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鳳令 第二十二章
一桌子美酒佳肴。
對于尋常人而言,最多就只有這個感想,但是,看在陶朱爺眼里,這桌子美酒佳肴,對于出身關中的他,意義可是不凡的。
尤其是那盤飄著熟悉香味的「商芝肉」,他站在桌案旁,不動聲色地深吸了口氣,心里不由得贊嘆,沒錯,就是這味兒!他離開關中好些年,雖然多年來雲游四海,可是卻始終沒有機會回家鄉好好吃上一頓酒菜,當然更別說「商芝肉」這道關中名菜了。
「鳴兒姑娘,請問你這是在做什麼?」
他輕咳了聲,確定自己是一臉從容鎮靜的表情,才轉回頭看著站在他身後的柳鳴兒,那一桌子的好酒好菜,就是她命人張羅的。
今兒個一大早,她就帶著大批人馬進駐他院里的灶房,完全無視他家里下人的阻止,擅自就讓人煮起了這桌子飯菜,不過,這還不是她所做最過分的事,當她听說他一氣之下要出門時,還派了她那兩只大老虎看住他的房門,限制他的出入,差點沒把他氣得腦門充血。
「陶朱爺爺,喊我鳴兒就好了。」柳鳴兒笑容滿面,很確定自己看起來甜美又可愛。
鳳熾說過,她只是外表看起來「生人勿近」,可是臉上掛著笑容時,會美得教人失了心防,所以要她討好人時,千萬別忘記帶上笑。
可是她不太明白,為什麼陶朱爺看起來還是很生氣的樣子,她沒猜想到是因為她派了白銀和黃金去看住老人家,讓他覺得明明是在自個兒府里,卻要听憑由人,讓他覺得很受辱。
「你備了這桌酒菜,到底是什麼意思?」他硬是咽了一下,把差點就要垂涎而下的口水給收回去。
沒錯,他起初確實很生氣,可是見到這桌子酒菜,一副心神沒自主全被吸引了過去,哪里還記得自己在跟這丫頭生什麼氣呢?
「就……上次啊……冒犯了陶朱爺爺……」柳鳴兒覺得老人家看起來表情冷硬,心里有些忐忑,「陶朱爺爺,你就大人有大量,就不要跟鳴兒一個孩子計較了,好不好?」
「不是說自己不是孩子嗎?」陶朱爺沒好氣地哼了聲,順勢坐到一旁的凳子上,離一桌子食物的香氣更近了,他不由得又多吸了幾口氣,一肚子饞蟲在逼著他拿起碗筷開動。
見老人家似乎不如一開始生氣,柳鳴兒「嘻」地一聲,跳起來捻握住袍袖末端,張開雙臂在陶朱爺面前,就像只蝶兒般轉了幾個圈圈。
「陶朱爺爺說,鳴兒哪里不像個孩子呢?」
陶朱爺沒料到會被她如此反問,好半晌回不上話,不消多想,也知道這是他的爺親自教導她的說法,只不過由她表現出來,分外顯得活潑迷人。
「對不起嘛!」柳鳴兒背握著雙手,微微俯身,清艷的嬌顏冷不防地湊到老人家的面前,「其實,陶朱爺爺的臉才不是猴子**,是氣色紅潤,是保養的功夫到家,是……鶴臉童毛,不對,鶴立雞群?不對,唉呀!鳳熾到底是教了我哪句話,怎麼就是想不起來了?!」
她看著陶朱爺,一臉求助的苦惱表情,似乎希望他可以幫忙一下。
「是鶴發童顏。」陶朱爺嘆了口氣,明明就覺得這丫頭搞不清楚狀況,但嘴巴還是不受控制地開口,「意思就是雖然已經頭發雪白,可是容貌卻猶似孩童,爺教你說的應該是這句話吧?」
柳鳴兒忙不迭地點頭,「對對對,陶朱爺爺好厲害,不愧是走過大江南北,見多識廣的老人家,所以——」
「所以就是我這位見多識廣的老人家,不要再跟你這個黃毛丫頭一般計較了?」陶朱爺雖然還是繃著張臉,可是雙眼之中已現笑意,畢竟是好話人人愛听,就算他知道那些「好話」全是他家的爺給她面授機宜,而她這女娃只是照本宣科讀出來而已!
「要能這樣最好!」她眨眨美眸,一臉期待地看著老人家。
被她用充滿期待的眼神瞅著,陶朱爺渾身不自在,雖然已經不太氣她,可是原諒的話卻是無法輕易出口。
「好了,陶朱。」這時,鳳熾含笑的低沉嗓音從門外傳來,「我看你臉上那副表情似乎想氣也氣不起來了,不如就趁此機會,跟鳴兒握手言和吧!」
「鳳熾!鳳熾!鳳熾!」柳鳴兒一見到鳳熾高大的身影信步而入,眨眼間,縴細的身子已經靈巧地跳撲而上,像只野猴子似地掛在他身上。
鳳熾張開修長的臂膀,順勢地承托住她輕巧的身量,抬起眸光,看她一臉笑咪咪的,仿佛一切已經雨過天青了!
「你這家伙不要放心得太早,陶朱還沒說要原諒你啊!」鳳熾嘴上說得認真嚴肅,可是卻已經不自主被她花開般的笑顏給逗得泛出笑痕。
原本,他是听說柳鳴兒竟然派了兩只老虎看住陶朱爺,心想此舉勢必會讓老人家感到十分不悅,不過看來,那桌子酒菜的魅力比他料想中還大,又或者該說,他的鳴兒真要討人歡心時,是沒人能抵擋住的。
「你不是說他已經氣不起來了嗎?」柳鳴兒微抿了下女敕唇,白女敕的縴手捧著鳳熾的臉龐,將他的視線扳往陶朱爺的方向,「鳳熾你快點再幫我多說兩句話,快點!快點!快點!」
「我問你,你說對不起了嗎?」鳳熾硬是轉頭回來看著她,被她的舉動給弄得好氣又好笑。
「說了。」
「有承認自己是個孩子,祈望老人家大人有大量了?」
「說了說了!」
「也說了老人家見多識廣,不要跟你這個孩子一般計較了嗎?」
「嗯嗯嗯!都說了!」
「那麼,我相信陶朱是個明理的人,應該不會再多作刁難了,你以為我說得對嗎?陶朱。」說出最後一句話時,鳳熾轉過眸光,與柳鳴兒兩人一同直視著陶朱爺,等待著老人家的回復。
听到主子再直接不過的暗示,陶朱爺一則傻眼,一則心想就算他再不願意,也只能與柳鳴兒化干戈為玉帛,再說,雖然柳鳴兒的道歉方法稍嫌笨拙了些,但她這丫頭的誠意也算得上十足充分,他要是再將與她的嫌隙放在心上,就顯得氣量太小了!
「對,是小事,不過就是一點芝麻綠豆大的小事,我陶朱才沒放在心上,也不跟你這黃毛丫頭一般計較。」他一邊說著,一邊拍胸脯。
終于听到陶朱爺開口說出原諒她的話,柳鳴兒輕呵呵地笑了起來,一雙縴細的手臂緊圈住鳳熾的頸項,親熱地在他的臉頰上親吻了幾下,「還是鳳熾厲害,陶朱爺爺果然不氣我了!」
一直以來,她覺得既然陶朱爺氣惱她,她也沒必要委曲求全,向他討和,不過,先前幾次听晚芽姊姊說,陶朱爺行遍五湖四海,肚子里的見聞故事多得說不完,而鳳熾也親口證實了這一點,還說他們兩人不和好沒關系,但是沒听到那些精彩的故事,是她自個兒的損失。
原本,她想讓鳳熾代自己出面,向陶朱爺示好,可是鳳熾不肯,說如果由他來開口,便顯得她誠意不夠,最後,才有了這頓「秦菜宴」。
而陶朱爺看著一桌子好菜,早就已經忍不住了,捉起碗筷,撩起兩邊袍袖,開始大快朵頤地吃了起來,一邊吃著,一邊邀鳳熾與柳鳴兒兩人跟著他一塊吃,終于,酒足飯飽之後,什麼氣也沒有了。
席間,因為秦菜鮮辣的味道不怎麼合柳鳴兒喜甜的胃口,所以她就動了幾口,最後只站在鳳熾身邊,拿著筷子就著碗,一口口地喂著鳳熾,見他吃了什麼東西搖搖頭,就知道他不喜歡那道菜,就又改換另外一道。
就算陶朱爺忙著吃,但是,他們兩人的一舉一動,他也都是看在眼里,終于,他忍不住開口抱怨,「爺,您不公平,以往在仲裁事情的時候,您總是不偏不倚,不袒護任何一方,可是只要是鳴兒丫頭的事,你就不公平!」
「我是嗎?」鳳熾不以為意地聳肩笑笑,按下她手里的碗筷,示意他已經吃不下了,昂首迎視柳鳴兒直瞅著他的一雙美眸,她紅女敕的嘴唇微噘,似乎疑惑怎麼這回陶朱爺改對他這個主子生氣了,她孩子氣的心性,無法立刻就通透這其中的曲折。
「你不要擔心,陶朱沒生我氣,不過是誤會我給你出主意,可是,鳴兒你說說,是我教你要端出這幾道秦菜,一慰陶朱思鄉的憂愁嗎?」
「不是,鳳熾沒說。」柳鳴兒搖搖頭,轉眸對陶朱爺說道︰「鳳熾沒說,他只說陶朱爺爺來自關中,好些年沒回去了而已,是你來『鳳鳴院』吃飯時,我听見你對廚子們說那道『商芝肉』做得不地道,說已經很久沒吃到地道的『商芝肉』了,我知道商芝這東西是關中的特產,才想陶朱爺爺會不會不只很久沒吃到地道的『商芝肉』,還可能已經很久沒吃到地道的秦菜,所以才特地給爺爺你準備這一桌地道的秦菜宴席,給爺爺你解饞,順便給你賠罪。」
「听,一句一聲『爺爺』,陶朱啊!你還好意思跟她計較嗎?」鳳熾開口替她補了一記力道。
「我……我剛才不是說過沒跟她一般計較了嗎?」陶朱爺原本就已經十分紅潤的臉,此刻有著不尋常的漲紅,畢竟是禮多人不怪,更何況被個漂亮的女娃兒用好听的嗓音迭聲的喊著「爺爺」呢!
「我不否認自己給了她一些提示,不過,讓陶朱你肯賣面子的原因,是因為她說了好話,還是她用了心思給你準備這桌酒席呢?」
「真的是很久了!這道『商芝肉』的味道啊!陶朱我連做夢都會想念流口水,鳴兒丫頭,讓你煞費苦心了。」
「不必謝我,陶朱爺爺要謝就謝——?!」話未說完,她的嘴就被鳳熾給捂了起來。
鳳熾一臉平靜,對陶朱爺笑著說道︰「天色晚了,我看時候不早,有話改天再說吧!陶朱,我和鳴兒也該告辭,不必送了。」
一直到他們出了門,鳳熾才終于肯讓她開口說話,「為什麼不讓我跟陶朱爺爺說,我根本就不敢吃辣的東西,那些菜肴的味道是你幫我試的?」
「鳴兒,好鳴兒。」鳳熾啼笑皆非,大掌輕撫著她柔女敕的臉頰,「你常讓我覺得自己的思想很罪惡,這天底下只怕三歲的孩子都比你懂詭詐。」
她撇了撇女敕唇,對他的話似乎不以為然,不以為自己有差勁到比三歲孩子還不如,可是看見他笑得十分溫柔的眼眸,她也跟著不自覺笑了,「我永遠都會喜歡鳳熾。」
「你才幾歲?知道『永遠』代表什麼意思嗎?」他注視著她,心頭微熱。
「我不知道永遠代表什麼意思,可是我知道一個人的永遠有多久,就是到我死為止,我敢肯定,到我柳鳴兒斷了這口氣之前,都會喜歡鳳熾。」
聞言,鳳熾好半晌的靜默,沉黝的眸光直視她清艷的嬌顏,唇畔勾著抹似笑非笑的淺痕,「真的?」
「真的!」她的回答直接而且爽快,沒有一絲毫的猶豫,一如她那雙又圓又黑的眼眸之中所閃爍的清亮。
驀地,一道閃電劈開夜空,發出刺眼的光亮,接著又是一道,直直地劈落在彼方的土地上,那宛如白晝的光亮,吸引了柳鳴兒的注意力。
「你在看什麼?不過就是雷電而已。」鳳熾也回頭,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看見夜空之間,有雷電不停在閃動。
柳鳴兒搖頭,「那不是尋常的雷,依我爹說,那是陰雷,亮而不鳴,是有人蒙受了難以伸張的冤屈,向老天爺發出了不平之聲,上天听聞了那受冤之人的怨恨,所降下的陰雷,那雷,是老天爺在給人鳴冤。」
倘若這話由一般人的嘴里說出來,可能會被視為無稽之談,可是她爹是傅鳴生,是被傳說曾經闖鬼門赴黃泉,去救陰魂的傳奇人物,這話若是從他口中說出,教人不能不相信。
他與柳鳴兒相視了一眼,抬起頭,注視著幽寂的夜空被雷電給映亮得宛如白晝,他的心里若有所思,久久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