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馭梟皇 第六章
鳳雛靜靜地坐在原地,心里早沒了方才賞月的好心情,想到明天要見段檠天那男人,她心里就沒由來的一陣反感。
原先,她對這個男人就充滿了戒備與敵意,對他沒有一絲毫好感,雖然知道有些事情,朝廷確實虧欠了段家,但那也是段家一直都是野性難馴,難改胡人的剽悍作風,所以,她不是不能理解當年父皇借口避災,下令讓段檠天的爹親替死以示忠誠的做法。
算了!就姑且當做是父債子還,他想要尋怨報仇就只管來吧!她不怕他的,無論他給她找來什麼難題,她都不怕……
替死,這兩個字是段檠天少年時記憶力最深的烙印,也是他每每觸及,便會痛得難受的傷痕。
那年,他十三歲,正是與父汗最親近的年紀,也是最崇拜而且敬仰的年紀,他的騎術與射獵都是得自父汗的真傳,直至今日,他依舊難忘父汗在馬背上英姿颯爽的剽悍模樣。
就在那一年的秋日,他的父汗回京繳旨,正遇上中原皇帝生了大病,雖久治而不愈,最後,朝廷就連巫師都給請來替皇帝治病,巫師是皇帝的病是鬼神作祟,他開出了符咒,說要是有人願意喝下那碗符水,以示對皇帝的忠誠,便可以感動鬼神,讓受到臣民敬仰的皇帝可以免死永留人世。
而最後,被半逼半誘喝下那碗符水的人,便是他的父汗,他幾乎可以想見朝廷如何威脅他的父汗,那年,他這大兒子才十三歲,除了一個八歲的妹妹之外,娘親正懷著小弟,一家子的老弱婦孺,他就算再不願意,就算知道其中有詐,也只能乖乖服下那碗符水,以示對朝廷的忠貞。
服下那碗符水的父汗,沒活過三天,就死在回北方的路途上,不久之後,皇帝的病便痊愈了。
朝廷的說法極委婉好听,說殺了他父汗的人不是皇帝,而是老天爺,所以,他父汗的死牽扯不到皇帝頭上,相反地,他父汗的死,正代表著他對皇帝的忠心耿耿,為了表揚他護王有功,朝廷擢升了他的爵位,地位從網頁成了親王,子孫世襲不替。
當年,在他親眼見到父汗的大體被運回領地,他心里的悲慟如潮,憤怒如火,在那一刻,他做下了復仇的決定,從那一天之後,他等待了十五年,在這段漫長的歲月之後,他不只養出了耐性,也養出了實力,他要像一只沉蟄的猛獅,一個躍起,便要咬斷敵人的喉嚨!
鳳閣,人們取鎮國公主閨名之一字為這個廳閣命名,人們說,公主府里的鳳閣,就如同皇宮里皇帝起居的養心殿,是權力的中心,這一年多來,鳳閣的聲勢完全不下于皇帝理政之地,來往之人多是權貴之輩。
段檠天獨自一個人站在鳳閣央心,他的態度不卑不亢,神情里沒有一絲毫的害怕與恐懼,心里反倒有一絲期待,因為,他即將要見的人是大名鼎鼎的鎮國公主,一名儼然已經成了中原地下皇帝的女子。
而此刻的鳳雛正懷著百般不情願的心情,在月娘與朱瑜的陪伴之下,越過了穿堂,從小門走進了鳳閣的前堂,一進門,一面寬幅的月白色薄紗帳映入她的眼簾,她不由得擰起眉心,回眸覷了月娘一眼。
月娘立刻知道主子的意思,湊前小聲地稟道︰「這是尉遲先生交代的,他說公主會知道他的用意。」
聞言,鳳雛又片刻的頓滯,似乎想不明白尉遲立東的用意,自從她被指派輔國之後,她與大臣們見面議事就不再用薄紗隔絕彼此,雖說男女授受不親,但是,她深以為扭扭捏捏、故作姿態,反倒顯得自己不大方了!
她回眸,看見了一名高大的男子就站在廳堂央心,他側著身,視線是望著門外的,似乎以為她會從大門進來。
她只瞧見他小半張側臉,無法判斷他的外表模樣,只覺得他的翦影依稀熟悉,就在這時,段檠天听見腳步聲從紗帳之後傳來,回過頭,一雙銳利的眼眸定定地瞅向紗帳之後。
就在這瞬間,鳳雛看清楚他的臉容,也在這瞬間,被他銳利的眸光釘著,她險些就無法喘息。
是他!
是他!
怎麼會是他?
「段檠天?」他的名字就像是一句呢喃般逸出她的唇間。
原來,這就是他一直沒肯告訴她的名字,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透過這種方式知道他的名字!
也在這瞬間,尉遲立東的用意在她的心里明朗了起來,他早就知道了那天與她在廟會上相遇的人是段檠天,他想讓她在深陷不可自拔之前,知道段檠天的真實身份!
一抹苦笑躍上鳳雛柔女敕的唇畔,她訝異于自己竟然還可以冷靜地思考,她怎麼還可能冷靜呢?她握緊了拳頭,感覺指尖因為冰涼而顫抖。
「是公主嗎?」段檠天低沉的嗓音打破了鳳閣之內的靜寂。
「是。」她刻意壓沉了嗓音,縴手按住了胸口,在月娘與朱瑜擔心的注視之下,坐上了酸枝木椅,不敢置信的眸光直定定地瞅著面前的男人。
她知道他幾乎是看不見她的,這紗帳的織法十分特別,只是透過她這一面,才可以將他看得一清二楚。
在初聞她回答的那一瞬間,段檠天心里覺得十分熟悉,她的聲音仿佛在哪兒听過,只是更柔軟些、輕快些,也甜美些。
「在下不只一次听聞公主的美貌,原本以為可以見到公主的廬山真面目,真是可惜了。」他揚起薄唇,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微笑。
听見他明明含著笑意,實際上卻是冷淡嘲諷的話語,鳳雛想要不在乎的,但是她的心卻誠實地泛起了痛楚。
「所謂謠言止于智者,段王爺怎麼不懷疑那些傳聞是假的呢?」她仍舊是壓沉了嗓音,試圖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嚴肅,至少,不同于以往的她,「本宮也曾經不只一次听說過段王爺要得天下,難道,本宮也應該相信嗎?」
對于她犀利的回答,段檠天感到有趣,放聲大笑了起來,渾厚的笑聲在廳堂之中回響久久不絕。
「段某一向不管他人如何說我,也不管他人信不信我,一直以來,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只求問心無愧而已。」
「所以,你拒絕賜婚,也是求問心無愧嗎?」如果說,鳳雛一開始心里還抱著最後殘存的一點希望,那麼,這一刻,她的心涼透了。
這男人絕對必反無疑!
「是,不是我自己想要的女人,我不想娶,唯有我心愛的女子,才能成為我的正妻!」最後一句話,他說得斬釘截鐵,沒有一絲毫的遲疑。
「為了你的‘問心無愧、而違抗朝廷旨意,你就不怕被降罪?」听到他說那句話的時候,她的心在發燙,但鳳雛努力讓自己面無表情,生怕在語氣之中泄漏了一絲毫的感情,「為什麼?你明明知道此次進京對你自己不利,明知道朝廷可能會降罪于你,為什麼還要來呢?」
她的話里有著不自覺的擔心,以及一絲幾不可聞的責怪。
他為何要進京呢?
如果他不進京來,她便不會見到他!
為什麼?老天爺真的是存了心要跟她開玩笑嗎?
月娘與朱瑜都說錯了,老天爺給她的不是寶貝,而是開了一個惡意到了極點的玩笑,惡意到讓她的心不由得發寒的地步。
「我來要回我父汗當年在京城里遺落的龍鳶大弓,那是我段家的家傳寶物,我想要取回它,好向我段家後世的子孫交代。」這是從他父親手下得到的最後遺言,十五年來,這個交代一直都牢記在他的心里,不曾或忘。
鳳雛靜靜地听他說話,听著他渾厚的嗓音一字一句在她的心里輕震著,她看著他少了胡渣子而更顯俊挺的臉龐,心在痛著。
「那麼,你找到那把龍鳶大弓了嗎?」
「還沒有,不過已經知道了它的下落。」他已經知道大弓就在放在皇宮里,他已經著手派人潛進皇宮,不動聲息地將大弓運送出來。
「如果我能找到它,把它還給你,你可以答應不當朝廷的敵人嗎?」鳳雛听說過這把大弓,她記得它就被收藏在皇宮的藏寶閣里。
「你想以一把大弓換我的忠心耿耿嗎?」聞言,段檠天輕笑了兩聲,銳利如刀般的視線穿透了紗帳,讓鳳雛以為他看見了她,「段某說過了,我只做自己要做的事,不需要公主給予,段某有自信遲早能得回這個傳家之寶。」
「如何得到?不惜打開皇宮的大門,也要得到嗎?」鳳雛一再地想讓自己冷靜,但卻抵不過足以令她失去理智的心痛。
「听公主這麼說來,你應該知道大弓的下落才對。」段檠天頓了頓,表情不慌不忙,眼底閃過一絲深沉,「如果我說是呢?」
「只要我活著一天,你就休想如願。」
「那只要讓你不再活著,我就能如願了,是嗎?」說完,他咧開了一抹大剌剌的笑容,「你知道嗎?其實我一直相信著公主確實擁有迷人的美容,而你令人敬畏的聰明與野心也著實令我激賞,如果能用你的鮮血來祭祀那張至高無上的金龍寶位,相信一定會使它更加耀眼光華才對。」
「你不怕跟我說了這些話,會出不了京城嗎?」
鳳雛揚手制止了月娘發難喊來人,她的雙手緊握,指甲深深地陷入手心里,但她卻感覺不到疼痛,因為她如刀割般的心,已經痛到了麻痹的程度。
他想殺了她!他的話讓她確信,在他取得天下之後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殺掉她鳳雛!
她想揭開簾幕,想要沖到他的面前,要他把剛才所說的那些殘忍話語,當著她的面再說一次!
如果看見了她的臉,他還能說出同樣的話嗎?
他還能夠嗎?
她無聲吶喊地問著他,心在痛著。
「段某的話只是在假設,如果有任何冒犯公主的意思,就請公主見諒了!」段檠天拱手示歉,但是臉上卻沒有半點歉意。
「你走吧!你今天所說的話,我會轉告父皇,由他定奪。」豆大的淚珠凝在她的眼眶,就要滾落下來。
「那段某就告辭了!」就在他要轉身離開之前,他頓了一頓,「在今天之前,段某見過公主嗎?」
在一陣幾乎就要凝固般的沉默之後,鳳雛才啟唇道︰「沒有。」
「是嗎?那就是我多心了。」他聳了聳肩,自嘲地勾起一抹微笑,想是自己多心了,轉過身,頭也不回低離開。
在段檠天離開之後,過了久久,鳳雛靜坐在椅塌上不能動彈,她不能思考,腦袋里一片空白,好幾度,她覺得自己就快要無法呼吸,她覺得窒息,渾身一陣陣發寒了起來。
「公主……?」朱瑜與月娘在一旁擔心地喊道。
她們當然也認出來了,那個段檠天就是在廟會上救了主子的男人,雖然,那幾日主子與他在一起的時候沒讓她們跟隨,但是,多年的主僕情誼,她們不會看不出來主子的心情變化。
至少,她們快要確定主子是喜歡那男人的,每回,讓她們去給小茂子傳話時,雖然語氣與表情都有著刻意的壓抑與掩飾,但是,她們可以從她的眼神看出雀躍與期待。
「你撒謊……」鳳雛輕顫的嗓音幽幽地逸出唇間,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著誰說話。
聞言,朱瑜轉頭往簾幕之外看去,听著主子的語氣,她還以為外頭有人,可是轉頭一見,卻是一片空蕩。
「你撒謊……你明明說過會是這天底下最疼愛我的人……撒謊!」最後兩個字,她再也壓抑不住怒吼,喊出的同時夾雜著一絲哽咽。
鳳雛把心里的激動吼出來之後,開始感覺到能夠呼吸了,她不停地喘息,從一開始的急促,慢慢地變得平靜。
「公主。」月娘輕喚了聲,依舊沒有得到主子的響應。
過了好片刻,鳳雛終于不再激動,女敕唇勾起一抹苦笑,抬眸看著月娘,澄澈的美眸里閃動著一層薄薄的淚光。
「如果,他知道我是她,還會這麼對我說嗎?」鳳雛笑著,柔軟的嗓音里摻揉著悲傷與心痛。
「月娘不知道。」對于主子的問題,月娘只能搖頭。
「我想問他,我想知道。」鳳雛的視線又回到段檠天剛才所站的位置上,那眼神仿佛他仍舊站在那里,「我想知道,如果,你知道坐在自己面前的人是我,你還會說出同樣殘忍的話嗎?」
她的聲音沙啞而且虛弱,伴著嗓音而落的,是她悲傷的淚水。
而就在這時,府內的總管帶著幾名宮人從段檠天離開的門間奔了進來,他們幾乎是立刻跪倒在地,總管的喊聲像是哀號一般。
「公主,皇上……皇上駕崩了!」
一瞬間,鳳雛像是所有的思緒都被奪空了,她怔住了,注視著他們幾個人的美眸顯得有些茫然,似乎不太能夠明白剛才所听到的話。
最後,她勾起一抹淺淺的苦笑,寧可自己永遠都不要清楚明白那些話所代表的意思,仿佛如此一來,她便可以永遠都不必接受那個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