不要故弄玄虛、吊人胃口,既然這事把我師父卷進去了,我也要盡一份心力,為我師父洗清嫌疑,請讓我協助辦案。」在捉拿犯人這事,擁有現代專業知識的她一定比他強。
「你?」莫滄安聞言失笑。
「瞧不起女子會被驢踢。」他那是什麼眼神,竟質疑她。
三條街外的胡同里,有頭暫放的黃黑雜毛驢引頸一叫。
「不是本官對季姑娘有任何不滿,此事非同小可,身為涉案人的親眷,你必須避嫌。」他不想她牽扯其中。
季薇薇眼神堅定地捉起身後青絲往他面前一揮。「我還俗了,看到了沒?你不能阻止我。」
「你!」見她一臉堅決,不肯退縮,他考慮再三才勉為其難的同意。「好吧,就讓你試一試,但是你要答應我量力而為,不可逞強。」
她沒好氣的一酸,「你是老人家喔!說話慢,還一堆講究,活似老氣橫秋的老太爺,你看好入土為安的日子沒?」
先把壽材準備好,以防萬一。
「放肆!你以為你在跟誰講話?你一個小老百姓也敢冒犯官老爺!」為主子抱不平的小七大聲喝斥。
「小七。」莫滄安低聲輕斥,再向她道︰「小廝無狀,季姑娘莫怪,若是方便的話,容本官安排一下,明日便以廚娘身分入住縣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