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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嫁 第八章

作者︰綠痕

一夜未睡的清澄,本就白淨的膚色,似乎變得益加蒼白,絲絲的青影佔據在她的眼下,在她背後,那一頭披散未盤起發髻的青絲,似水做的黑綢蔓延在多彩的錦被之上。

「你有何打算?」

「這孩子,我不能留」她艱難地啟口,拖曳著的嗓音,好似被石礫磨過,沙啞得連她也認不清。

容易雖事前有過這猜測,但親耳听聞仍是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氣,為她的獨斷殘忍,也為她的無情。

「為……為何?」這孩子有什麼不好有什麼錯?她甚至也才剛剛知道他的存在,她怎能在一夜過後就做出這個決定?

清澄縴細柔美的長指緊覆在她的小骯上,她用力地合上眼簾,不想看到他無比失望的模樣。容易困難地啟口,「倘若是因為我……」

她霍然揚起螓首望向他,隱含著傷心的水眸在接觸到他的後,最終還是忍抑地別開。

還真是因為他,所以她才不要?

難以形容的苦痛,在她無言的沉默下,像把刮骨刀將他刮得血肉淋灕,容易握緊雙拳朝她低吼。

「可那也是你的孩子,是你的骨肉!」他的目光流連不舍地徘徊在她的小骯上,根本就不敢想象,她將用什麼手段來對待那一條得來不易的生命。

清澄用力喘息,逼迫自己一字一句地道。

「朕乃一國之君。」

「所以?」

「在朕眼中,家國,遠在私情之上。」她閉上眼不去看他,不願在他眼中見著他所指控的殘忍。

容易不敢置信地騰騰退了兩步,就快溢出他眼眶的悲愴,竟似種淒厲。

「為了你的家國你情願把自個兒賣了換取最大的利益,也不願生下已在你月復中的孩子?」

「你走吧,我想一個人靜靜。」她始終沒有回首,只是低落地以手掩面,徹底將他拒在掌心之外。

不知世事的東風,徐徐吹掀起她的發絲,不知過了多久,在殿門被關上的輕響聲音傳來時,清澄放下了雙手。

她沒有機會去知道,容易在離去時的背影是否傷心,但有道傲慢無比的背影,這麼多年來,卻像個燒紅的烙印,始終牢牢烙印在她的生命里,偶爾令她刺痛,偶爾令她恨不由己,讓她恨不能從沒在南貞國的深宮里見過。

時光的沙塵並沒有卷走她心底的過去,她一直都沒有忘記,她這個手擁南貞大國的女皇,在數年之前,其實並沒有世人想象的那麼光鮮與高貴,她不過是父皇二十多個孩子中,最不起眼也從沒受過寵的庶女,她甚至自誕下以來也沒得過什麼封號,一個宮人口中十六公主的名號,就是她蒼白童年的全部。

可就是這樣的她,莫名其妙地得到了眾人渴求不已的女皇寶座。那些年來,她好不容易在艱險的後宮中掙扎地存活了下來,可她萬萬沒料到,她那素來傲慢,視血親于無物的父皇,竟那麼耍她。

為什麼要讓她當上女皇?

為什麼那個男人在走到生命盡頭之時,也要心懷惡意地拖她下水,將她的未來捆綁于那座她從沒有打算要永久停留的皇宮之中?

他明明就知道,一心只想活著的她,從無與手足競爭為皇的意願,且無意成親的她,根本就不希望她的孩子也同她一般,不幸地降生在那座吃人的皇宮中。

可他偏偏還是做了,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將她推至永遠也爬不起來的深淵之中。

至于那男人為何會這麼做?說白了,就是他見不得所有人好過。

他就是那樣的惡劣性子,你想要什麼,我就偏不給什麼;你不想要什麼,我就偏要硬塞給你。他當了一輩子為所欲為的皇帝,就算在死前,他也沒打算放過他的子女們,更沒想過一國之尊的地位是不可以拿來玩笑的,只要他高興,能夠耍了他的子女們一回,哪怕他們都怒氣沖天,或是天下大亂又怎麼樣?他、高興、就、好。

一顆清淚滑過她的面類,豆大的濱滴,翻落在錦被之上,轉瞬間就消失了蹤跡。

「原諒我 ……」躺在床上的清澄蜷縮起四肢,兩手緊抱著平坦的小骯,將低低的哀鳴,深深掩埋在被中。

偷偷窺探的風兒,無聲騙腳走過,沒有帶走她的泣音,卻為容易帶來了滿腮無法拭淨的濱滴。

容易仰首再次灌下一壺濃酒,受不了打擊的他,並不知那一道道淚痕,究竟是在何時爬滿了他的面類。

遛班跑回院子探探容易的傳衡,兩腳才一踏進院子,當下就被邊喝著酒邊哭的容易給嚇飛三魂七魄,他慌慌張張地沖上前。

「五師兄,你千萬別嚇我……」完了完了,他家的五師兄,打小到大就是個鐵鋒鋒的男子漢,還是特別愛面子的那種男子漢,打落牙齒和血吞是家常便飯,無論大師兄再怎麼折騰他也從不掉淚的,事情到底是嚴重到,哪一個地步了?

渾然不覺自個兒在哭的容易,呆呆傻傻地看了他許久後以著濃重的鼻音對他低喚。

「小七……」

「我在我在。」他邊應邊忙著在袖中翻找汗巾急用。

「我……真有那麼差勁嗎?」容易垂下眼簾,一顆不受控制的淚珠,直砸在傅衡正為他拭淚的掌背之上。

渾身殺意都被挑起來的某人,手中替他拭淚的動作頓了頓,而後放輕了嗓音,慢條斯理地問。

「女皇她對你說了什麼?」很好,這筆帳他記下了。

「她不願生我的孩子,也不要我 ……」泛著些許醉意的低喃,听來悲涼不已。

傅衡緊握著手中的汗巾,生平頭一回見著容易眼中的極不自信,那深深低垂的頸項,像是再承受不住任何多添一分的否定,當下令傅衡砍死清澄的心都有了。

「你少听那不長眼的胡說!」

容易再度灌下一杯濃酒,任由那淪陷的失敗感,輕而易舉地佔領他。「可她連北蒙、西苑第三章甚至連路國都考慮過了,獨獨就是沒考慮過我……」

傅衡忿忿地一把按下他手中的酒杯,「你哪兒不好了?你從頭到腳都好!她看不上你那是她的損失,放著珍珠不要卻想去撿別家的魚眼珠子,日後她要是後悔了,可別回來找你哭!話再說回來,她以為她算是個啥?一個國家內罔得亂七八糟的,拖了你下水她卻不肯負起責任來,呵,真當她那身分地位有多高不可攀?以為我們稀罕?追根概誰配不上誰還是一回事!」

容易不語地看著遠比他還激動的某人,過了一會兒,他吸了吸鼻子,冒出幽幽的三字

「我稀罕……」

「啥? 」傅衡卡在胸膛里的一口氣差點就走岔。

「我稀罕,我想對她負責的……」打一開始在犯下錯事後,他就對她說過,他願意負起責任的。

傅衡簡直想撩袖子亮拳頭開扁,「你就一定要拆我的台嗎?她都不在乎名節了,你還替她著想什麼?」

「不一樣,我是男人她是女人。」固執己見的容易還是對他搖首。

「人家還是個女皇呢!」

「她有我的孩子……」他說著說著,一層薄薄的淚花就又再浮現于他的眼眶之中。

傅衡愈是看他萎靡不振的模樣愈是不忿,「我說師兄你爭氣點行不?值得為個女人把自個兒搞得哭哭啼啼,還面目全非得你家師弟都快認不出來嗎?你給我留點童年的念想行不?」

「值得,那是我的骨血……」那可是他在世上唯二僅有的親人,他萬般珍惜的相依,他又怎麼能夠輕易舍去?

傅某人已經氣得開始拍桌了,「那又怎麼樣?不就是孩子嗎?再找個人生一個不就成了?」又何必非堅持要那女人肚里的那個?

「可我盼這一日,都已盼了二十年了……」

容易哽咽的低語,蒼涼地滑過一院的冷清。

「……」—听他多年來總掛在嘴邊的這件心事,傅衡就像被澆了盆涼水徹底啞口,就連已到了唇邊的話,也不得不把它吞回去。

打從傅衡入師門以來,他就被告知,師門里排行第五的五師兄容易,一年到頭都在想辨法挑戰二師兄忍耐的極限,一心一意就是想逃下山去找他那散已久的妹妹。

而這位名喚為容易的師兄有一最大的特點,那就是單純善良。

年紀小小的容易,心思很簡單,他的家因水難而被沖毀了,那他就重新再造一個家。極度渴望能夠擁有親人的他,一直都認為,只要他能將他那被人販子帶走的妹妹找回來,他就可以再度圓起生命中那道難以彌補的殘缺。

為了他那不可動搖的人生信念,大師兄和二師兄幾乎被他給折騰得險些年少華發,不是時常上山下海地到處去找又偷離師門出走的他,就是常趕到青樓里去阻止尋人的容易在尋不到人時,差點拆了青樓的舉動。

都因他的到虛找妹妹,幾年下來,容易不知抱回了多少個面貌與他家妹子相似的小女孩回師門,搞得頭大如斗的二師兄,不得不對這個腦子就直直一根筋的笨師弟展開重新再教育,省得他三不五時就又抱回一個莫名其妙的妹妹給全師門的人頭痛。

至于該教育他什麼呢?

答案是好男兒該有的正確貞操觀。

為了避免忘性大的容易,又再次忘了男女大防的觀念,老是毫不顧忌地把手伸到女孩的的身上翻衣裳找胎記,也怕門外的人們會拐帶走對人不存防心的容易,二師兄痛下狠心,特意捏造一套專門用來對付這個二愣子的奇思認論,耳提面命地告訴他男人名節的重要性,以及女人都是母老虎,一旦他沾惹上了,他就會被吞吃下月復不留一根骨頭……

全師門上下,也就只有容易這個傻子,還真呆呆信了二師兄擺明耍人的那一套,可卻也從沒有人出面去阻止,蓬萊刻意將容易給保護成一朵觀念上的嬌花。因為他們太過明白,容易這個本性純真又容易相信人的小呆子,要是不這麼教他的話,他還真的會輕易就被人給拐了去。

單純善良,的確是種難得的美德,縱使它很不實際,也會帶來數之不盡的壞處,但是他們願意就這麼縱著容易,將他圈在一個保護的圈圈里,他們願意一起守護著那份世上難尋的美好。

不小心沉浸在回憶中的傅衡以指按了按眉心,才這麼一個恍神的工夫,本還哭著的容易就已在他沒察覺到的時候,將桌上所有酒壺、酒譚子里的烈酒都給灌光了,已醉趴在桌面上睡去的容易,懷中還緊緊抱著一只酒譚。

他小心地取走酒罐,望著頂上朗朗的晴蒼,無奈地嘆口氣。

「怎麼這麼多年過去,還是這麼固執又這麼呆呢……」二師兄,這一定是你的教育失敗。

算了,哪怕再怎麼呆,他都是黃金門的子弟,他們一塊兒相依相偎長大的孩子,將醉鬼扶進房里的傳衡邊走邊這麼想。

次日,當容易自醉海中醒來時,酒意還沒完全散盡的他抖頓著唇辦,喃喃地問向站在他床畔的傅衡。

「清澄她……不回南貞去青麟國雲取爆做什麼?」

臉色黑鴉鴉的傅衡用力撇過頭,一早自軟香將軍那邊打听到消息後,就氣悶得直想就此甩掉這椿破生意,直接打道返回黃金門,再不去管那個女人的死活。

容易伸出一手緊緊抓住他的衣袖,「她去神宮做什麼?她不會是想找神宮宮主……」

「就是你想的那樣。」傅衡忍了又忍,最後還是決定殘忍地打破他眼底僅剩的一線希望。

他怔怔地松開掌心,周遭的一切彷佛都消失了,神情似剛被判了個死刑。

「她想打掉我的孩子?」

不忍再次見到他的失魂落魄,傳衡當即轉身將買來的烈酒一罐譚地往他的床鋪上搬,拍開封泥後,將酒譚壓進他的懷里。

「喝吧,喝醉了就不會痛了。」要是能夠讓他徹底忘了那個女人的話就更好了。

或許是因痛得太過,這回容易沒說半句話,僅僅只是依言靜靜地舉起酒譚飲下。

再度大醉一場後,沒過兩天,容易就走出了院子,彷佛像變了個人似的他,再沒了毛毛躁躁的德行,一天半日下來,也沒听他說過半句話,什麼都不做的他,就是成日不言不語地遠遠地跟著女皇清澄。

始終都把心懸在容易身上的傳衡,愈看愈是覺得不舍,在明白容易的心酸之時,心房也跟著一道被緊緊揪擰著。

眼看著容易一日比一日第三章沉默,一想到容易的一顆心都緊系在清澄的身上欲死欲生,傳衡就怎麼也痛快不起來,在忍無可忍之下,他終于硬下心腸做了個個決定。

沒法子了,這種情況,還是得請家長出面才行。

于是在某個風和日麗的暮春午後,傅衡在特意沐浴焚香後,備齊文房四實,端正地坐在書案前,開始咬著唇苦苦思索,到底該怎麼寫,才能讓那個護短到令人愛指的二師兄,在接到信後……不會抓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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