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懷睡不暖 第二章
頭又痛了,淽瀟縮在牆角,死命按住太陽穴,里面有只恐龍要沖出來似地,她必須用盡全力給鎮壓住,否則恐龍沖出來,會把她的五官弄得面目全非。握緊拳頭、抵住太陽穴,她使盡力氣想把那只急欲往外沖的恐龍給壓回去。
終于,腦中的恐龍不再咆哮叫囂,它被她的意志力給趕回靈魂深處、再次蟄伏。淽瀟緊閉雙眼,沒有擾嚷的惡龍作祟,四周頓時安靜下來。隱隱約約,她听見戴淽艾在打電話向孫易安求救,听見媽媽追問妹妹發生什麼事、听見兩人氣蠢壞的爭執。
淽瀟失笑,接下來,媽媽肯定會走進她的房間。
然後像以前那樣對她說︰「身為姐姐,難道不應該禮讓妹妹?」
讓姐姐、讓妹妹,她讓了二十幾年,倘若禮讓的結果不是善良的人得到好報,而是善良的人將一無所有,她為什麼要讓?
她一直很乖、很能干,別人辦不到的事,她總是咬牙辦好,她不怕辛苦,並且深信這樣的自己一定可以出類拔萃,成為人人羨慕的女強人。
可為什麼非要當女強人?很簡單,她求的不過是媽媽一個認同贊美,但她從來沒有成功過。那麼這次呢?媽媽會認同她的委屈、會站在她這邊說話嗎?
松開緊緊壓著太陽穴的手,淽瀟定眼看向那扇門,靜待結論。
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在指針滑向二十分鐘時,門在她的期待中打開了,進來的除了媽媽還有垂著頭、不敢直視自己的戴漣艾。
戴母居高臨下,淡淡看了淽瀟一眼,抬起下巴、隱去眼底不舍,「起來吧,不要坐在地上,我們好好談談。」
淽瀟一貫地合作,仿佛不久前的反抗只是幻想。
她乖乖從地上爬起來,乖乖走到椅子邊坐下,望著坐在床沿的妹妹和媽媽,如果這是在談判桌上,是不是代表她們已經站在同一個陣營?
臉色黯然,她早就猜到了。
淽瀟沉默,靜待媽媽說話,她不死心地懷抱起一絲期待,期待媽媽能夠認同自己,卻也心知肚明,這個機率小到等于零,然而無論如何,她都要听見媽媽親口表明立場。
半晌,戴母清清喉嚨,說道︰「我已經知道事情始末,這件事是艾艾的不對,她欠你一聲道歉。」
道歉之後呢?會孔融讓梨還是當姐姐的應該退出愛情戰爭?她睜著清澈的大眼楮,卻在心底暗暗祈禱︰求求您,別讓我再一次對母親這個角色感到心寒。
戴淽艾在媽媽的暗示下,看著二姐冷酷的臉、小心翼翼說︰「二姐,對不起,是我不應該。」
接著閉上嘴,換戴母接話。「易安那孩子經常來我們家,我們也談過幾次話,他是個家教良好、脾氣溫和的好孩子,他不是那種會對女生隨便、又不負責任的壞男生……」
最後一絲期待摧毀,淽瀟連苦笑也強撐不出來,原來孫易安對她做的事叫做負貴任?很明顯了。她明明知道媽媽會站在哪一邊,心仍灑得說不出話,早就能預測出來的事,還是讓她痛到咬牙。
「即使你這麼強勢,你們也順順利利走過這三年了,我相信如果不是情非得已,他不會做出這種決定,所以……」
三年的戀愛,她只是他的情非得已?真的非要偏頗到這等程度?那麼接在「所以」後面的話是什麼,淽瀟隨便都能接得出來——所以你應該退、應該讓,因為孫易安有重大的「不得已」,因為強扭的果子不甜,因為愛情無法勉強,因為嫁給一個不愛你的男人,你將痛苦一生……
淽瀟依舊沉默,只是一雙深沉的眼楮透露出無盡的哀傷,失望沒關系,失望到終點將會迎刃而解,胸口被劃一刀會痛,但砍過千刀百刀後,自然而然學會漠視。戴母被淽瀟的眼光看得心虛,但這時候容不得她不開口。
「瀟瀟,你已經二十三歲,有許多事不需要我告訴你,相信你也明白,如果男人的心不在你身上,就算你哭你鬧,你拚了命想挽回一切,男人也只會覺得厭煩。愛情過去就是過去了,沒有人可以挽回什麼,你能夠做的就是斷尾求生,相信媽媽,後面還有更多好的男人等著你。」
她承認媽媽講的每句話都是真理,但這些話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從她的嘴里說出來,淽瀟寧願她什麼話都不說,而是抱著她,任由她痛哭一場。
于是她犯倔了,在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反抗之後,她又譏諷起媽媽。
「媽,這就是你不斷告誡我,婚前不可以和男人發生關系的原因嗎?因為孫易安是個家教良好、負責任的好男人,所以當他成為戴淽艾的男朋友,我就可以斷尾求生,不至于損失太多?而他更不必因為‘負責任’而甩不掉我這個包袱?
「我和他交往三年、因為你的耳提面命,我不敢越軌,但戴淽艾只和他交往幾個月,便和他發生關系,有了讓他負責任的借口。你不責備你的小女兒行為偏差,卻反過來告訴我這堆大道理叫我不要鬧。
「好吧,就當做我小心眼,我可不可以請教媽一句——你這是在勸我、安慰我、真心對我好,還是想要成全戴淽艾和孫易安?
「媽,我知道你恨我,即使從小到大,我盡全力討好你,也只能換來幾句評語——你就是這麼不負責任,和你爸一模一樣;你可以再自私一點,就像你爸那樣;你從來不替別人著想的嗎?你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己過得快樂就行?果然,就是像你爸那樣……媽,你知道收到那些評語,我有多傷心?
「我不懂,既然你那麼痛恨爸,為什麼要和他在一起?為什麼要生下我?我能理解你對他有多憤怒,但那不是我的錯啊,你怎麼可以把這筆帳算在我頭上?
「孫易安是怎樣的男人,我比你更清楚,我不是非要他不可,我只是不甘心平白浪費三年的光陰和感情,如果你真的是我的母親,就應該心疼我、應該痛罵他,而不是告訴我,他的家教有多良好,而我們之間的問題在于我太強勢。所以對不起,這次……我真的無法再強迫自己,把你當成親生母親了。」
這篇話,淽瀟狠狠戳了戴母一刀,母女倆面對面瞪著彼此,久久不發一語。她們對視著,在淽瀟覺得媽媽的巴掌將要甩到自己臉上時,她竟然二話不說轉身離開,那一巴掌……她狠狠地甩在門扇。
閉上眼、深吸氣,淽瀟覺得窒息。
她是說真的,不是虛言恫嚇,她再也無法拿她當媽媽看待了,既然如此,怎麼還能處在一個屋檐底下?
拿出行李袋,細細將幾件衣服折疊好塞進去,她的心很亂,但是腦子不混亂,她一面整里行李,一面想著接下來該做什麼事。
有條不紊地把存折印章收進包包里,她拉起拉鏈、背上包包,臨行前看一眼豎在牆角的畫架和畫具,她一並背起它們,轉身離開。
下樓前,她听見主臥房里傳來媽媽的哭聲和妹妹的安慰聲,她想象得出母女倆抱在一起、互相安慰的場面。
這就是戴淽艾,她不聰明、她很懶,她是個懷抱白馬王子會來拯救自己、滿腦子粉紅泡泡的蠢女孩,但她永遠明白在什麼時候說什麼話,可以贏得別人對她的喜歡。
也許媽媽之所以寵愛她,是因為她的心比自己柔軟,不全然因為自己有個糟糕的爸爸;也許孫易安愛上她,是因為她性格討喜,不是因為什麼情非得已,她戴證瀟是理智的女人,不應該鑽進牛角尖里讓自己不好過,但現在的她……無法平心靜氣。
搖搖頭,她走出家門。
太陽很大,才早上八點多就曬得人皮膚都快焦掉,幸好公車上的冷氣很足,才上車就把汗水連同暑氣一塊吸掉。
淽瀟從包包里拿出手機,里面有很多則LINE的通知,多數是問她為什麼沒有去上班。
她不負責任了,但憑什麼她不能任性一次?二十幾年來,她看人臉色、戰戰兢兢,她積極上進、八面玲瓏、處處討好,然後她得到什麼?媽媽的喜歡?上司的看重?還是男朋友的忠心?都沒有!
既然拚命的人是傻瓜,誰還樂意發傻?
關掉手機、不回LINE,工作丟了就丟了吧,她已經厭煩這一切,何況失戀的女人有權利痛不欲生。
想著,她又哭了,面紙已經用掉好幾包,淚水還是止不住,好像一點點的心酸,就會啟動落淚機制。
好奇怪,怎麼會這樣?
她從來不哭的,幾百年前她就學會掉眼淚解決不了問題,每次心底越發難受,她便越是把下巴抬得老高,表現出一副倔強驕傲的模樣,告訴所有人,自己沒有被打倒,但這次,她搞不懂自己了。
不過三年……她真以為三年的感情叫做水到渠成,她相信這樣的感情已經堅定得足夠面對外面的風風雨雨,誰知道到頭來只是她的想象而已。
曾經,她和孫易安約定二十六歲就結婚,如果不想當靠爸族、靠媽族,他們必須努力存錢,好在婚前能夠繳房貸頭期款。
他們計劃房子最好買在靠孫家近一點的地方,屋齡老一點沒關系,但房間要夠多,因為他們都是喜歡孩子的人,以後打算生三個小孩,希望是兩男一女,孩子的年紀要靠得夠近,最好一年一個,那麼她就可以在生完老三之後,重新回到職場堡作。
孫媽媽說到時要幫他們帶小孩,讓他們省下一筆保母費,他們一起計劃了很多的事,然後現在,全變成笑話。
她從大學就不停打工賺錢,畢業後更是一頭栽進事業里,她忙得像頭騾子,沒想到一抬起頭,竟發覺努力的目標不見了。
那種感覺仿佛是參加馬拉松賽跑,她和一大群人出發,她拚命追過每個跑在自己前面的人,揮汗如雨、咬牙堅持,她以為自己即將拿到冠軍,卻發現終點處竟然沒有半個人迎接。
努力成空,她深刻懷疑自己,是弄錯了努力方向,或者是……人生根本不需要這樣的努力?
人心那麼容易改變?才說過的話,轉眼就可以不算數?
淽瀟長嘆,孫易安的變心讓她難堪,但媽媽的態度更讓她難過。
如果她現在退出這場愛情爭奪戰,兩年後,孫易安會不會又喜歡另一個女人?到時,媽媽還會贊美他的家教良好、樂于負責?會不會也像勸自己這樣勸戴淽艾,愛情過去就是過去了,沒有人可以挽回些什麼。
不,她相信媽媽會沖進廚房拿一把刀,將孫易安砍成三段,這才是正常母親的表現。在媽媽心中,她始終是多出來的那一個,不管她表現得多好、多優秀,多讓人感到驕傲。
爸爸……每次委屈的時候,她分外想念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