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君明珠(上) 第二十一章
第十章
德國,慕尼黑。
初秋的早晨,空氣中浮動著些微的涼意。
葉明琛由位于舊城區的飯店走出來,不到幾分鐘,拐個彎,新市政廳歌德式的高聳尖塔便映入眼簾,他買了杯熱咖啡,在市政廳前方的廣場找了個角落坐下,怔怔地看人來人往。
天空很藍,白雲像一朵朵胖胖的棉花糖,襯得市政廳略微泛黑的建築外表更顯出幾分古典意趣。
八十五米高的鐘樓嵌著全德國最大的人偶機械鐘,每日逢時清脆叮咚的鐘聲便會響徹廣場,由三十二個各色人偶演出一場歡樂的歷史婚禮。
在來到慕尼黑第一天,葉明琛便在黃昏時刻,幸運地目睹到人偶精彩的表演——藍衣騎士與紅衣騎士對決搶婚,最後由象征南德巴伐利亞的藍衣騎士一箭射下紅衣騎士,勝利的騎士歸來,制作啤酒桶的工匠們開始慶祝地舞蹈,新郎與新娘在鐘聲里幸福地結合。
當時不知怎地,葉明琛只覺得胸口一陣陣地悸動,他並不認為自己是個擁有浪漫因子的男人,只是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一個女人,一個在他想起她時,會感覺到心痛的女人。
她過得可好?
那天回到飯店後,他幾乎有股沖動想立刻打電話給她,想听听她的聲音,听她用溫軟嬌柔的嗓音喚他的名字。
可他終究沒撥出那通電話,隔天就將自己的行程安排得更滿,拜訪客戶、調查市場,不留一點空檔。
直到昨天晚上,他手機沒電了,回到飯店,櫃台的工作人員傳給他英文口信。是方蘭珠留下的,她從台灣打國際電話來,請飯店服務生轉告他千萬別搭地鐵。
這什麼意思?
他不懂,心髒卻撲通撲通地狂跳,急忙將手機充電,從通訊錄調出她的號碼,按下撥通鍵。
她的手機關機了。
他找不到她,徹夜輾轉難眠,她為何會留下那樣怪異的口信?發生什麼事了嗎?
想了整晚想不通,一早醒來,他繼續撥她的號碼,依然是關機狀態,怕她找不到自己,他取出在德國買的預付卡,換回台灣的SIM卡。
他心神不寧,怎麼也靜不下來,取消了所有行程,連早餐也吃不下,獨自來到廣場喝咖啡發呆。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也不知坐了多久,他才恍惚地起身,慢慢踱回飯店,櫃台小姐告訴他有人留下口信,要他回電。
他心跳乍停,立刻借了櫃台的電話撥出去,可傳來的並不是他預期的那道清柔的嗓音,而是他前兩天才認識的一個當地的珠寶商人。
對方說正巧來到他住的飯店附近,約他在地鐵站旁的一間咖啡廳見面。
地鐵站旁的咖啡廳?他愣了愣,有些猶豫,但想想,方蘭珠只是要他別搭地鐵,在地鐵站附近停留,應該沒關系吧!
「我知道了,待會兒見。」他用不甚流利的德語回復對方,掛下話筒,神情掩不住一絲惆悵。
一出機場,方蘭珠便叫了輛計程車直奔葉明琛投宿的飯店。
由于撥不通他的手機,她只好費了一番心思向他的秘書套問,原來他在德國換了當地的門號,對方本來不願告訴她,她假裝是美國某個珠寶品牌旗下的首席設計師,之前曾與他商談過合作事宜,才終于套出了他在德國的電話及落腳處。
一知道他人在慕尼黑,她匆匆將店里的業務交托給趙伯後,立刻收拾行李趕赴機場。
之所以如此急迫,是因為她回想起前世葉明琛曾在德國卷入一場地鐵爆炸意外。
具體的日期她記不清是哪一天了,只知道他在那場意外中受了重傷,右腿骨折,後來回到台灣,花了大半年時間復健才總算能恢復自然地行走,可卻從此不能進行劇烈運動了。
也因為他沉寂了半年,葉文華乘機整合公司內部派系勢力,並將一次和歐洲一個大客戶簽約失敗的過錯嫁禍給他。
當時她隱隱約約地察覺葉文華正對自己的兄長進行一場奪權斗爭,她明知是不對的,卻怯懦地閉上眼楮、關起耳朵,裝作對這一切渾然不曉,也不知是否也有她這樣的態度傷害了他的緣故,他變得心灰意冷,決定退出四葉珠寶,自行到外面創業,開了一間小小的建築師事務所。
直到她跌落樓梯流產,他前來探望傷心欲絕的她,兩人才又重新有了往來。如今回憶起來,她真覺得自己對不起他,從來都是他默默地守護她,給她力量,她卻……
方蘭珠倏地咬牙,不願再想,窗外陽光燦爛,顯得她憂郁的臉色格外黯淡。在車上,她嘗試撥他的手機,卻怎麼打也打不通,她焦灼不已,也不曉得他有沒有收到她留下的口信?
司機開下高速公路,轉進市區,很快便抵達飯店,飯店服務生來幫忙她提行李,她詢問櫃台,得知他已確實收到口信,松了口氣。
听說他尚未回飯店,她決定先辦理入住手續,她訂了間單人房,房價不便宜,但房內裝潢雅致,窗明幾淨,站在露台可眺望整個舊城區的景致,也算物有所值。整理完行李,又沖了個澡,已是薄暮時分,窗外天空渲染成一片淡淡的煙藍色。
她倚在窗邊出神,驀地靈機一動,拿起手機改撥葉明琛在台灣用的門號,這回居然通了!
「喂,是蘭珠嗎?!」他的聲音喑啞,似是壓抑著激動的情緒。
她心韻凌亂,一時怔忡無語,過了好片刻,才低低地揚嗓。「是我。」
「你怎麼了?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留下那樣的口信給我?」他一連串地問。
她深深地呼吸,努力平抑過分急促的心律。「你一直在等我電話嗎?」
「嗯。」
是擔心她找不到他,才換回台灣的門號吧。方蘭珠無聲地嘆息,說不清漫溢胸臆的是什麼樣的滋味。
「我現在在你住的飯店。」
「什麼?!」他震驚。
「你在哪兒?」
「我在地鐵站旁邊一家咖啡廳……」
「地鐵站?」這回輪到她震驚了,不禁氣急地提高聲調。「我不是說過要你別去搭地鐵嗎?」
「我沒搭地鐵,只是在附近。」
「不管怎樣,你快離開那里!」
「怎麼了?蘭珠,到底……」
話語未落,一陣爆炸聲便透過手機在方蘭珠耳畔轟然作響,連續數聲,昭示著不祥。
她頓時悚然,全身凍凝,腦海一片空白。
方蘭珠由飯店匆匆奔赴爆炸現場時,只覺得一顆心都快跳出來,慌然無措。地鐵的方向升起陣陣濃煙,火光在暮色漸濃的天空映染一片瑰麗的血紅,她看著那片天空,更加驚惶。
人流連綿不絕地由地鐵站往外疏散,只有她跑往與眾人相反的方向,偏偏要往那危險處去。
「小姐別過去!那邊危險!」有德國市民善意地提醒她。
她雖听不懂對方說什麼,但能由他的表情看出擔憂,感激地道謝。「我的朋友在那里。」她用英文解釋。
「是戀人嗎?」對方的眼里有了了然與同情。
她沒有回答,只是那一顆心跳得更劇烈了,胸口狠狠地悶痛著,透不過氣來。
葉明琛不是她的戀人,卻是她很重要很重要的人,直到此刻,她才恍然醒悟,自己不能失去他!
萬一他出了什麼事……
方蘭珠呼吸一斷,不敢想象,那森冽如冰、溫潤如玉的男人若是從此不在這世上,那字字犀利卻總能安慰她的言語,那淡定從容的微笑,那看著她時偶爾帶著溫柔寵溺的眼神,還有他身上那隱約可聞的松木香……
如果,他不在了……
光是這樣的念頭稍稍在腦海浮起,她便已撐持不住,逆著人流奔往那慘烈狼藉的爆炸現場,她嘶聲呼喊。
「明琛!葉明琛,你在哪兒?回答我,明琛……」
爆炸是在地鐵站內發生的,波及站外,幾間商店的玻璃門窗都被震破了,不少人受傷流血,在地上匍匐申吟。
方蘭珠捧著駭跳不止的心口在附近尋找,好怕葉明琛也是其中一位,他會不會像前世一樣斷了腿?或者傷勢更加嚴重?如果延誤就醫,生命會不會有危險?
是她的錯覺嗎?還是她真的听見他痛苦的求救聲?自從他親生母親去世後,他一直就是那樣孤單一個人,生病了受傷了也沒有誰去理會。
「明琛,你在哪兒?我來了!你別害怕,痛了就喊一聲,我在這兒,我會救你的,會找到你的,你等著,千萬要等著……」
話說到後來,連她自己也不曉得自己在說些什麼,只是喃喃地、一再地重復不休,縴細的身影在暮色里焦急地穿梭。
來來回回走了幾圈,卻怎麼也找不著那道熟悉的人影,德國警方開始進駐,有個制服警察驅離她離開現場。
這起爆炸案,後來經調查證實是某個國際恐怖組織所為,造成好一陣子歐洲風聲鶴唳,各國政府都繃緊了神經。
但如今,剛剛拉起封鎖線的德國警方還不曉得事態有多嚴重,只是極力維持著爆炸區域的秩序,安撫周遭人心惶惶的群眾。
可偏偏方蘭珠不肯配合,只是不停地懇求警察讓她留下。「我不走,不能走,我的朋友在里頭……」
「小姐,請你離開,這里危險,說不定會再爆炸。」
「不要,我不能走,我要找到明琛,一定得找到他……」
警察見無法與她溝通,動作變得粗魯,強硬地將她推到封鎖線外。
那一條密密圍起的警示線,就如同一帶銀河,隔開了她和思念不已的男人,一股難以言喻的絕望霎時攫住她。
不會的,他一定好好的,不會有事的……
蘭珠,蘭珠。
她仿佛听見有人叫她。
是明琛嗎?他在向她求救嗎?他是不是一個人獨自承受著痛苦?
一念及此,她忽地失去了理智,不顧一切地再度闖進封鎖線內,警方對她鳴笛示警,幾個大男人追逐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