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戲美人兒 第十四章
大殿中,沉靜的氣氛彷佛亙古綿長的歲月,靜靜地從他們兩人身旁穿流而過,歐陽靖揚起眸光,看著他站在殿階之上,君臨天下,風姿爽颯。
她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見到他時,心中的忐忑不安。
那時,這男人的豐功偉業,英明事跡,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地令她憧憬而向往之,那時的她從未想過自己竟有一天會如此地接近他。
此刻,穿流過他們身邊的,似乎不只有寧靜的空氣,還有這兩年多來,他們彼此的相知相惜,如影隨形。
他巡幸江南之時,有她陪著;他上泰山祭天,他們一起登上泰山而小天下;他親征西方蠻族,她也跟隨在一旁獻策,那兩個月里,天寒露凍,他們總是在軍帳中聊到很晚,然後總是起得很早,分頭進行他們前一晚討論出來的決定。
那是多麼令人懷念的光景呀!
最後,他們一起打了勝仗,猶記得那天清晨,前方哨崗的將領收到了敵軍臣服的降書,他們兩個人是多麼地高興,他帶著她在草原上策馬狂奔,一起躺落在草原上,他一次次地愛她、抱她。
她永遠都忘不掉那天的晴空,青藍色的天,如雪般的白雲,雖然拂來的風有些冷涼,但他熾熱的體溫卻徹底地暖了她一身。
他咬著她的耳朵,一邊輕吻著,一邊說她真該死,不知道是在他身上施了什麼咒語,竟讓他離開不了她。
她听了他埋怨的語氣,心里覺得好笑,在那片綻藍的青空之下,他們笑得好開心,彷佛那一刻會一直持續著,直到永遠。
然而永遠還沒到來,他們卻已經形同陌路。
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夠回到那一天。
「朕要怎麼做,才能留住你呢?」他低沉的嗓音打破了寧靜的氛圍,灼熱的目光直瞅著她,彷佛要牢牢地釘住她,撇開帝王的身份,就算以一個男人而言,對這名女子,他也已經讓步太多。
「你任何事也不必做。」她淺淺地笑了,「因為,我根本就不想要留下來,我只想要離開,走得越遠越好。」
「如果你在怪朕錯怪了你的清白,那朕向你賠不是,只要你能夠原諒朕,一切都好辦。」一絲銳利的光芒閃過他的眸底,那抹精光藏著些許危險的氣息,依稀之間藏著嚴厲。
而歐陽靖看出來了,那是警告,又或者可以說是給她的忠告。
「你是在暗示就連我女扮男裝,進朝當官的事情都可以一筆勾銷嗎?暗示我如果不原諒你的話,你就要對我的家人不利嗎?」她挑起柳眉,直勾勾地覷著他,倏地冷笑出聲,「是,一直以來,你確實對我有諸多縱容,現在你想要向我討恩情了嗎?」
「不,朕只是——」
「你可以將我治罪,我知道自己所犯的是抄誅九族的欺君大罪,但一個做事一人當,罪不應累及至我的家人,你只要一聲令下,就可以將我賜死,我可以現在就在你面前自盡——」
「歐陽靖,你住口!」當那兩個宇從她的口中輕易被說出時,他的心口一瞬間為之冰涼。
他忽如其來的盛怒氣息讓她怔愣了下,同時也讓她冷靜了下來,一抹輕淺的苦笑泛上她的唇畔,歐陽靖緩緩地搖頭,看著他,緩緩地開口。
「我受夠了。」她揚起微笑,一抹近似悲淒的神情從她的眸底閃過,「已經夠了,請你讓我離開,這個地方我已經不想再多待片刻,如果你不想我死,那就讓我走!」
「你這算是在威脅朕嗎?」他瞇細銳眸,惱火地瞪著她。
口口聲聲在他面前說著要死,難道她從不曾考慮他心里會有多痛嗎?他到底是哪里不對勁了,才會愛上一個如此美麗又殘忍的女子,而且深刻地愛著,不能自拔。
「我不敢。」歐陽靖搖頭,唇畔的笑容淺得近乎隱沒。
她不敢?如果她不敢,就不是他所熟識的歐陽靖了!
「不,你不準走,」這句話,並不是商量,而是告知,他在向她宣告心里所做的決定,「朕不許你辭官,你休想從朕的身邊離開,如果你需要時間冷靜,朕可以讓妳告假一段時日,等妳想清楚了,再派人捎個信兒讓朕知道。
「我心意已決,你不會等到這一天的。」
李舒懷忽略她堅決的語句,別開銳眸,揚聲喚來下人,「來人!派人用轎子送相爺出宮。」
「已經不是了。」她淡淡地出聲糾正他。
李舒懷深吸了口氣,捺住了想掐斷她白女敕細頸的沖動,握緊拳頭,臉色有些鐵青,沉凝的氣氛讓宮人一時左右彷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等你休息夠了,冷靜下來之來,朕會再去探望你。」他咬著牙,沉聲輕淺地說道。
「可我不想見你。」她冷冷地回絕,「就算你來了,我也不見你,除非你用皇帝的身份命令我,如此一來,你便可以見到心有不願的歐陽靖。」
「朕不會用皇帝的威權來壓你,可是你必須記住一點,你今生今世只能有朕一個男人,誰敢與朕搶女人,朕就要誰的腦袋。」他硬聲說完,直勾勾地覷著她迎視自己的無畏目光。
一瞬凝結的沉默,在他們之間卻似看不見的針鋒相對,這兩年來,從未有過一刻像現在這樣,他們為了防衛自己而傷害彼此。
這時,宮人們來到大殿門口,要恭請相爺出宮,腳步聲打破了他們之間如冰霜般的沉默。
「若我不是女子就好了,若不是的話,那真是太好了。」輕冷地對他說完這句話,她頭也不回地走出大殿。
李舒懷凝視著她逐漸遠去的縴細背影,眸光陰沉地瞇起。
她說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她無法忍受待在宮里的生活,難道,就連跟他扯上關系,都教她如此難以忍受嗎?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李舒懷胸口一沉,他是傾盡了所有的心思在愛這名女子,而她究竟用了幾分的心回饋到他身上呢?
終了,他揚唇苦笑,眼前這步境地,只怕是當初的他所始料未及的。
在那時,他怎能料到自己竟會如此深愛這女子?
怎能如此地深愛著她,近乎痴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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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清閑。
軟蓬的白色雲朵飄在綻藍的天空上,夏日的暖風輕拂在面上,耳邊听著樹葉輕撩的沙沙聲,如此愜意的生活只怕一輩子難得幾回吧!
歐陽靖躺在酸枝木臥椅上,身上穿著一襲簡便白色的男人衣袍,這兩年已經習慣了著男服,雖然眼下已經不必再女扮男裝,但已經習慣的事情,一時之間很難改變過來。
雖然微風徐暖,但她仍覺得有些冷涼,辭官之後,也不知道是否因為心情松懈,她一直感到身體微恙,她伸手將覆在身上的緞被拉攏到胸前,如絲般長發流泄而下,隨著日光的流轉,綻著燦燦的光芒,她斂起美眸,轉頭望著樓台外的小湖,依稀可見清澈的湖水之間有魚兒悠游。
這下子,她可是真正的清閑了。
只要身邊兩只從剛才就聒噪不休的「烏鴉」可以識相閃人的話,她一定會倍感舒適優閑。
「歐陽靖,你到底有沒有在听我們說話?」歐陽千畦忍不住提高音量,想讓她回頭正視他們兄弟的存在。
又來了!
她輕嘆了聲,心想他們歐陽家的教養明明就沒那麼差勁,怎麼會生出兩個看不懂別人臉色的笨蛋呢?
她明明就不想理會他們,這兩個人卻老是喜歡在她的耳邊喋喋不休,話說回來,那位滕大護衛就安靜多了,雖然他懶得搭理她的原因,是因為對她這個人頗有意見,覺得她的存在對他的主子而言是個不安定的禍害。
現在她這個禍害自動消失不見,他應該寬心多了吧!
而那位主子心里到底是怎麼想的呢?她已經管不了那許多了。
她挪動了下嬌軀,完全背向這對兄弟,一只柔荑捉起白玉碗里的魚飼料,伸出樓台的木隙之間,緩緩地撒進水面,吸引了許多魚兒過來爭食。
「歐陽靖!」向來脾氣就不太好的千畦快要捉狂了。
哼!反正她現在已經不是相爺了,好歹他們都是正二品的大官,沒必要對她這名小女子太客氣。
「我沒聾。」她淡淡地回道,心想自己是否應該提醒這男人,就算她不是相爺了,也是他曾經認賭服輸,發誓要一輩子唯命是從的老大呢?
沒聾?那為什麼她的反應卻教人覺得從剛才到現在,他們所說的話沒半個字被听進她的耳朵里呢?
歐陽萬冢揚手阻止又要開口發難的親弟,語氣平靜地問道︰「你到底是真不知道,還是在裝蒜呢?皇上千方百計,用盡心思在討好你,這一點苦心難道你沒看出來嗎?」
這些日子,只要是有眼楮能看的人,都能夠感受到李舒懷對她的真切情意,才不過听說她身體微恙,皇宮大內之中的珍貴補品幾乎是成車地往歐陽家送,還命太醫要細心調養她的身體,若有閃失,就等著人頭落地。
她沒回歐陽萬冢的話,繼續捉起魚飼料撒進水面,引來更多的魚兒,這時,有一只綠殼紅背的烏龜動作不疾不徐地游過來,那是她十歲時,在小溪邊撿到的小烏龜,這小家伙真長壽,已經在這池子里十來年了,雖然動作老是慢吞吞的,大多數時候都搶不到東西吃,但還是活得好極了。
一時之間,沒人再開口說話,只有流水的聲音靜靜地橫亙過他們之間幾近僵持的氛圍之中,彷佛要逼得她不得不開口似的。
歐陽靖笑嘆了聲,果然不愧是歐陽萬冢,有時候她都懷疑他明明就年紀輕輕的,哪來如此老成的心思呢?
她回眸,揚起女敕唇,投給他們兄弟一抹淺淺的微笑,「我從沒要他討好我,是他自己心甘情願的,那也是我的錯嗎?」
「所以你根本就是有感覺,只是裝作不知道而已?」歐陽萬冢沉吟半晌,終于得出了這個結論。
這會兒,千畦再也忍不住了,不敢置信地揚聲大叫︰「不會吧?你的個性沒那麼糟糕吧?」
聞言,她揚唇一笑,回眸淡然地瞥了兩人一眼,雖然嘴里沒回答,但她眉目之間近乎惡劣的頑黠,似乎已經承認了她就是一個性格糟糕的女子,那眼神彷佛在說她從沒想欺瞞世人,只是世人從沒真正瞧清過她而已。
兩兄弟一時語塞,心里對他們主子涌起無限的同情,枉他英明一世,怎麼會招惹上像他們堂妹如此頑劣的女子呢?
卻偏偏,他非但招惹上了,還深陷不已,不能自拔。
「你難道就不怕皇上一時氣惱,非但要怪罪你,還把歐陽氏一族也全給拖下水,來個連坐法辦嗎?」
「這一點我不是沒想過,可是他不會。」
「你就當真如此篤定?」
「是,我篤定,只要他是我認識的李舒懷,我就篤定他不會這麼做。」她美眸一黯,想到了那男人,心里的篤定有如鐵石般堅硬不移。
他不會傷害她,她就是知道這一點。
相反地,只要她肯討好他,或者,她根本就不需要為他多做任何事情,這男人就肯為她做任何事情。
但他們終究不曾知心。
或許從一開始,他們之間就已經注定了會有這個結局,她不曾懂過他的心一如他不曾知她。
與其讓痛苦綿綿無期地延長下去,不如由她快刀斬斷這綿延的苦痛。
歐陽靖再次將蓋被拉到胸前,縴手緊緊地揪住細致的緞子,望著清澈的湖水,泛著苦笑,心里有些納悶。
那斬斷苦痛的刀明明就不是落到她身上,為何她會覺得渾身疼痛難當呢?或許她真的是倦了、病了,才會覺得渾身不對勁吧!
但若問她考了科舉、當了官,讓自己惹得一身是傷,心里是否有悔?
不,她不悔。
一如當年歐陽容宛的堅決,她心里也是相當篤定,畢竟終究是遇見了他呀!雖不曾知心,但仍舊是愛呀!
歐陽千畦原本還想說話,但才一開口,想說的話就梗在喉嚨里,半句也說不出來,因為他看見了一層如湖水般清澈的淚光泛在她的眸底,泫然欲泣,千畦轉頭與兄長相望了一眼,知道他也看見了她眼底的哀傷。
或許,他們今天根本就不該來責備她,沒有人比他們更知道她與皇上之間的深厚情誼,事情鬧到今天這種地步,她不可能一點都不痛苦。
只是他們不懂啊!為什麼明明深愛著彼此的兩個人,非要把彼此折騰得不成人形不可呢?
兄弟倆嘆了口氣,不發一語地轉頭離去,留著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看著湖水,她輕輕地閉上眼,剔透的淚水終于不自承地滑落她的頰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