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無愧 第十八章
「怎麼辦?」柳沁蹙起細致的娥眉。
雲仰拿出若西罕畫的簡圖一看。若西罕曾告訴他們通往空地的路「頗為狹窄」,卻未料到是這等形勢。
「眼前只有這一條路,也只能走下去。」雲仰將路線圖收起。「我們下馬,用走的過去。」
柳沁站著不動,看他開始張羅收抬垂吊在馬鞍惻邊的行囊。過了好一會兒,突然開口喚他。
「雲仰!」
「嗯?」他停下手回頭。
「你若不想再往前走,我不會怪你。」她嬌容凜然,罕見的極為嚴肅。「這條路說是死亡之道亦不為過。他們只要將頭尾堵住,從頭上對我們拋擲巨石暗器,甚至毒煙毒水,我們躲無可躲。你已然陪我走到此處,夠了,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冒險。」
雲仰定定瞧她片刻,慢慢走到她的面前。
他的眼神如此清朗,彷佛全世界的藍天白雲都在那雙眼中。
沒有任何畏懼退縮,沒有一絲絲烏雲陰霾。
她的喉嚨縮緊,有一種幾乎無法直視這雙清亮目光的感覺。
「都已經走到這里了,怎可輕易退縮?」他溫柔的看著她,「你不想治好你身上的毒了嗎?不想康康泰泰的與我一起下山嗎?」
柳沁迎視著他,眼眶慢慢紅了一圈。
「雲仰,你為什麼肯這麼做?」
「我不是已經答應你了,又何須為什麼?」他偏頭看著她。
「難道你不怕死嗎?」她哽咽道。
「怕,怎麼不怕?」他微微一笑。「但我承諾要陪你找到大夫,送你到你想去的地方,既然答應了,就一定要做到。」
「只是為了一句話,你連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嗎?大多數的人到了這時候,已經開始找借口打退堂鼓了。」她輕聲道。
雲仰舉手輕撫她的臉蛋。
「我不知別人會怎麼做,我只知道我自己該怎麼做。我絕不會在此時棄你而去!做人但求俯仰無愧,對得起天,對得起地,對得起自己的良心,足矣。」
柳泌投入他的懷中,淺淡的唇印上他的唇。
雲仰抱住她。
即使山風吹在身上如刃,冰寒劃過肌膚如刀,此時此刻他們是在彼此懷中,天地間唯有他們兩人。無論前方有多少險阻,都不重要。
在一刻他非常明白,即使最後為了她而死在這片玉雪峰上,他也願意。
即使極對不起師父和師妹,拋下了身為長徒的責任,為了她,他是願意的。
因為她不是師父,也不是師妹。她是另一種更特殊的情感,他不知曉自己存在的情感。
她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都能牽動他。從一開始的惱人,甚至一度厭怒,到最後的了解,甚至有些好笑,最後覺得可愛。
他們兩人一起穿越了半片平朝國土,歷經各種風險難關,她早已不是他以為的那個被寵壞的千金小姐。
即使在身子最疼楚之時,她都不曾埋怨叫苦,她的堅韌讓他心折。
她是他喜愛的人,他願意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護她。
「雲仰……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你……」她的臉頰貼偎著他,輕輕反復的摩擦,他的心頭一片靜暖。
「若姑娘不嫌棄雲仰兩袖清風,待一切事過之後,咱們稟明我師父,便一同去府上拜見你的父母尊長,你意下如何?」他輕聲道。
拜見雙方親長的意思就是要提親了。
她的臉頰淡淡的躍上一抹紅霄,眼睫毛微微顫動。
「你兩袖清風不打緊,我的銀子挺多的,咱們兩人一輩子也用不完,我可以養你。」她心頭甜甜地道。
雲仰長笑一聲。
「如此有勞娘子了。咱們去找天老前輩,將你身上的毒袪盡吧!」
「好。」她松開他的脖子,望向兩匹坐騎。「讓馬走在前頭。」
雲仰點點頭。「有理。若途中真有什麼古怪,馬兒從我們身後沖撞過來,反倒更危險。」
柳泌在心里嘆氣。其實她的計較是,若途中真有陷阱,馬走在前頭也好先幫他們探路送死。
這人身上真是沒有一絲壞骨頭。
兩人定好了主意,先趕兩匹馬進狹道里。
山壁如此緊逼,兩匹馬都顯得有些不安。若是它們一出了山道直接跑掉,還真是別無他法,只能見機行事。
兩匹馬都走了進去,直到前頭第一匹馬走到中段,依然風平浪靜。
「我們走吧!」雲仰反手牽起她的手,當先走了進去。
他們兩人一前一後,夾在中間的兩手緊握。這處雨道寬約尺許,長不足一里,站在外頭看已經覺得緊迫逼人,真正走進來之後,仰頭只能看到薄薄的一線天光,觸目所及皆是迎面而來粗礫的山岩,讓人只覺得心頭緊張,呼息不順。
柳沁感覺自己的手心微濕,他的手卻從頭到尾堅定溫暖。她心里不禁佩服。
之前她總覺得他江湖歷練不足,現在方知,其實一個人的定性和耐心,遠比歷練多寡重要。
前頭的第一匹馬先出了雨道,無限快意地在空地上蹦一下,來回踱步,第二匹馬也跟著出了甬道。
兩人心里略微一松。
忽地,雲仰听見一聲細細的「喀噠」,他心頭暗叫一聲不妙。
頂上的一線天光突然消失,四周霎時伸手不見五指,頭尾兩端的光也不見了,彷佛有人突然拿一張巨大的黑幕將整片山一起罩住。
咻一一咻一一咻一—強烈的風聲飛快襲來,雲仰突然發現包夾著身體兩惻的石壁都消失,他們彷佛站一個空闊的曠野之中,四周只有全然的黑暗。
獵獵風刀從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同時撲襲而來,間或夾雜著野獸的嘶吼喘息。
「雲仰,這是怎麼回事?這是什麼地方?」柳沁在他身後驚慌地尖叫。
雲仰回頭一看,明明知道自己手中牽著她的手,卻什麼都看不見。黑暗有如變成實質一般,他連手肘以外的部分都看不見。
他心頭雪亮,知道他們觸動了和仙族的陣法。
風聲之中開始出現殺伐之聲,有如千軍萬馬朝他們直撲而來。
奇門遁甲,五行術數乃是一門秘術絕學,精于此道者,布陣如布乾坤天地,方寸之間如十里荒原,陽春三月亦如金戈鐵馬的殺場。
當陣法啟動時,遮天蔽日,不見外間的事物,只能見到陣中的諸種怪誕變化。
他們現在就是困在陣中,如入迷局,唯一的月兌身之道,唯有破了此陣。
「莫慌,這是奇門陣術。凡是陣式都有一處生門,一處死門。入了死門必死無疑,我們須萬分小心,找出能月兌身的生門,陣法自解。」
「你說得簡單,生門怎麼找?」風聲太強,她必須用喊的才能讓他听見。
雲仰警戒的四下探望。
咻一—
黑暗中,一柄銳利如刀的物事射了過來,他揮劍擊開,那柄利刃迅捷無比,劃開他的衣袖,留下一小道血痕,飛向無邊無際的黑暗。
銳風刮過,又是一柄利刃射了過來。他回手一招「纏雲式」,長劍如生出黏性,纏住那柄利物。那利物平白在他劍身上化開、消散。
原來竟是無形之物?
連續七柄無形風刀射了過來。
雲仰沉著穩定,一一揮開劍式將它們擊散,身上卻也多了幾道傷口。
「雲仰!」她大叫。
雲仰一寸寸將牽著她的手臂拉近。明明是一個嬌小的姑娘,他卻感覺手的另一端牽著一顆千斤重的巨石,他使出所有力氣才勉強拉得她近了幾分。
她的臉終于近到他可以看見她了。柳沁一入到他的目光所及,突然又整個減輕,他立刻將她塞在自己身後。
「你看!你看!」她指著身後兩抹幽暗的紅光,驚嚇的抱住他的腰不放。
「吼……」
一頭巨大無比的狼,一步步走出黑暗,進入他們的視線里。
雖然狼都長得差不多,雲仰心頭卻知,這是他們在葛魯庫司遇過的那只頭狼。
「是狼!是狼!」柳泌大叫。
「吼!」頭狼露出森森的利齒。
雲仰長劍當胸,全神戒備。莫非那日一時的善念,今日竟成了自己的葬身之機?
周圍鬼哭神號,金鐵殺伐之聲越來越響。突然,一襲巨大的黑幕如剛才的利刃一般射了過來,範圍廣大,再避無可避。
雲仰來不及決定是先對付狼,或是先對付陣術,那頭狼突然翻身躍到半空中,咬住那片巨大的黑幕。
激烈的吼聲不絕于耳,那片黑幕一如剛才的風刀,在狼口中化為無形。
頭狼翻身落在地上,驕地迎視他。
「它為什麼可以咬那東西而不受傷?」柳沁無法理解。
「因為這座陣法是為人而設,馬、狼等牲畜不如人受的影響深。」雲仰的嗓音冷靜不變。
那狼竟然是來報恩的。既然如此,雲仰且不忙搭理它,極目四下探看。
剛才對付了那幾記風刀,他已經記住它們射來的方位,它們依據的是先天六十四卦的方位。
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太極八卦恰好與他們清虛派以道家為根柢的功夫相輔相成。
他閉上雙眼,在心中默想過一遍清虛派正殿上高高懸掛的那張太極圖。
陰靜。陽動。
一群張牙舞爪的異獸從虛空中撲了過來,頭狼大吼,迎面對著其中幾只撲咬過去。
雲仰依然閉上眼楮,听音辨位。
出劍。中。破。
出劍。中。再破。
左四,後一,右三,前五,後二。他踩著八卦方位,捉緊身後的她,一步步走向陣心。
狂風怒吼越發淒厲。
頭狼和異獸全被罩在黑暗中,只隱約看得見它們糾纏翻動的黑影。
日月運行,一寒一暑,干道成男,坤道成女。
一入陣心,萬般風狂雨暴突然化為無形,天地間寂然無聲。
靜為陰,陰為女,女為坤。他一腳踏入坤位。
滿天滿地黑幕盡去。
柳沁眨了眨眼。
他們又是站在山道間,頭上一線之天,兩匹馬在前方空地漫走,狼在身後也眨了下眼,彷佛不曉得發生何事。
他們出陣了。
「你找到生門了!你找到生門了!」她緊緊抱住他的脖子,忘形的亂親一通。
雲仰又尷尬又好笑,心里頭也止不住的甜意。
「小兄弟好俊的眼色,我這‘穿明兜眼太清無極陣’,你竟一炷香的時間就破了。既然破了,那便過來吧!」
兩人火速偏頭一望。
一個身穿灰色長袍的清 老者站在空地中,年約六旬,臉有風霜之色,須發盡白。他的身後站著四名全身包里緊實的人,難分男女,清一色穿著灰白交雜的外服,猛一看和這片山壁簡直融成一體。
雲仰牽著柳泌的手走出雨道,頭狼吐著氣跟在他們的身後,彷佛對架打到一半就沒得打感到有些不過癮。
他心里清楚,他們只怕一入山就被這些人叮上了。
「你這狼養得不錯。」那老者對他們身後的狼點了點頭。
雲仰和狼互望一眼。
「萍水相逢而已。」他莊重地道。
頭狼也莊重高坐,對他的回答甚是滿意。
老者微微一笑。
「在下清虛派首徒雲仰,這位是柳沁柳姑娘。我們兩人不遠千里而來,是為了找天無痕老前輩求醫,還望前輩代為引薦。」雲仰拱手一揖。
老者撫了下長須,視線直直落在他的身後。
「我就是天無痕。你做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