膽小者,勿愛(上) 第一章
男人帶著頹廢神氣的蒼白臉孔,低眸睨看著廚房里的長發女人。
「怎麼一個人躲到這里?」他朝她走近一步,只扣了兩顆鈕扣的襯衫隱約地露出胸膛。
「人太多了,不舒服。」
女人推開窗戶,夜風吹來屋外派對喧鬧的樂聲,揚起她及腰長發、一身寬大長衫,並勾勒出她的縴細曲線。
男人走到她身邊,拿起啤酒罐放到她唇邊要她喝。
女人蹙了下眉,卻還是順著他的意喝了一口。
男人滿意地點頭,撫著她的臉頰說道︰「就知道妳和那群愛呱噪的女人不同。」
女人仰起素白臉龐,黑眸閃著幽光,如冰玉手貼上了他的頸間。
「因為我和她們不同,所以你那年才會殺了我?把我分尸,把我的頭扔到海里?」她問。
「妳——妳說什麼?」男人甩開她的手,驟退好幾步。
砰!廚房窗戶被一陣腥風掃過,重重地關上,女人的身子飛到半空中,無盡延伸的長發瞬間如藤蔓似地纏住所有家具。
「你說——我哪里和別人不同?是這樣不同嗎?」
女人拔起自己的頭,把臉送到男人面前與他四目交接——
「啊!」
許茗茗尖叫著躲到凌杰身後,嚇到只差一步就會膀胱無力。
「叫什麼,鬼片都是這樣演的。」凌杰把她從身後拔出來,繼續看著電視里的女鬼頭在廚房里追得男人團團轉。
「為什麼人變成鬼之後,就突然變得什麼都會了?」許茗茗仰起圓臉,目不轉楮地望著天花板。
電影里此時傳來的尖叫聲,代表劇情演得正駭人。這些恐怖片,她可是「听」得很有心得了。
「電視里的鬼都是拍給人看的,這樣比較恐怖。」他說。
「真的鬼可以這樣嗎?」許茗茗瞄了一眼電視,又很快地別開眼,抓過一把魷魚絲塞到嘴里壓驚。
「鬼魂是一種能量的聚集,能量會有耗盡的時候。他們也許可以拔頭,但不能二十四小時都拔下來,因為能量不夠了。」他說。
「你怎麼這麼清楚?」她問。
凌杰冰涼的手撫過許茗茗的臉龐,眼眸緊盯著她,薄唇一啟——
「因為我是鬼——」
許茗茗一愣,一個飛身便朝他直撲過去。「你騙鬼喔,我還沒听過鬼會怕癢的。」她不客氣地伸出魔掌,進行搔癢攻擊。
「生前老習慣改不了啊!」凌杰笑到東倒西歪,拚命地閃躲著許茗茗的手。
許茗茗不客氣地善用體型優勢,對他進行第二輪攻擊,直到她自己也笑到喘不過氣來,這才松手躺在一旁喘氣。
「說真的,你其實很像鬼。」她撐起自己的身體,一本正經地看著他說道。
「有……嗎?」凌杰唇角笑容痙攣了一下。
「有,你每年回台灣找我一次,每次都頂著年輕貌美的女圭女圭臉,就是個討厭鬼。還有,你的體溫也冷得像是從冷凍櫃里出來的一樣,只適合在夏天當人形降溫器,出現在冬天就是整個讓人遍體生寒、涼徹心腑啊……」她邊說邊打了個寒顫。
「妳亂講,我哪里年輕貌美,妳該看看我哥班狄克,他才是美到禍國殃民的那種,我充其量只能算陽光男孩。」凌杰猛掐了下許茗茗的肚皮,在她慘叫著反擊之前跳著離開。「還有,不是我沒變,是妳一直在變胖。妳這六年來至少胖了七公斤,這陣子居然還血壓飆高,是嫌自己老得不夠快嗎?」
「天啊!拜托你不要再跟你那個和你沒有血緣關系的繼兄班狄克混在一起了!說話真是愈來愈不討喜了。」許茗茗哀怨地瞪了一眼這個因為母親再嫁,高一就移民到美國的好友。
「這事跟狄克無關,我純粹是為了妳的健康著想。」凌杰拍拍她的臉龐,起身說道︰「我去洗手間。」
「嘿,不是自稱是鬼嗎?干麼還上洗手間?」許茗茗朝他扮了個鬼臉。
「當然是看看我的鬼朋友會不會從馬桶里冒出來找我。」
「臭凌杰!」許茗茗朝他的背影扔去一顆抱枕,倒回沙發里,不自覺地撫著肚子上那圈肉。
六年前,在她外文系大四畢業前夕,因為媽媽過世而接手她留下的兩間超商後,她忙著讓自己畢業、忙著照顧弟弟、忙到甚至沒時間注意自己。
屏幕里傳來一聲慘叫,許茗茗不自覺地抬頭一看——嚇!男配角正被女主角分尸,整間廚房里噴滿了猩紅血跡。
許茗茗立刻轉身跳離沙發,免得她被嚇到口吐白沫、心髒病發。
她是很愛看恐怖片,喜歡腎上腺素分泌的刺激感覺,但不是一個人看啊。
怪了,凌杰怎麼去這麼久?
啪,客廳里的燈在瞬間熄滅,黑黝黝的客廳里,只有窗簾隨風飄動以及電影里淒厲的尖叫聲在空氣中回響著。
「凌杰,你如果再敢扮鬼出來嚇人,我這輩子都不會再理你。」許茗茗按下電影播放暫停鍵,牙齒打顫地說。
她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年,凌杰臉色發青、眼冒寒光地從她的廚房里走出來的鬼樣子——因為她當時真的嚇到差點尿失禁……
「祝妳生日快樂,祝妳生日快樂……」凌杰唱著歌,手拿一個LED燭台,從廚房里走了出來。
許茗茗看著他,感動地紅了眼眶。
「祝妳生日快樂!」凌杰唱完最後一句後,把蠟燭放在桌上,用力地鼓掌。「妳快點吹蠟燭許願。沒有蛋糕,妳不準再吃了。」
「對喔,還要吹蠟燭跟許願喔。」她恍然大悟地說道。
「干麼一副跟生日蛋糕很不熟的樣子。快許願。」
許茗茗干笑著,不敢說這些年除了他之外,沒人幫她過生日。
她啪地一聲雙手合十,閉上眼楮大聲地說道︰「我希望便利商店趕快請到夜班的人;希望下個月可以正常休假,在家睡上三天三夜……」
「停——妳這是什麼願望!」凌杰氣到額爆青筋的模樣,才勉強符合他二十八歲的真實年齡。
許茗茗睜大她那頂著連熊貓都會佩服的黑眼圈雙眼,一臉茫然地看著他。
「這願望有什麼不對?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久沒睡足八小時了……當便利商店的店長很辛苦,要墊所有人的檔啊。」許茗茗用手指撐著眼皮,哀哀慘叫道。
「妳許的願望一點夢想都沒有。還有,人家許願是十指交握成拳,妳雙手合十,是不是還要拿香拜拜啊?」凌杰說。
「呵呵,店里初二、十六拜習慣了嘛。」許茗茗抓著頭,原就蓬亂的自然鬈這下子變得更亂了。
「妳給我重新許願,生日許願就是要許不實際的!」凌杰說。
許茗茗雙手交握,低頭閉眼認真想著最不實際、最有夢想的願望。
不實際的夢想有哪些呢?為什麼她現在一個也想不出來?以前她鬼點子不是還挺多的嗎?現在怎麼痴呆至此?
「一定要許三個願望嗎?」許茗茗用力握緊顫抖的雙手。
「許不完的,我幫妳許。」凌杰也握緊拳頭,很想給那個害她淪落到這步田地的弟弟許天翔一拳。
許茗茗點頭,低頭許了願,吹熄了蠟燭。
「許好了嗎?」
「一願我們友誼長存。」許茗茗瞄了凌杰一眼,聲音很快地轉低。「二願天翔能夠早日遇到善友,回頭是岸。」
凌杰火了,直接抓住她的肩膀大叫出聲。「妳弟弟干麼要遇到善友?反正他只要懂得繼續游手好閑、當散財童子,就會有個做牛做馬、心慈手軟、不分是非的姊姊來替他收拾善後。」
「我媽臨終前,我對她發過誓,說會好好照顧天翔的。」許茗茗一想起過世的媽媽,表情就變得沉重了起來。「你也知道我媽家族那邊的女人都有點通靈體質,她好像能預知到我弟的下場,所以才……」
「我不用靈異體質也知道妳弟的下場一定會很淒慘。他都二十四歲了,還要妳跟在後頭把屎把尿!妳一肩扛下超商,排到的都是別人不要的班、不要的假,賺到的錢卻都給了那個無所事事的小表,妳要到什麼時候才會清醒!」
「息怒息怒。」許茗茗連忙拉著他坐下,露出寵物般討好的笑容拚命對他咧嘴。「今天慶祝我生日,千萬不要生氣啊。」
「喂,妳二十八歲了,還要再自欺欺人多久?」凌杰看著頭發胡亂扎在腦後,穿著寬大上衣和寬松運動褲,已經完全不顧形象,放假只想窩在家里看電視的宅女許茗茗。「我認識的那個青春又有活力的許茗茗到哪里去了?妳把她給我找回來。」
許茗茗胸口一窒,低頭絞著手指頭。「我們就兩姊弟相依為命了。」
「他有把妳當姊姊嗎?沒有,他當妳是提款機,一個月回家來提款一次。他已經二十四歲了,該懂得自己承擔了。還有,妳只是店長,超商的實際擁有人是妳弟,妳管那麼多干麼!」
「可我不當店長,不幫忙管店務,那他……」許茗茗抬頭一看到凌杰快噴火的臉龐,連忙改口說道︰「那我這麼多年的心血怎麼辦?」
「對,小區型的超商營業額可以高到總部派人來看,很有成就感,但是,妳有必要拿命來換嗎?妳媽就是肝病走的,妳也要重蹈覆轍嗎?」凌杰忍無可忍地拉著許茗茗直沖到洗手間的鏡子前,強迫她看著自己。「妳看看妳——頭發枯黃像稻草、唇色灰白、四肢浮腫,妳哪里像二十八歲,妳像三十八!」
許茗茗望著鏡子里那張看起來快要哭出來的臉,驀地別開頭。
見鬼了!她看恐怖片是在怕什麼,會有人比她的臉更恐怖嗎?
她確實好久沒有好好看過自己的臉了,因為她不敢看。每日累到倒頭就睡,休假一定是在家里窩上一整天,她甚至想不起來上次發生有趣的事情是在何時?是去年凌杰回國的時候嗎?
「你讓我好好想想。」許茗茗置于身側的雙手握得死緊,免得她給自己幾巴掌。
「連想都不用想!離開就對了。」凌杰握住她的手,聲音哽咽地說道︰「我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在妳身邊陪多久,所以妳一定要學會好好照顧自己……」
「我不要听這種話!」許茗茗打斷他的話,好像這樣就不會有壞事發生似的,可才踫到他棒冰似的雙手,她便又忍不住叨念道︰「你的手也太冰了吧,是有多氣血不足?你那個繼兄班狄克到底有沒有好好照顧你?你們在美國時不是鄰居嗎?我看我還是去抓幾帖四物,讓你帶回去進補。」
「不要試圖想轉移話題。」凌杰說。
「我沒有。就算有,也不是故意的。」許茗茗吐吐舌頭後,哀怨地瞪他一眼。「以前的你才不會說我試圖想轉移話題,都是班狄克害的。」
「妳要知道我這種程度在狄克面前只能算是口笨舌拙,他在面對不順眼的事情時,發言比我銳利十倍。」凌杰說。
「是,你的狄克先生又美又聰明,做什麼都如魚得水,簡直是人間極品。但我一點都不想跟他見面,免得因為被他看不順眼,被攻擊到傷重不治。」許茗茗笑著揶揄這個把大他三歲的班狄克當神的家伙。「不過最厲害的是,你媽跟班狄克爸爸結婚三年就離婚,班狄克的爸爸之後又再婚了,而你居然還對班狄克那麼兄弟情深……」
「妳不要顧左右而言他,我只是希望妳過得好。」凌杰握著她的肩膀,正經地說道。
「我知道,所以才乖乖听訓啊,這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就是你了。」她張開雙臂給他一個熊抱。「我會為了你對自己好一點的,我明天就去你家附近那間SPA中心好好地愛我自己,這樣可以了吧?」
「很好,不準騙我喔,因為我『可能』會跑到那里去查勤,看妳有沒有到。還有啊,SPA和運動這種事都不能只做一次,妳接下來要注重飲食和運動,每周運動三天,一次至少三十分鐘……」
許茗茗看著認真規劃中的好友,根本不敢說她的SPA會員是因為弟弟女友在推廣,她被強迫推銷中獎,花了兩萬繳入會費,除了泡湯是免費的之外,其他使用都還要自費。
天知道,許天翔上個月說有急用,又跟她借了五萬,搞得她手頭也很拮據。只是那家伙無所事事,一個月還能花掉近十萬,到底是花到哪里去了?
「……狄克說過,習慣是因為日積月累的重復行為在腦部留下了神經通道痕跡,所以才變成了習慣。壞消息是,想改變需要毅力;好消息是,只要培養出新習慣就可以了。所以,妳要改掉對許天翔心慈手軟的習慣。」他說。
「班狄克也太神了吧,連這也知道!好想看看他究竟長得有多三頭六臂,下次拿他的照片給我看,你不是說他美到讓人目瞪口呆、人神共妒的地步嗎?」她說。
「狄克最討厭拍照了。」凌杰胸口一窒,怕她看了照片之後會想和狄克見面,因為那樣的後果,不是他能承受的。「喂,我們繼續看片子吧。」
「好好好,剛才死得正精彩,沒看對不起自己。」許茗茗的注意力馬上被轉移,拉著他坐回沙發上,一手按下遙控器,一手則繼續緊抓著他的手臂。
只是,凌杰的目光此時沒看著電視,而是看著兩人交握的雙手。
其實,這個傻丫頭最該害怕的是他。
所以,他真心期盼她永遠不會有知道真相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