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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王沒尺度 第二十七章

作者︰蔡小雀

第十章

北齊,時序入秋。

高壑坐在空無一人的金殿上,群臣已退下良久,晌午的日光寸寸走階台而來,卻怎麼也映照不到這個高大孤獨的身影上。

他一身玄色繡金廣袖龍袍,長長的紫金琉冕冠掩住了瘦削得越見嚴峻冷厲的臉龐,滿心疲憊,大手卻習慣性地取出懷里那方折疊嚴密的帕子展開,憐愛至極地撫模著置于掌中的那一綹柔軟青絲。

那是他在她睡過的枕畔,親手搜羅尋覓而得的幾根長長發絲。

她的發,她的人,曾經與他鴛鴦交頸共枕眠,可是現在伊人芳蹤已杳,僅剩下這幾許青絲供他長相思。

「阿旦,你到底在哪兒?」他暗啞地喃喃低問,雖然只是說了幾個字,卻牽動了內傷甚劇的胸口,不由又是一陣劇烈咳嗽了起來。

「咳咳咳咳……」

太醫說,他是傷心過甚,重創了心腑。

唯有他知道,是他的小阿旦走了,生生把他的心也摘走了,所以這傷,這痛,永無止境纏綿不休。

這四個月來,他傾一國之力也尋不回他的阿旦,他甚至三天兩頭罷朝休朝,單騎四處瘋狂尋找。

可,阿旦就像是消失在人間般,半點消息也無。

「阿旦……阿旦你快回來,孤想你。」他喃喃低語,如子烏夜啼,字字血淚。

「孤已經解散了後宮,這後宮中再也沒有令你心煩的烏七雜八女人了,只剩蕭淑妃……可蕭淑妃她說她要自請在宮中修行,為我北齊祈福,孤不能再逼她,但孤也決計不會再讓她成為你和孤之間的那根刺。阿旦,孤已經都明白了,願得一婦,永不相負,孤真的真的不會再辜負你了。」

飛白悄悄地踏入殿來,默不作聲地單膝跪下。

高壑勉強收束心神,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沙啞地沉聲問︰「何事?」

「稟主公,」飛白眼底閃過一抹殺氣,難抑憤慨地道︰「數月前客棧外,那一場死士劫殺,已有結果。」

他眸光凌厲一閃。「不是有線索指向北周宇文氏嗎?」

「臣下廣布情報循著線頭尋去,確實找到了北周宇文帝親弟宇文闊身上。」飛白頓了一頓,才道︰「可臣下再深入追查,那宇文闊只是一個傀儡替身,他真實身份……是蕭氏嫡支中,據報幼時被人擄殺,棄尸荒野的——蕭瀚。」

高壑挺直腰背,神情變得深沉危險。「蕭瀚?蕭月長兄?」

「是。」

高壑終究是北朝一方霸主,又是自血海戰場拼殺出來的,腦中迅速回想著那晚不斷撲涌上來的死士種種隱晦異狀,還有蕭瀚的真實身份……蕭太宰老練沉穩,卻一如反常地為阿旦說話……他對蕭氏的愧疚,蕭月那夜體貼入微,嬌羞卻溫婉大度……

蕭氏封後,名正言順。

好,好……好一個名正言順——

他臉色越來越黑,胸膛血氣隱隱翻涌,喉中又是一陣腥咸上沖。

「請主公冷靜!切莫因不肖奸賊而怒極傷身。」飛白急忙道,「臣下已尋得貴妃娘娘下落,娘娘在南齊城開了一家名為「虎繡莊」的鋪子,她很好……總之,主公,您還要去接娘娘回來,萬萬不能中了小人毒計啊!」

大怒後繼而大喜,饒是高壑心性堅忍剛硬,身子也不禁搖晃了一下,眼眶灼熱涌淚,狂喜難抑地顫抖了起來。

「你、你說什麼?阿旦……你、你找到孤的阿旦了?」

阿旦,他的小阿旦……

「是。」飛白不自禁嘴角微微勾起。

看來,私自按下這個消息,讓主公再活生生疼上了一個半月,果然是正確的。

若非如此,主公怎麼會痛定思痛地在一個月前散盡後宮,又怎麼會在今日听到蕭妃膽大包天,竟和蕭家聯手重重擺了君王一道後,震怒滔天?

阿旦娘娘,主公情感上是遲鈍了些,腦子又太硬了些,可這回您總該看在主公血也吐了,臉也丟完了的份上,再原諒他一回?

「飛白,傳孤旨意。」高壑站了起來,高大身軀再度挺拔傲然卓立,久違的托狷霸氣洶洶撲人而來。「三日之內,孤要夷陽蕭氏一族,連根拔起,挫骨揚灰!」

「諾!」

「此事就由你全權處置,孤走了!」話說完,高壑興沖沖大步往殿外沖去!

飛白一僵,霎時臉都黑了。

這就叫新人入洞房,媒人丟過牆嗎?

南齊。

這天早晨,院子里的大菊金腰帶全盛開了。

獨孤旦一身男裝打扮,仍是個清俊單薄的文人公子哥兒模樣,手持折扇,緩緩步過了滿院金光燦爛的美麗菊海,嘴角揚著一抹淡淡的笑容。

放眼望去盡是金黃絢爛,這也算是另外一種形式的坐擁金山吧?

左胸那處空了又如何?夜里總是無法成眠,時時睜著眼,嘆息到天明又如何?總有一天,她會賺到足夠填滿空蕩蕩心口的金山銀山?!總有一天,她會把他忘得一干二淨;總有一天……

獨孤旦神思恍惚地打開大門,就要舉步跨出門檻,驀然在抬眼間呆住了。

高大威猛瘦削疲憊,深邃雙眸卻是亮得極其耀眼勾人的高壑佇立在門前,對著她咧開了一個大大的、傻傻的、帶淚的燦爛笑容。

「阿旦,我來了。」

愛妃再賞孤一眼。

這天清晨,高大威猛的北齊帝很悲苦。

這已是他第五十九回在虎繡莊門外「埋伏蹲點」,自深秋蹲到隆冬,身上穿的玄黑色大袍都罩上黑貂大氅,發上肩上俱是落雪,再是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一夜雪雨侵襲,剛毅臉龐凍得青白青白,幾乎快感覺不到手腳的存在了。

可饒是如此,一想到他心尖尖上的小人兒就在這堵高牆的那一頭好吃好喝地安然住著,他胸口就是一陣陣發暖。

相較過去四個月來,那些因她音訊全無,他煎熬備至、如淪煉獄的日子,現在能隔著一堵牆,一座屋,遙遙望著她、守著她,他已經覺得很幸福了。

可他的小阿旦究竟什麼時候才願意原諒他呢?

高壑猶如被主人遺棄卻仍忠心不走的大犬,黑眸依依眷戀地望著那門、那牆,暗暗巴望著獨孤旦能回心轉意再開門看他一眼。

「南齊這是什麼鬼天氣?連下場雪雨都能拖拉得跟個娘兒們沒兩樣。」他越想越是咬牙切齒,再忍不住火大抱怨起來。

「就下這麼兩三時辰能頂個屁用?小阿旦本來都要心軟出來瞧孤淋壞了沒有,可腳步聲都到院子,雪雨竟給停了?這賊老天就是成心要跟孤作對——」

他怨憤得太專心,渾然不知那扇大門已開,有個嬌小身影正佇立在一角,眼神復雜地瞅著他。

「你怎麼還沒走?」獨孤旦強抑心頭又酸又甜的苦楚,面無表情地開口。

「阿旦?!」高壑眼楮霎時亮了起來,迫不及待一個箭步上前,伸出手就想將她勾攬入懷,卻被她疏離的目光逼得一僵,心下黯然,只得訕然地收回手,卻在背後緊緊握成拳。

小阿旦……還是氣恨他得緊嗎?

「主公貴為一國之帝,長久逗留他國也不是個辦法,」她淡淡地道,「阿旦雖無德無才,也不敢再背負狐媚君王、禍國禍水的罪名,您還是請回吧。」

「孤已遣散後宮,只盼能早日迎你回國為後……」他陣光熾烈灼熱地緊緊盯著她,嗓音里透著一絲無可錯認的乞求。「阿旦,和孤回家好嗎?」

家?不,那是他的北齊宮,卻不是她的家,她的歸宿……

獨孤旦神思有些恍惚茫然了起來。

四個月前,那撕心裂肺的絕望痛楚仿佛仍在胸臆間啃蝕著,那日的劇烈爭執也猶在耳際眼前回蕩——

孤並沒辜負你,孤說了這輩子只寵你一人,孤會做到,當初你不也只想做孤的寵妃甚至是奸妃嗎?怎麼現在倒跟孤又爭起了其他?阿旦,你究竟看中的是孤這個人,還是孤這個君王的身份?

他能疑她一次就能再疑她第二次、第三次……就算如今他的後宮空空蕩蕩,可是帝王之愛能維持多久?一生嗎?

不會的,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麼是天長地久,況且她和他之間最纏綿熱烈,真正最美最好的時光也不過短短半載,然後就補現實逼近眼前,凌遲寸割得支離破碎。

終歸到底,一切因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她只是個依靠他愛寵而生的女人,一朝紅顏未老恩先斷,為妃為後,是愛寵是冷落,還不是在他一念一言間?

他永遠不會知道,她最害怕的是什麼,可是他永遠能輕易擊潰她的防備,將她一顆唯恐受傷的心踩得稀巴爛。

母親的離世,父親的無情,她已經被遺棄了一次,而四個月前他毫不猶豫大步離去的背影,更是讓她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一個事實——

她,獨孤旦,再不想將自己一生悲歡福禍交付在另一個人手上了。

這世上什麼都會變,什麼都不可靠,唯有冷冰冰卻沉甸甸的金銀能買得現世安穩,溫飽和尊嚴。

「相信這天下有無數才德兼備的絕子都願意入您後宮,受您愛寵,」她平靜地開口,「可阿旦已經沒興趣了。」

「阿旦……」他的臉色蒼白,眼底悲傷難言。

「你,你對孤再無信心了嗎?」她深吸一口氣,將清晨清冽的冰涼氣息吸入肺中,再慢慢吐了出來,仿佛這樣就能吐盡胸中糾結酸澀的滿滿濁氣,將心口那殘存的最後一絲余燼微熱徹底吹熄。阿旦啊,現在的你,再不需要為他心跳了。

「主公,對不住,是阿旦變了。」她恢復了冷靜,抬頭主動迎視他痴痴苦求的眸光。「阿旦變得自私自利,貪圖安逸,再不想過那樣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的日子……北齊宮,阿旦是回不去了,您就把我忘了吧!」

他受創甚重的內傷又開始翻騰劇絞,喉頭咸腥血氣濃重,臉色蒼白得恍如檐上未消融的雪。

「阿旦,孤知道,是孤傷透了你的心。」他低聲道,腿腳再支撐不住斑大的身軀,微微一晃,卻仍死命地站穩了。

只是在這一瞬,高壑整個精氣神仿佛都被抽離一空,僅剩一副頎長的空殼子勉強撐著。

獨孤旦見狀心下一緊,強抑下伸手相扶的沖動,眼眶不爭氣地迅速灼熱起來,卻還是死死地吞忍了回去,強迫自己平淡而無情地道︰「你回去吧,早早另覓德配,另得良緣……」

從此,好好的過日子,好好的當那個威猛霸道、神采飛揚的北齊帝王,享盡後宮佳麗三千之福,生一宮熱熱鬧鬧的小娃子,睥睨天下,傲視諸國,長命百歲,直至無數孝子賢孫榻前尊侍他龍御殯天。

這,才是他應該走的帝王大道。

她藏在袖里的手緊緊握著,連掐破了掌心也渾然不覺,只想著無情一些、再無情一些,逼他死心,從此他倆就能真正兩忘江湖了。

「阿旦,這次,孤不會再棄你了。」良久後,她卻听到他嗓音低低響起,微弱似輕飄飄的雪花,卻字字重逾泰山。

獨孤旦佇立在原地,直到他冰涼的唇瓣在她額際印下小心翼翼的一吻,她才機伶伶地醒覺了過來,可眼前唯見他離去的高大寂寥背影。

他,走了?

她心頭說不出是迷惑是悵然,是釋然還是悲傷,可,他最後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獨孤旦連續好幾日都心神不寧,卻死也不承認自己是在掛念他。

可是,他自那日後再不見蹤影了。

也對,堂堂一國君王在她屋外守了整整五十九日,換來的卻是她冷情的拒絕催趕,不說他是雄霸半邊天的北齊君王,就是一尋常郎君,恐怕也覺尊嚴掃地,此生再不想見她這不識好歹的女子—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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