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鳳令 第一章
人們說,在這天底下有一座山谷,在山谷之外,終年都刮著如刀般的凌厲大風,雲色灰暗不見天日,但是,在山谷之內,卻是雨天少晴天多,據說是因為被施設了奇門遁甲之術,所以四季如春,永遠都有百花盛放。
人們說,在那山谷里,住了一個人,他的本領深不可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年紀輕輕便統領一干武林高手,因為性格狂妄,行事不照常理,許多武林名門、朝廷權貴都吃過他的苦頭,因為對他深惡痛絕,所以,他又被稱為「天下第一惡人」。
「傅鳴生」,這三個字所代表的意義,在這天底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人們對他感到懼怕,卻也同時覺得好奇,听說他心愛的女子柳若蘭絕美宛若洛神再世,自從得到心愛的女子之後,他便隱居于百花谷之中,在武林之間流傳的事跡便漸漸地少了。
再加上這兩年,段擎天的十三翼大軍進攻中原,與朝廷的軍隊在各地掀起連天戰火,在亂世之中,人人自危,為求自保而汲汲于營生,對于江湖上的事情也就不再過問追究,人們甚至于不知道那傅鳴生是否仍舊活于世上,抑或自始至終,這位高人根本就是一則虛撰于武林之間的神話。
一只黑鴿振飛雙翅,越過「惡鬼峽」的大風,在翻越山嶺之後,飛進了充滿鳥語花香的山谷,停歇在一處宅邸的廊桿上。
這時,女子春蔥般縴細的手捧住了黑鴿,取下系在它腳上的小竹筒,取出筒內的書信讀看,在看完之後,她轉頭笑著對屋里的男人說道︰「生哥不問這鴿書里寫了什麼嗎?」
「不必問我也知道,一定是在說齊朝覆滅,段擎天即位之事。」男人一身白袍,面若冠玉,外貌看起來未出三十,可是,說話的語氣與態度,卻令人覺得宛若百歲的老翁,有著常人難以比擬的通透與深沉。
柳若蘭走回屋里,笑著點頭,「是,一如生哥數年前的佔測,齊朝真的亡了,生哥果然是料事如神。」
「凡天地之間,事無變則不發,事發則機顯,機顯則可見事情端倪,早在數百年前,當天始皇帝立齊朝,冊南宮鳳雛為皇後,即機已成,事已定,所以要滅齊朝的人必是段擎天無疑。」
「生哥的意思是天始皇帝即位,就注定了段擎天會滅齊朝?」
「不,機變的關鍵在于鳳雛皇後。」在說話的同時,傅鳴生只是斂眸瞅著搖籃里的嬰孩,眼皮子抬也不抬一下,「若蘭,我曾經跟你說過,所謂的天機,說來玄妙,其實本質上很簡單,你還記得嗎?」
「嗯。」柳若蘭點頭,其實,傅鳴生鮮少與她有深入的對話,所以凡是他提及過的,她絕對不會忘掉,「生哥說過,其實天機就在人或事物為生變動的閃念剎那之間,也就是所謂的靈機一動,心念轉,便生變異,當變異產生之後,三傳發用,相互因果便開始生生不息,直至大衍之數,生滅交替,則滅生,則生滅,但是,我還是不懂,為什麼天始皇帝立了皇後,所以要滅齊朝之人,必是段擎天呢?」
「你听說過一句話嗎?」終于,傅鳴生抬起眼皮,睨了她一眼。
「什麼?」柳若蘭滿臉興奮期待,每當他願意正視她時,總是能夠令她感到無比愉悅。
因為,自從她生下女兒之後,他的全副注意力就在女兒身上,明明不過是個只會「呀呀」亂叫的稚兒,可是他能夠一整天抱著她,細心地哄著,無論是天文地理,或者是奇門神課,還是飛天遁地的江湖故事,他都能拿來給女兒當哄她睡覺的床前故事。
「有道是︰天機不可泄漏也!」傅鳴生勾起一抹淺笑,目光再度回到女兒白女敕的臉蛋上,「不是我吝嗇不想告訴你,而是很多事情即便我告訴了你,你也不會懂,只能說擎天帝即位,天下大勢已定,事物將變未變的痛苦時刻已經過去了,從今往後,百姓們會有很長的一段太平日子可以過了!」
柳若蘭頓了一頓,知道他話里暗示她休再多問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可是,我看生哥的臉色似乎不是很高興的樣子?」
「天下太平,是天下人的事,與我傅鳴生何干?」傅鳴生泛起冷笑,在他的眼里只能看見躺在搖籃里,甜美酣睡的小嬰孩,那白雪似的臉蛋,涂朱似的小嘴,幾乎已經可以看得出來長大之後,姿顏絕對不在她娘親之下。
柳若蘭走到夫君身畔,與他一同俯視著他們的親孩,「生哥在擔心什麼呢?咱們鳴兒不是好好的睡著嗎?」
「那天,我做了一個惡夢,預警著我的鳴兒十七歲時,會有一個大劫難,若蘭,依你說,你若是我,你會怎麼辦呢?」話落,他轉眸瞅著她。
柳若蘭被他一雙銳利如刃般的眼神盯得心里發慌,「我能怎麼辦呢?生哥,人家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難不成我能替鳴兒化解劫難嗎?」
「如果我能解她的劫難,可是要有人償命,你身為她的親娘,可願意為她舍命嗎?」傅鳴生的雙眸,深沉得就像兩丸不透光的黑色石頭。
「我……我自然是願意的啊!可是,不怕的,鳴兒有你這位厲害的爹爹,憑你的能耐,一定可以幫她避禍的,是不?生哥,是不?」
柳若蘭看著夫君沉定的眸色,心口不住悸了一悸,不自覺地迭聲追問,為了從他口中得一個肯定的答復。
傅鳴生看見她美麗的眼眸之中閃動著惶恐,半晌的沉靜之後,伸手拍拍她的臉頰,輕聲道︰「是,鳴兒有我,你放心,她不會有事的。」
在听到他的回答之後,柳若蘭不自覺地松了口氣,有一瞬間,她真的以為傅鳴生要拿她的命給女兒償解劫難。
如果他執意如此,她不以為在這天底下,有誰能夠阻止他!她听說他曾經闖過鬼門,進陰曹幽都去搶回想救之人的魂魄,在生下鳴兒之前,她曾經試圖問他,想要證實是否真有此事,但他只是聳肩笑笑,沒回答她的問題,而她忘不掉那瞬間他眼眸之中的晦澀與陰暗。
這時,屋外驀然竄過一道教人幾乎睜不開眼楮的閃電,吸引傅鳴生走到門邊,他抬眸看見積沉在山邊的灰烏雲朵竄過一道又一道的閃電
「生哥,是春雷,新的一個歲年又要開始了。」柳若蘭也跟著走到他的身邊,笑著說道。
但是,一陣又一陣的閃電光亮,宛如無數條發亮的銀龍,竄過天邊積沉的烏雲,卻是久久不聞雷鳴的轟然之聲。
明明是閃電狂作,卻久久不聞雷鳴,讓柳若蘭這個對天文地理僅是一知半解的女流,也隱隱不安了起來。
「生哥?」她抬起眸光,看見傅鳴生的臉上泛著一絲沉肅。
「這不是春雷,是陰雷。」他望著天邊的閃電,以平靜的嗓音為她解惑。
「陰雷?」
「所謂陽雷以生,陰雷以殺,亮而無聲者,稱為陰雷,這不是春雷,是有人蒙受極冤訴諸于神,天聞之所訴而降下的陰雷。」
「幫不上忙嗎?」她小聲地問道。
聞言,傅鳴生失笑,搖了搖頭,「我傅鳴生被稱是天下第一惡人,不是天下第一善人,我幫不了那個人,也一點都不想幫忙,況且,以這天象看來,這冤必定能報,不過要需時十數年,待水到渠成,天會還公道的,你不必替那受冤之人擔心。」
「那就好。」柳若蘭輕吁了口氣,又再拾笑顏。
「我想要將今日這天象給記載下來,若蘭,你去書房替我準備文房四寶,我一會兒就過去。」一直以來,他就有記手札的習慣。
「好,那我先替生哥磨好墨。」
「就麻煩你了。」
傅鳴生看著妻子翩然離去的縴細麗影,睿智的眸光在一瞬間變得陰沉,回到搖籃旁,見女兒已經醒了,看著她稚女敕的臉蛋,目光無比憐愛。
「鳴兒,你想听故事嗎?」他伸手抱起嬰孩柔軟的小身子,讓那白女敕如雪的小臉靠在他厚實的肩頭上,大掌輕輕地拍著小而軟綿的背,「那是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那時候,有一個很聰明的智者,他懂得觀天象,用計謀,他的借東風以及空城計,至今依舊為後人所津津樂道,可是,這樣一個聰明的男人,卻做了一件所有人都覺得既蠢又笨的事,你知道他做了什麼事嗎?鳴兒。」
說著,傅鳴生的語氣頓了一頓,抱著懷里的娃兒走到門口,見那奔竄于烏雲之上的銀龍逐漸地遠逝而去,沉思半晌,又開口繼續說道︰
「讓爹告訴你,那位智者在他的主人死去之後,選擇了繼續輔佐主人之子,人們都說這位智者是為了報效主子知遇之恩,所以忠心不二,明明有才能卻不妄擅稱帝,殊不知,是因為他老早算出了天命,知道天命不能為他一己所違逆,他有過人的聰明才智,卻沒有一統天下之命,時不予他,命不予他,為了要天下太平,他的國家必毀,也必須被毀不可,所以即便心知肚明他要保護的主子是一位扶不起的阿斗,也只能毅然而為之,只能說一開始他就知道自己會失敗,做盡了一切努力,就等著失敗而已。」
「唔哈……」小小的女娃兒當然听不懂這些艱澀的話,可愛地打了個呵欠,小手揪著爹親的白袍,一雙晶亮的眼眸又緩慢地合上。
傅鳴生感覺到懷里的小人兒就像軟綿的面團般偎在他胸前,知道她又困睡了去,不禁露出會心一笑。
這瞬間,他想起了自己曾經許下的承諾,在黃泉的忘川河畔,一字一句,都充滿了急切與擔憂,一字一句,都像是烙鐵般,無論年歲如何流逝,他都依然深記在心里。
……信我,你信我,離開那個河岸邊,過來喝掉這碗孟婆給你熬的湯,信我,不必苦等千年,我一定讓你得償所願……
「鳴兒,既然給了承諾,我就會做到,只要是為了你,就算是要我喪命,我都不會有絲毫猶豫,我要傾盡畢生所學,只要能夠保你平安無事,即便是要逆天而行,我都在所不惜。」雖然他的字字句句,都是含笑說著,可是,在他眸光之中的堅定,卻宛如鋼鐵一般不可動搖。
因為,「逆天而行」這四個字用說的很簡單,但要是人人知了命數便可改命,不服于天道便想逆行,那麼,這天底下豈不大亂乎?
所以,想要逆天,便需要付出代價,要逆行之事越大,要付出的代價便越沉痛,甚至于有極大的可能,會被要求付出己身根本就承擔不起的損失。
這一切的一切因果輪回,沒有人比傅鳴生看得更加明白通澈,但他的心意已決,誰也不能迫他更改。
這時,許久不見夫君前來的柳若蘭終于按捺不住回來尋喚。
「生哥,若蘭已經將墨磨好……了。」最後一個字,就像是無心的呢喃般從柳若蘭的朱唇間逸出,她看著心愛的夫君懷抱著他們的女兒,滿足愉悅的神情,仿佛抱著天下最珍貴的至寶。
看見她的到來,他伸出食指抵在唇上,示意她噤聲,免得吵醒了女兒的憨睡好夢,然後轉身從她面前走開,低沉著嗓音對她說著陰陽五行之道,一邊以大掌輕拍著女兒的背,臉上的神情再滿足不過了。
柳若蘭看著夫君懷抱著他們女兒的背影,心里有一絲悵然,感覺自己被他們父女二人拒于千里之外,人們都說,她是傅鳴生最愛的女子,他得了她之後,便隱居于這個「百花谷」,從此不再涉足江湖半步,足見對她的珍愛。
所以,是她太過貪心,才會覺得不滿足嗎?
因為她冀望得到更多,才會胡思亂想,覺得在傅鳴生的心里,其實藏住著一個比她更重要的人嗎?
一定是她多心了!柳若蘭笑著在心里安慰自己,想自己太多心了,竟然會想要與女兒爭風吃醋,鳴兒是她的女兒,是他的親生骨肉,他不過是對女兒格外寵愛,她根本就不需要有任何多余的想象。
柳若蘭看著心愛的男人雙掌捧抱著女兒,仔細地端視那張敷粉似的小臉蛋,冷不防地,他的眸光一沉,冷得宛如萬年不化的寒冰。
「若蘭。」傅鳴生冷不防地開口喚道。
「是,生哥?」
「如果你沒事就先出去吧!鳴兒由我來哄著就好了。」
「生哥要忙,孩子還是讓我——」
「出去,不要讓我再說一次。」他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瞅著在那小臉旁的一條鮮紅傷痕,那朱艷的顏色,仿佛只消再多加點力道,就能割出血來,令他知道這道傷不會是意外。
一瞬間,柳若蘭的心情與其說傷心,不如說是害怕,因為他陰沉的視線令她感到兜頭的冰冷,她轉身撞上正端著茶湯迎面而來的老僕人,吃了疼卻沒有停下,拔腿沒命似地跑開,不停地奔跑,仿佛怕要被殺掉。
原來不是她多心;原來,自始至終,令傅鳴生從江湖隱退的原因,從來就不是她柳若蘭!
從來就不是她柳若蘭!